弗雷姆中央高起的尖角像白鯨的角,它突兀的讓人無法回避。
它是一直高聳?還是冰原是由這個尖角為中心慢慢擴張?以弗雷姆人短暫的存在歷史無法追溯到那么遠。
外來的,自認為早就在這里生活過的神父卡普亞,也無法用融合了兩個世界的經驗來做出解釋。
冥冥中,他認為自己越做出所謂深邃的思考,他的解釋就越加蒼白。
在更漫長的時間中,他能觸及的僅僅是最淺層次符合自己需求的解答,好比看到冰山中的一角,就兀自認為了解了全部。
然而,偉大的謎題總會激發人類的探索欲望。淺層次的認知恰好適合用于解釋更加宏觀的神跡。
僅僅需要創造一個人,他的能力是固定人群里狹小認知的最大化,變成不可企及的神力就好,這樣,給這個創造出的人隨意加一個稱謂,都會被傳誦。
歸根結底,神父卡普亞在弗雷姆的布道,讓弗雷姆人崇拜的是他創造的神。
而卡普亞本人則在無盡連綿的大雪中越來越疏遠神靈——無論是他的神,還是他們的神。
很長一段時間,卡普亞都沒有注意到心中慢慢消失的信仰,直到信仰徹底消失時,他反而見怪不怪,只有點淡淡的自嘲:
我追溯流光時,明明是為了朝圣,真正來到這里,我以為的圣地后,卻開始背離。
卡普亞沒有試圖改變弗雷姆人的習俗,如果有親人同樣也在雪地里死亡,卡普亞會和他們一樣,把逝者儲存,在特定的日子里用自身的溫度去溫暖親人。
他沒有徹底忘記過去的打算,在教堂內外,他用兩種語言說話,他也要求古斯塔夫這么做——在教堂里,只有這兩人在時,用大陸通用語說話,在外面,用,且只能用當地的語言。
古斯塔夫有很強的語言天賦,卡普亞剛教了幾個詞匯,他就能立即標準的發音,用不上一點點糾正。
不僅如此,幾個陌生的詞還沒有告知他代表什么意思時,古斯塔夫就明白了這個詞具體指向的事物。卡普亞的教學更多的是用音節喚醒古斯塔夫不知道自己知道的語言。
卡普亞教授古斯塔夫大陸語言的原因很簡單,他斷定這個男孩不屬于弗雷姆,就像自己不屬于亞撒拉雅一樣。
在從憤怒的弗雷姆人手中拯救下這位饑荒之子后,神父悄悄把古斯塔夫帶進教堂。
男孩在漆黑的屋里曾安靜的說:“天災,戰爭,愚昧。”
神父驚訝的蹲下,使勁搖晃著男孩問:“什么!你在說什么?”
古斯塔夫低垂的眉目和神父對視,神父看見的仍是那個驚魂未定,有些呆滯的男孩。
可能古斯塔夫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剛才不假思索吐出的話是自己從未學習的語言——來自甘尼克斯山脈之外的世界。
卡普亞和古斯塔夫在教堂內的交流,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加順暢,他不斷拋出新的詞匯,讓古斯塔夫解釋并造句。
有時候這種教學甚至是相互的,在一些詞語的解答上,古斯塔夫反而給予了卡普亞新的視角。
比如時間,卡普亞說,“時間是不斷向前的車輪。”
古斯塔夫說,“車輪趕不上時間,具體的現象才是時間留下的解釋。”
“時間若是車輪,古斯塔夫繼續說,我們更應該是雪地中車痕里的副產物,車痕會與其他車痕交織、并行、重疊,也會被覆蓋,被加深,車痕來自于遠去和歸來的車輪,也可能來自車輪和雪地碰撞的一個個一瞬,但作為副產物的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碾過雪地的車輪來自哪里,我們是時間的殘余。”
卡普亞就在這樣的談話中發現古斯塔夫的奇異之處,他用兩種不同的語言時,大腦中就在使用兩種不同的思維體系,互不沖突,隨時切換,能在雪地里飲血,也能在教堂中思辨。
有時,卡普亞都暗自認為,他提出的問題,是古斯塔夫引導他提出的,而男孩早就在心中為了某個問題的答案。寫上了滿滿的腹稿,否則如此年幼的古斯塔夫是如何在談話的一瞬就磅礴出這么宏大的智慧和全新的觀念——這個男孩可從未離開過弗雷姆。
卡普亞在布道中確實漸漸遠離了信仰,而影響他布道的,就是這個眉目低垂的男孩,有一點神父不愿承認——他的神,他真正信奉的神,在向還沒有他腰間高的古斯塔夫身上傾斜。
能教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卡普亞把話題放在古斯塔夫最初在潛意識中就說出的幾個詞上。
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溝通,卡普亞很看重,他剃光了胡子,用雪水把自己洗凈,尤其耳朵和口腔。
他整天都沒有進餐,在兩人對坐著的外圍,放了一環蠟燭,兩人之間也不嫌浪費的放了一支。
卡普亞坐得很直,沒有了胡須的遮蓋,他顯得年輕到可以在雪中做成年人的游戲,他看著古斯塔夫,男孩低垂的看著中心的燭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古斯塔夫。”
“嗯。”
“什么是天災。”
“是過度的飽食,是一味的征服,是無端的開拓。是雪白下的凍土,是烈日下的枯木,是嬰孩的吸血,是妄念中破空而出的巨龍。”
“什么是戰爭?”
“戰爭。”
古斯塔夫低垂的眉下緊鎖這不愿示人的絕望。
來自于男孩的一生嘆息,讓面前的燭火飄揚。
“戰爭就是不得以的背叛,是沒有歸路的離別,是永不能接近的愛恨。是膨脹的權欲,是歸來的斷劍,是苛刻的道德,是不容污穢的灰燼。”
“最后,那愚昧呢?”
“愚——昧——”
古斯塔夫反復念叨起這個詞,似乎和往日不同,這個詞在他腦中沒有對應的信息。
他的心智在向內心更深處挖掘,臉上木然的樣子更像是在用表情來回答這個問題。
卡普亞靜靜的等,沒有重復,沒有提醒,也沒有給出自己的解釋。
“愚昧就是雪地中的雪人。”
古斯塔夫重新凝視著燭火,低垂的眉目中有些嘲笑的樣子,“它確實存在,在智慧中隱藏。它是哲學的盡頭,是真理的橋梁,是蓋上眼的布,是束縛住手腳的繩,也是催促疾馳的鞭。”古斯塔夫說道這里居然笑了起來——“是我和你的交談。”
卡普亞伸出雙手,古斯塔夫把手放在上面。
卡普亞身體前傾,額頭緊貼在小小的手上,他感到臉被燭火燒灼。
“我的父。”
卡普亞在心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