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何心隱

　　對凌福至這些凌家人說不上什么憎惡，為了保住家族，斷臂求存想來他們心里也未必就好受了。只是想到凌真寫下那本‘冤譜’時心中的悲涼與絕望，凌遠心里便很不舒服，他們一家原本是可以悄悄地逃走的，在戎縣那么多年，總能找到那樣的機會，可他們還是留了下來。
　　凌真夫婦寧可把頸子放在刀口下也不愿逃走，為的就是這些凌家人能象現在這樣推杯換盞喜笑顏開吧，自己若是忍不住說些什么做些什么，那他們這些年的艱辛也就失去了意義。可當凌峰被幾個少年慫恿了，借著酒意端了酒杯笑嘻嘻地上前問他，可不可以去京城看他時，他終于還是沒有忍住，“好啊，只要你能把那上聯對出來”。
　　“呵呵，遠哥兒，你真會說笑”。
　　凌遠便笑笑舉起杯。
　　回去的路上，方三娘拉住凌遠的手，“在落濛關時，我沒有想過大哥他們能活著回來”，認真看著凌遠的眼睛，“他們全都是自愿的”。
　　凌遠緩和了面色，輕輕拍拍三娘的手，“那不一樣”……
　　接下來的兩天，事很多，很忙。雖然來成都不過短短幾個月，臨行前需要拜訪的人卻很多，單是第二天去一趟新都王家便用去了大半天的時間。
　　王家的表現并沒有什么異常，凌遠是帶著弟弟妹妹與方三娘一同去的，新科解元加上早已名傳全川的女將軍，整個新都縣城都轟動了，王家上下更是一片喜慶。外婆拉著三娘的手笑得合不攏嘴兒，顯是沒認出她便是那個夜闖王家的土匪頭子。與王進王予的談話中也沒有聽出什么來，除了外公外婆，其他的人好象并不知情——至少表面上看來是這樣。而外公外婆竟也沒有表現出多少戚色，凌遠便不再想了，配合著他們作出一副久別歸家其樂融融的樣子。
　　第三天上午，凌遠陪著三娘和岳母帶著墨巖去了劉顯府上，從戎縣到成都一路同行，岳母對劉妤那丫頭顯是很是喜歡，而墨巖成了京師國子監貢生也讓劉夫人愈加地滿意了，只是因劉顯劉大人領兵在外，親事還不能立時就定下來。
　　拜會了幾位大人，又與三娘姐弟帶著九兒邊兒如約去茗香閣與幾位兄弟閑話了半日，回到家中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了。正準備吃了晚飯檢查一下明日起程的行李，師兄張敬修卻匆匆過來了，說要帶他去見一個人。
　　馬車在城里兜兜轉轉地走了近半小時辰，正在凌遠以為是要出城的時候拐進了一間幽靜的小院，聽見有絲竹聲和女子的笑聲傳過來，凌遠便笑，“師兄，我可是要成親的人了，你可莫把我帶壞了”。
　　張敬修怔了一下，瞪一眼過來，“你倒是想，我也得有那個膽子啊”，壓低了聲音，“耿大人的一處別院，莫要亂說”。
　　耿定力？上午還和三娘去拜望過，怎地又要自己過來，還是勞動了師兄？心中忽地一動，“耿大人與耿定向耿大人是什么關系？”。
　　這一下倒是讓張敬修詫異了一下，耿定向是父親的知己好友，但知道的人并不多，吳中行師兄那里當也不清楚這一層關系，師弟是怎么知道的？“你知道耿定向耿大人？”。
　　我怎么知道？史書上都寫著呢，不久耿定向就該去巡撫福建了，老師的一條鞭法可就是從福建開始試行的，正是因為有了耿定向不遺余力的支持，老師的新政才得以在福建獲得了巨大成功，繼而順利向全國推廣。不過師兄這樣問，顯然老師與那個耿定向的關系比較隱秘，知道的人當是不多。怪不得自己來成都后，這位耿定力耿大人對自己并不是那么親熱，凡事都是羅瑤在前面引著，他好象只是例行公事一般，“耿定力耿大人是隆慶五年的進士，作工部主事沒滿兩年就能知府成都這樣的大邑，于是師弟我就想啊，那定是得到老師的提攜了。以耿定力大人年紀和資歷，怕是與老師結交還差了些，而耿定向大人與老師是同鄉，年紀也相仿，所以……”。
　　張敬修搖頭一笑，就這師弟這份腦筋，若不為官可真是可惜了，“他二人是兄弟，耿定向大人與家父素來交好。不過耿大人今晚邀我們過來所為何事，師兄我也不清楚，若是涉及到蜀王府那邊，你小心應對便是，不要多說什么”。
　　有小廝過來引著穿過幾處花圃來到一處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房前，成都知府耿定力耿大人已在臺階上等候了。
　　耿定力著了便裝，凌遠便隨張敬修執晚輩禮上前問安。
　　“知道你們今晚一定很忙，若不是夫山先生開口，我也不會這個時候去煩擾你們”，進了房中坐下，耿定力呵呵一笑，伸手為他們引見身邊的一個頭發花白的長者。“這位是……”。
　　“凌遠見過何先生”，凌遠沒待師兄說話，搶先一步上前拱手。何心隱？他怎么到成都來了。
　　張敬修見師弟搶在自己之前說話，且未行晚輩禮，心下便有些明白，看了那何先生一眼，笑笑拱拱手，沒有說話。
　　“哦？凌小友知道何某？”，留著一撮山羊胡子，斜倚軟榻紙扇輕搖，頗有一副名士風范的何心隱明顯也怔了一下，他是看到凌遠的那兩首現代詩見獵心喜才央了耿定力邀來一見，沒想到這個在偏遠小縣長大的少年竟然知道自己，當真可能是同道中人了。
　　大名鼎鼎的明代思想家，王陽明‘心學’的泰州學派弟子，過兩年就要死于湖廣巡撫王之垣亂棒之下的何心隱，他又如何會不知道了。不過他搶在師兄前面說話，一來是提醒師兄莫要與這人多有接觸，傳出去可能會對老師帶來不便。二來卻是有一個更為重要的目的，傳說中幾年前何心隱在京師游學時住在好友御史耿定向的家里，張居正知道了便去一見，誰知何心隱卻托病拒而不見。耿定向便問他何故，何心隱說‘我怕他啊！這個人將來必定會掌握國家大權，當年分宜（嚴嵩）要滅道學而沒有做到，華亭（徐階，嚴嵩之后的內閣首輔）要興道學也沒能做好，能讓道學興盛和禁除的人只有張居正。這個人看透了我，他遲早要殺我啊！’，沒想到一語成讖，何心隱最后果真死在老師手里。聽說這人會看相，當年就是因為見過老師一面就遠遠地躲開，不知道他又能從自己身上看到些什么。
　　見凌遠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何先生卻不說話，耿定力皺皺眉，今日之事怕是有些唐突了，“呵呵，凌遠，何先生是聽了你那兩首詩頗為欣賞，才特意囑我邀來一見，快坐下，快坐下”。
　　“哦，不知是哪一句入了何先生法眼了，是‘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凌遠和張敬修在矮幾前坐下，抬眼看過來，眼中帶著笑意，“若是后一句，怕是要讓先生失望了，我那所房子可小得緊，只住得下至親好友，可比不得先生的萃和堂”。這個何心隱可不止是個思想家，還是個行動派、實踐家，這家伙曾在家鄉江西永豐試行過一套烏托邦，‘構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找書苑 wｗw.zhaｏshuｙuan．com 與他同時代的西方思想家康帕內拉的太陽城還只寫在紙上，何心隱的萃和堂卻已建在了地球上，行動上早已領先了。只可惜思想上卻還是停留在封建的框架中，萃和堂是依據《大學》‘修齊治平’的理論建構的，它和那些數世同堂、合族而居的大家族并沒有什么兩樣。如果說在它的內部多少有點平等的意味，也只不過是把封建宗法關系給田園化了而已。
　　而他這個行動派做的可不止這些，他的死不能完全歸咎于老師，他的死認真地說應該是咎由自取。老師要清丈田畝打擊地主豪強，他就教唆豪強起來反抗；老師要穩定邊境，他就派人去南部少數民族部落教他們作戰方法。這可就遠遠超出他那個烏托邦的實驗范疇了，也許是因為他站得太高，所考慮的‘天下’已大得超出了大明疆域，但于大明朝廷而言，已無異于叛國了，便是凌遠設身處地處在老師那樣的位置，怕是也不會饒過他。
　　“呵呵，倒是忘了”，凌遠忽地笑笑搖頭，轉頭看向師兄，“據說豐州城那里就是與何先生的‘萃和堂’一般無二”。
　　“凌解元慎言！”，凌遠這一句可把耿定力給嚇壞了，豐州城？那是白蓮余孽的老巢啊，凌遠這是要做什么！暗罵一聲糊涂，怎地無端招來這樣的禍事來。
　　“豐州城？”，凌遠笑容里一隱而沒的殺意，已讓何心隱心里一突，待到‘豐州城’三字一出口，嚇得手中酒杯啪地掉在地上，“你，你莫要亂說。我說的是那句‘將軍何必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