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凌解元打了方將軍

　　“阿姐惹了你，卻怎地為難起我來？”，墨巖轉頭看著凌遠，一臉的委屈。
　　堂中眾舉子聽了都暗舒了一口氣，目光不由都看向凌遠身邊這個一直沒怎么說話的年輕人，這人他們自然都識得，凌遠特意給他們介紹過，是方將軍的弟弟，新科京師國子監貢生。不過他那一膀子力氣他們也見識過了，一蠻夫爾！本以為只是沾了方將軍的光，朝廷賞了他一個貢生，雖是對他都頗為客氣，卻是誰也沒把他這個今年才考中的小秀才放在眼睛，還真是差點兒看走了眼了。凌遠方才那句話可不是對著他說的，虧得這人反應快把話兒接了過去，要不一旦冷下場來可就尷尬了，這份急智可不是有點小聰明就能做到的。
　　“老師這里不是討什么人情，海大人不愿定你的解元，你這一筆字也是原因之一”，王錫爵瞪過一眼來，這小子怎地不提著棍子看著就忘乎所以了，“不是因你的字無法入眼，一筆小楷也算有了兩分功底。海大人想說的是‘耐心’二字”，舉起折扇，“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難得的一篇佳作，可你捫心自問，你自己做到了么，能做到么？”，語氣漸漸變得嚴厲，“短短二十八個字，自第十二字開始，字跡便開始輕浮急躁，到得最后一個‘風’字，哪里還能看出半點堅勁來？朝廷開科取士，才學固然重要，但更看重的則是一個人的品性。若是‘耐心’二字都做不到，明年的會試你還是不要參加了，我會親自去向你師尊解釋”。
　　凌遠怔了片刻，整理衣衫一躬到地，“謝座師”。
　　這大約就是所謂的鍵盤依賴癥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已經很少動筆了，更少有寫過超過百字的。習字不只是練的筆力，更重要的是練的耐心耐力，魂穿一具少年的身體，不知不覺間，性情也受到了許多影響。但這都不是變得心浮氣躁的理由，方才那句話中不耐煩的語氣，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不管海大人與自己是忘年交還是怎樣的關系，在這樣的場合里都是不應該表現出來的。
　　“凌遠，九絲城的事方將軍不知情，你莫要埋怨將軍”，臺上的其他官員聽了墨巖這句話卻都是面色一變，哪里還顧得凌遠說了什么在意他怎樣的語氣了。僰人一把火燒了九絲城，準備舉族北上告御狀的消息半月前便上報到了成都。世居之地都一把火給燒了，僰人的憤怒可想而知，便是他們這些官員心里又何嘗不是憋了一肚子火氣，一場地震居然能與紅薯聯系起來，難不成還要陛下下罪己詔？這些愚夫愚婦當真可惡之極！右布政使馮成能眼下已經到了敘州，尚不知處理得如何，方將軍這里可不能再生出事來。
　　見堂中舉子都是一臉錯愕，羅瑤向那司儀點點頭，不一刻幾個小吏抬了幾只熱氣騰騰的大木桶進來，給每張幾上盛了一只剛出鍋的煮紅薯。
　　“紅薯？”，李學詩看著盤中飄著甜香紅彤彤足有一兩斤大家伙，猛地反應了過來。
　　羅瑤點點頭，“這就是方將軍獻于陛下的紅薯，你們且嘗嘗”。
　　“這，這么大？”。
　　“唔，真甜”。
　　“好吃”。
　　“謝大人”。
　　這些舉子都是第一次見到紅薯，小心嘗了，立時傳出一片贊嘆聲，原先對畝產三千多斤的話還有些懷疑的，現在看到眼前一個個大家伙，心下便也信了，“有此寶物，我大明再不會受饑餓之苦了，敬方將軍”。
　　“敬方將軍”……
　　“紅薯于我大明何等地重要，想來諸位與本官一樣都能看得明白”，羅瑤放下酒碗，面色也沉了下來，“可竟然有人妖言惑眾，將之與八月間敘州發生的地震聯系起來，誣言僰族獻出紅薯是包藏禍心，迫得九絲山中僰人老弱不得安寧，只得舉族遷離以示清白”。
　　“包藏禍心？放……，一派胡言！”。
　　“愚夫愚婦！愚蠢至極！”。
　　“胡說八道！他們是吃飽了撐得么！”。
　　“當真令人心寒！”。
　　“方將軍為我大明拿下播州收服安氏，舉族青壯在外征戰，他，他們這是要做什么！”。
　　“混賬至極！”。
　　“說出這樣話來，他們才是用心險惡包藏禍心！”。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他們這是想做什么？動搖我大明國本么！”。
　　大堂里一片嘩然，但凡有一點見識，如何不知道眼前這紅薯對大明是何等的重要，地震？這些年還少了么，與這紅薯又有什么關系了，還有什么比填飽肚子更重要的事了，怎地能如此愚蠢！
　　“凌解元”，沈軒這時還站在臺前，轉過身滿面漲紅，“你救了在下的命，是我恩公，但你若不向將軍道歉，在下便與你割袍斷義，從此陌路人”。
　　“方將軍定也是滿腔委屈，你怎地還能怪罪將軍”。
　　“是啊，凌解元，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的確應該道歉，凌解元你做的當真不對”。
　　“諸位莫要埋怨姐夫”，墨巖見眾人把矛頭轉向凌遠，連忙起身擋在姐夫身前，“姐夫只是一時氣惱罵了兩句，沒，沒做什么，我陪阿姐去城外散散心，事兒便過去了，你們不要再埋怨姐夫了”。
　　“混賬！”，羅大人這時候把紅薯端上來，其用意海瑞幾人自然明白，順著手兒也把方才的尷尬化解了去。本以為墨巖那句話也是這個意思，不想竟然是真的，海瑞騰地站了起來，“墨巖，你如實說來，他，他是不是動了手，說！”。
　　“沒，沒有，真的沒有”，墨巖連忙擺手，怯怯地低下頭，轉過身來卻是得意地挑挑眉頭，姐夫，你麻煩大了哦，我可是一片好心幫你的啊，你可莫要怪我哦。
　　沒想到一句話竟是惹出這樣的事來，可自己惹出的事兒又能怨得誰來？瞪了墨巖一眼，“大人，我沒有動手，只是拍了她腦袋一下，很輕的。不信您問問李恕他們，我真的就拍了一下”。
　　“你，你，混賬！”，海瑞氣得手直哆嗦，就拍了一下？你還想怎地！怪不得那幾日方將軍面色不好，可憐她今日還強撐著笑臉去給女教習們授課，真不是心里受了多少委屈。這凌遠當真可惡！
　　便是羅瑤一眾官員也聽不下去了，這事怎地能怪罪起方將軍來了，你便是解元，便是她未婚夫又如何？她是我大明的將軍，更是三皇五帝到如今第一位朝廷正式冊封的女將軍，是我大明的臉面！只拍了一下？全川官員的臉面都被你拍沒了！你這是要打朝廷的臉么！“明日便去道歉，本官陪你去！”。
　　“是”，巡撫大人開了口，凌遠只得作出委屈的樣子低聲應了，只要能把三娘身上擔的那些麻煩事給揭過去，自己便是被噴些口水也是應當。說來這位羅大人還真是很有些本事，那日在成都縣衙說的那些話就令凌遠刮目相看，今日怕是又要借這些舉子之手來對付那些風言了，利用輿論對付流言，借力打力的功夫還真是老道。
　　“在下欲上書請愿，請朝廷還方將軍一個清白”，李學詩憤然起身，“諸位可愿與某共舉”。
　　“意如正有此意，定要請朝廷嚴懲禍首，還方將軍一個清白，還僰人一個清白！”，廖恒吉也一臉憤色地站起身。
　　“對！算我一個”。
　　“我！”。
　　“還有我！”。
　　一時間眾舉子紛紛起身應和。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我們讀書人的本分，也是我們讀書人的骨氣！鹿鳴宴上聞鹿鳴，你們能有此心，老師很欣慰”，王錫爵按按手，“都坐下，要相信諸位大人相信朝廷，定不會讓方將軍讓僰人受這樣的委屈。今日宴會是諸位大人為爾等壯行，莫要因為這些流言掃了興致，凌遠雖是可惡，但這首《竹石》確有可取之處，望你們共勉”，想想不由又向凌遠狠狠瞪過一眼去，竟敢對方將軍動手，這個混賬東西！“既然他出了題，你們就對上一對，莫他得意了”。
　　“好！正要向解元公請教！”，眾舉子轟然應諾，看向凌遠的目光都有些不善，竟莫名生出些同仇敵愾之意。解元？了不起么！方將軍你也敢打，你問過我們么，問過全成都全四川的人么！一人一口唾沫也得把你給淹死！
　　“煙鎖池塘柳”，意境倒是不錯，也不過爾爾，李學詩起身向臺上微一躬身，“學生對‘霧掩巖崖松’。不！不對！”，面色忽地一白，“煙，鎖，池，塘，柳。火，金，水，土，木，五行？”。
　　“五行？”，王錫爵一怔，將五個字默想了一遍，猛地一拍餐幾，“妙！妙！妙啊！”。
　　海瑞眼睛一亮，提筆將這上聯書寫出來，愣了好一會兒，恨恨瞪起眼睛，“混賬東西！本官昨日一宿沒得休息，你是存心不讓本官睡么！”。
　　又找借口罵我，您老這樣一把年紀，睡眠少不很正常嗎，難道這也是我的錯了？心下卻是暗吁了一口氣，他倒不會擔心海大人會真的生氣，而是擔心‘煙鎖池塘柳’這一千古絕對在這個時代已經出現了，那可就尷尬了。該句最早見于陳子升的《中洲草堂遺集》，而陳子升生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便是他十歲時便能寫出這樣的上聯，距今也有五十年的時間。當時以為是海大人要他出聯，心里正煩著他，隨口便把這鎮宅之寶請了出來，現在看來這絕對兒的確還沒有出現。
　　海瑞寫出的上聯在羅瑤幾人手中傳過去，一個個搖頭苦笑，他們可都是讀書人，遇到這樣的奇聯又如何不見獵心喜了，今晚看來都別想睡了，這凌遠當真可惡。
　　羅瑤解下腰間玉佩放于司儀捧著的托盤中，“對出下聯者，本官另有重賞”。
　　幾位官員也紛紛解下腰間玉佩放于托盤中，這本就是鹿鳴宴上應有之儀，用以對詩詞佳作作者的獎勉，但凌遠這個上聯一出來，再好的詩詞也被壓了下去，包括凌遠自己的那首《竹石》。
　　“煙，鎖，池，塘，柳，真是五行偏旁！”。
　　“完了，今晚別想睡了”。
　　“凌解元，你可莫說下聯啊”。
　　方才凌遠用那種不耐煩的語氣說出來，當時眾人都嚇著了，接著又是王大人一番訓誡，羅大人又說了那流言的事，一時群情激憤誰還記得對聯的事了。待得李詩學發現了這聯中的玄機，大堂里瞬時又熱鬧了起來，找書苑www.zｈaoshuyuaｎ.cｏｍ 見了這樣的奇聯本就手癢，何況還有幾位大人的賞賜在那里。
　　“只有上聯，我也對不上來”，凌遠攤攤手。煙鎖池塘柳，因其結構上五個字使用五行作為偏旁；意境上描繪了一個幽靜的池塘、綠柳環繞、煙霧籠罩，想對出合乎五行并且意境相符的下聯可不是易事，否則也不會被稱為千古絕對了，自己也是絕對沒有那個本事的。
　　沈軒好不容易從座師手里接得了折扇，小心地捧著回來，聽了眾人議論，眨眨眼睛，“那有什么難的，煙鎖池塘柳，火金水土木，火生土，金生水，水生木，土生金，木生火。土水木金火”，掰起指頭，“坑，潮，架，鍋，燒”。
　　聽了他前面五行相生的話，眾人一個個都打起了精神，待聽到這對聯來，不由啞然。
　　“焚琴煮鶴！”。
　　“牛嚼牡丹!”。
　　“恥于與爾為伍!”。
　　“不行么？”，胖子撓撓頭，“那再來一個。火克金，金克木，水克火，土克水，木克土，金木火水土，鍋……”。
　　“你閉嘴！”。
　　“再說就把你給煮了！”。
　　見這家伙又要鍋啊坑地瞎摻和，眾舉子都被氣樂了，這樣一個佳聯怎地再能讓他給糟塌了。便是臺上的眾官員也都忍不住哈哈一笑。
　　一時間群情涌動，一個個下聯對出來送上去，眾官員看了卻都搖頭顯是不滿意。嘈雜聲中，一個沙啞的聲音冒出來，“楓染錦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