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不敢不燒

　　錦衣衛尋獲了張苡的蹤跡，被陳鑒一把火燒死在西郊一間荒宅中的消息，是兩日后朱柒帶回來的。顧憲成怔了好一會兒，罵了聲蠢豬。
　　三娘只是沉默了片刻，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情緒，凌遠便配合著她，繼續扮演著一個好學生的角色，拉著她請教僰文方面的問題。
　　下午的時候，顧小妹來了，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壞消息是張靜修病了，好消息是她和包括張靜修在內的四百三十一名預備女教習被四川布政司征用了，很有可能還會去京城。不過這對她來說并不確定會是個好消息，瞥了眼正朝她瞪眼睛的三哥顧憲成（顧憲成兄弟五人，大哥顧性成、二哥顧自成和弟弟顧允成、顧玄成），扁扁嘴，“三娘姐姐”。
　　三娘怔住，求救的目光看過來，凌遠聽得也有些發愣，請三娘去給她們教授僰文？不知道她自己學會了沒有。
　　“去！”，顧憲成忽地跳過來，“將軍，您一定要去！”，陳鑒一把火燒死了張苡，雖然給方將軍這里分擔了一些壓力，但麻煩依然還在。若是方將軍能親自去給那些女教習教授僰文，便有了《萬歷字典》這一層圣光護體，籠罩在將軍身上的戾氣便會被沖淡乃至消弭。天助將軍，這樣的機會自是萬萬不能錯過了。
　　“二哥說的對，我也認為你應該去”，凌遠送去一個讓她安心的微笑，“僰文注音如果能被采用，是漢夷融合的成功典范，也是僰人的驕傲。你是我大明第一位女將軍，是我大明的驕傲，更是天下女子的驕傲。那就讓天下人看看，我大明的女子不僅能作將軍，作起先生也不輸他人！”。
　　李恕幾人聽了也紛紛點頭，方將軍授課啊，他們都有些躍躍欲試了。
　　“嗯”，凌遠的笑容讓方三娘安下心來，這皇榜本就是凌郎為她掙來的，自己雖然無緣參與，若是能為這些女才子做些事，也算了了凌郎一個心愿，“我聽你的”。
　　“四哥”。
　　“哥烏……，什么事！”，有方三娘在場，一個‘滾’字終是沒敢吼出來，袁錦陰著臉走進來，“快說，正忙著呢”。
　　“不是羨慕七哥么”，躺在外邊曬太陽也叫忙？矯情！“你的機會來了”。
　　“真的？”，袁錦連忙吐掉口中的草棒兒，“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一句話”。
　　凌遠埋頭寫了一會兒，抬手將幾張紙遞過去，“給你兩天時間，做不好我就自己來”。
　　守滿七日孝期，凌遠牽著弟弟和二叔凌理及眾位兄弟走出草廬的時候，已是十月初九清晨。凌家的幾輛馬車早已候在山腳下，大伯凌伯寒牽著九兒站在馬車前，二嬸抱著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站在第二輛馬車邊，后邊是小姑小姑父帶著三個孩子。
　　與拱手眾兄弟作別，凌遠來到馬車前與幾位長輩見禮。
　　“三娘姐姐怎么還沒來？”，邊兒仰起腦袋，凌家的人也都目光熱切地看過來。凌遠和方三娘還沒有成親，方三娘不方便去凌家，但他們還是抱了一線希望。大明第一位女將軍啊，在凌家的許多人心里，對那位方將軍的期盼甚至比對這凌解元還要多些，恨不得他們二人今日便把親事辦了。
　　“過幾日哥帶你們去看三娘姐姐”。
　　邊兒便有些不開心，“三娘姐姐不和我們住一起么”。凌遠去戎縣遷墳的那些時日，一直是方三娘帶著他們姐弟，乍一分開倒是讓孩子有些不習慣了。
　　凌遠彎下腰扯著弟弟紅撲撲的小臉蛋兒搖了搖，“以后會的，等去了京城”，這話兒其實也是說給凌家人聽的，省得他們再提出這件事來。
　　凌家的人聽了都有些失落，象是一個自家的寶貝被別人搶走了一般。
　　“今天是咱們凌家大喜的日子，都打起精神來！”，凌伯寒喝了一聲。
　　“對！今天是咱們凌家大喜的日子，回家！”。
　　“走！回家！”。
　　“咱們回家”，回家，簡單的兩個字，卻讓人心里感覺溫暖，凌遠抱起弟弟妹妹塞進馬車里。
　　車隊在石板路上吱吱呀呀地走著，兩個小家伙探出腦袋嘻嘻哈呈笑著，道邊不時有人驚喜地喚一聲‘恭喜解元公’，兩個小家伙便拉起哥哥一起揮手。于是‘恭喜解元公’、‘恭喜凌解元’這樣的聲音便愈加地多了，凌遠只得下了馬車。
　　兩個與凌遠年紀相仿的凌家少年撐著膽子上前與凌遠說了話，見凌遠言語隨和沒有拒絕，一個一個走上前來，雖然沒人敢拉拉手兒拍拍肩膀，但笑聲漸漸多了。
　　凌家的宅院也在西城西南角鎮邊樓附近，距墨巖買下的那處宅院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一路打著招呼說著話兒，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盡管挑了偏僻的街巷，一路行來依然是走走停停，過了喬公祠便有些走不動了。
　　道喜的，討喜錢的，打招呼的，遞請柬的，竟然還有幾個過來討墨寶的，想到老顧那張陰得能擰出水的臉，凌遠自然只能藏拙了。成都人的熱情前世他便領教過，雖然最后和女友分了手，但成都這座城卻是印在了心里，雖然這個時代的成都人與后來湖廣填四川那批新成都人的后代并沒有多少關系，熱情卻是一樣的火辣干凈。
　　笑得臉都要僵了，前邊傳來了鑼鼓爆竹聲，顯是也等得心焦了，車隊終于從人群中擺脫出來。
　　凌家的大門顯是新修不久，墻面上還帶著泥水的痕跡，新換的門匾上題了‘解元第’三字，用筆剛勁，章法嚴謹，氣勢磅礴，方圓兼得，落款是海瑞。
　　送喜報的衙役早已候得多時了，見凌遠一行終于過來了，腆起肚皮扯起嗓子，“四川承宣布政使司癸酉科鄉試，甲榜第一名，解元，成都凌氏，凌遠！”。
　　歡呼志鑼鼓聲爆竹聲再次響起來，凌遠道了謝雙手接過大紅封的喜報，轉身向站在臺階上的大爺爺凌福至深鞠一躬，將喜報雙手呈過去。
　　凌福至顫抖著接過，鄭重地放在凌叔寒捧著的朱漆托盤里，上前牽起九兒邊兒的手，“走，回家！”。
　　凌遠四下拱拱手，跟在大爺爺身后抬步跨進了大門。
　　先去凌家宗祠祭拜了祖先，又去大爺爺那里與大房長輩們說了會兒話，來到凌家二房那個院落時，已經快到了午飯時間，蔡叔王叔兩家也已經將房間收拾妥當了。
　　拉著二叔的手看著他微紅的眼睛，剛說了兩句安慰的話，大伯凌伯寒忽然跌跌撞撞地從院門外跑進來，“遠兒，快！圣，圣旨”。
　　圣旨？“大伯，聽清楚了嗎，是給我的還是給方將軍的”。
　　“是，是頒給你的，那位公公親口說的，快！”，圣旨啊，凌伯寒激動得都不知道先邁哪只腳了，一路上摔了兩個跟頭都沒覺得疼。
　　給自己頒什么旨？凌遠心中雖是疑惑，腳下卻不敢怠慢。
　　“恭喜解元公”，大門外，李炎拱手笑著。
　　“李公公”，原來是老朋友李炎，凌遠臉上也不由露出笑容。
　　“凌先生，這喜酒您可不能給咱家省了”，李炎哈哈一笑，壓低了聲音，“快扶著咱家，老哥我快撐不住了”。
　　凌遠連忙扶住，“李公公快請”。
　　照壁后的前院里，凌家老老少少跪了一地，李炎左右看了看，“方將軍呢”。
　　“我們還沒有成親，三娘不在這里，您這話好沒來由”，在戎縣時凌遠便與李炎廝混得熟了，兩人說話倒是沒有那么多顧忌。
　　李炎看著一院子的人疑惑地眨眨眼睛，他一路馬不停蹄地從京城趕到貴州，一天也沒敢耽擱又從貴州追來了成都，半個時辰前才入的城，凌家的事他還沒聽說。不過這圣旨是頒給凌遠的，只要找到正主兒就成。
　　待隨從指揮著凌家人擺好了香案，李炎也稍稍緩過勁來，“圣旨到，四川承宣布政司敘州府戎縣稟生凌遠接旨”。
　　“草民凌遠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四川承宣布政司敘州府戎縣稟生凌遠……”。
　　凌遠聽了半天總算聽明白了個大概，原來這圣旨并不是頒給自己的，而是頒給小凌遠父母的，追贈小凌遠的父親凌真七品文林郎，追贈小凌遠的母親王氏為孺人。
　　“草民凌遠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萬歲”，凌遠接了圣旨，想起小凌遠父母的遭遇心里微微有些發酸，不過他們死后能獲此哀榮，若在天有靈也當欣慰了吧。
　　將弟弟妹妹擁進懷里，看著院中哭號一片，也不知有幾分真幾分假，但大爺爺和二叔、小姑眼中的淚水定然是真的，還有蔡家王家，在小凌遠兄妹心里，他們才是真正的親人吧。
　　“遠哥兒，咱家可真的餓得緊了，想著僰家的私房菜，昨晚兒便空出肚子來”，待院中安靜下來，李炎拉住凌遠的手臂，“快，隨我去方將軍那里”。
　　凌遠將盛了圣旨的托盤放到二叔凌理手里，扶起大爺爺，“大爺爺，我陪圣使去三娘那里，午飯您就不要等我們了”。
　　“快去吧，莫讓圣使久等”，凌福至推著凌遠連聲催促，“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起點首發——
　　城西的這處院落一如以往的安靜，可凌遠卻感覺到了些許異樣，三娘居住的那個小院外，守衛全是僰人，便是三娘的親兵隊長陳四娘也只是遠遠地守在外圍，小院里也只有柳青涵一個外人。
　　方三娘定計迫得安氏獻出貴州，功勞確實很大，但兩個月前才連升數級授正四品宣武將軍，已經是特例了，短期內不可能再有太大的升遷，這次能升授顯武將軍已屬榮寵非常了。另追贈方三娘故世的父親為正五品武節將軍，封老夫人為宜人，升墨巖入京師國子監，還有大批的賞賜，僅是禮單便有厚厚的一本。
　　方三娘接了圣旨卻沒有起來，“臣有罪，請辭”。
　　李炎嚇了一跳，連忙示意凌遠扶起方三娘，“將軍，有何冤屈咱家定會如實報奏陛下，請辭的話以后切莫再提，咱們進去說話”。
　　“三娘，公公急著趕路，從昨晚到現在粒米未進，有事吃了飯再說”，凌遠能猜到三娘說的應該是張苡的事，可說出來豈不更麻煩？三娘應該不會這般糊涂，那又是為了什么。
　　阿玉過來帶了九兒邊兒出去，飯食很快便送了過來，李炎也真是餓得狠了，連吃了三碗才拍拍肚皮打了幾個飽嗝，“這味兒可想死咱家了，京城那么多酒樓飯館，咋就做不出這味道呢”，轉頭看著放下筷子的凌遠方三娘，“咱們自家人不說兩家話，陳公公才是西鎮撫司正管兒，有啥冤屈將軍您……，嗯？莫不是陳公公讓您受了委屈”，眼中閃過一抹喜色，陳矩若是把方將軍惹惱了，找書苑 www.zhaosｈuｙuan.cｏm 走人的肯定是陳矩，自己豈不是又有機會了。
　　方三娘搖搖頭，“三娘不想拖累陳公公”。
　　什么？一團火熱被一盆涼水澆得透心涼，李炎火燒屁股似地跳了起來，“遠哥兒，方將軍，我老李可是掏心掏肺真心把你們當朋友的，您這話可傷人心了”。
　　“正因為三娘把圣使當作朋友，三娘才敢對圣使說，也只敢對圣使說”，方三娘伏身拜倒，“三娘不敢拖累陳公公，更不能拖累凌郎，圣使若不相幫，三娘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將軍，快快請起”，方將軍這話兒聽著還是有點別扭，可‘圣使’二字他自是能聽得明白，如果自己不是圣使，方將軍也不會對自己說，不會拖累自己。到底是什么事兒能把方將軍愁成這樣。正了面色緩緩坐下，“將軍請說”。
　　白蓮余孽？李炎猛地瞪大了眼睛，四川發現白蓮余孽蹤跡，南京錦衣衛為此折了一名百戶，然后白蓮余孽被剛趕到成都的方三娘尋獲，一把火全給燒死了。你，你知道這一個人頭值多少銀子么，你便是看不上，也不能一把火全給燒了啊，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那么多百姓的面，將軍你怎地這般糊涂！
　　“圣使，非是三娘心狠手辣，實是……”，方三娘抬起頭，“三娘不得不燒，不敢，不燒”。
　　不得不燒，不敢不燒？李炎沉默了片刻，“為何？”。
　　方三娘對阿花點點頭，阿花走過去打開里間的房門。
　　凌遠頭皮一陣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