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寄唱

　　“這道題是考教遠哥兒的，也是考教咱們的”，李滌拍拍胖臉打起了精神，王大人把這份差事交給他們，是打的什么主意他不清楚。可張大人點了頭，那可就不是單是考教遠哥兒那么簡單了，把他二人閑置起來是考驗他們的心性，現在這是要考教他們的本事了。這自然是好事兒，張大人對遠哥兒越重視，他們將來的前程也就愈加順坦，“晨初（祝旦字），這第一道題，咱們倆必須代遠哥兒答好了，否則便是遠哥兒想幫襯咱們，咱們也沒有機會了”。
　　“我聽你的”，祝旦自不是沒腦子的人，知道李大人說得在理，能不能留在京城，能不能拉信遠哥兒的衣角兒，就看這一回了，“您說，我給您跑腿兒”。
　　“雖然在司務廳、丁字庫那里有如賦閑一般，可王大人把永昌商號交給咱倆時，卻沒有把咱們在衙門里的差事給免了。這其中的原由你也當清楚，咱倆一個正五品郎中，一個從五品員外郎，若是出面經營商號，不止有損朝廷顏面，也有與民爭利之嫌。再把那些言官招惹來，咱倆一不能推給上官二不能推給陛下，更不能拉遠哥兒出來擋事兒，便是腦殼兒再硬也闖不過去了。所以，這事兒寧讓人知莫讓人見”，兩人同僚多年早摸準了脾性，李滌與他說話也不必繞彎兒，“以后咱們還是正常去衙門里應事，商號那里便是火上房了，你也莫要過去。只要撐過這段時日，遠哥兒來了便交給他頭疼去”。
　　“首先是人，沒人啥也干不了”，祝旦便有些撓頭，他們不便出面，那就得找可靠的人來做這事，可他剛來京城沒幾天，戶部那里都還沒混個臉熟兒，“您那兒有可用的人么”。
　　“倒是有兩個”，李滌伸出手掌蜷起兩根胖手指，“御馬倉大使陳廣林，副使張報君”。
　　祝旦張張嘴，“兩個不入流的小吏（御馬倉大使一人副使一人，均未入流）？能成事么”。
　　“這二人皆是進士出身，頗具才干”，見祝旦瞪著眼睛顯是半點兒也不信，李滌眨眨眼睛，胖臉上擠出一團詭詭的笑容來，“他們是浙江人”。
　　祝旦轉轉眼睛，忽地明白了過來，哈哈大笑，“浙江人，好！好！太祖圣明！”。
　　陳廣林、張報君二人既是進士出身，按常例，他們當是正七品起步，如何也不會淪落到連從九品這最末的官兒也作不了的地步（進士只是取得了做官的資格，但本身尚沒有成為官員。一般需要經過吏部篩選后，授予具體的官職，這個官職才有品級。具體到明朝，一甲第一名為狀元，授修撰（從六品）；第二、三名分別為榜眼、探花，授編修（正七品）。二、三甲可選為庶吉士，或授給事中、主事、中書舍人、行人、太常博士、國子博士等官，或授地方府推官、府同知、縣令、縣丞等官。所以，一般進士進入官場后，都是從正七品開始起步，至于以后發展到哪一步，就看個人努力了）。可這二位不知得罪了哪位勛貴，竟是被分到了戶部，那就是一輩子也休想出頭了。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那就得從朱元璋那兒說起了。因為戶部掌管天下錢糧的重要性，所以明朝政府對于戶部官員的任免也是慎之又慎，為了避免戶部營私舞弊的行為，明太祖朱元璋甚至出臺一項頗具‘地域歧視’的政策，那就是‘浙江、江西、蘇松人毋得官戶部’。朱元璋為什么出臺這樣奇怪的政策呢？明朝人自己給出了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在兩則明人筆記中記載了這個原因。一個是謝肇淛的《五雜俎》，一個是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都聲稱江浙地區的士人善于玩弄陰謀詭計，開后門搞小動作之類的。江浙地區是明朝最重要的賦稅地區，這里的稅收也是全國最高的，為了避免江浙人進入戶部為官和當地的富商土豪勾結，貪污受賄，偷稅漏稅，影響國家財政的正常運轉，于是就定下了不準江浙人進入戶部系統為官的法令。
　　表面上看似乎有些道理，其實就是個混蛋邏輯，大明朝的貪官殺不勝殺，可其中浙江、江西、蘇松三地的又有幾人？陳廣林、張報君這兩位能淪落到這種地步，得罪了哪位勛貴且不說，后臺是肯定沒有的了，若是把他二人招進來，許他們前程，那他們這兩條命可就賣給他們了，不，是賣給遠哥兒了。
　　當天晚上，陳廣林、張報君二人便迷迷糊糊地被招了來，聽了半天終于反應了過來，抱著李滌的腿嚎啕大哭，四十多歲的人了，孩子一般委屈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莫要謝我，要謝就謝陛下，謝張大人”，李滌扶起二人，“事兒放心去做，出了事我擔著，我擔不了，還有遠哥兒”。
　　“座師，遠哥兒是誰人”，陳廣林比李滌大了近十歲，便是三甲那也是進士出身，可一聲‘座師’叫出口卻是沒有半點磕巴。
　　“既是自家人，我也不瞞二位”，李滌正了面色，“錦衣衛西鎮撫司鎮撫使方三娘方將軍的未婚夫，首輔張大人的弟子，今科四川鄉試解元——凌遠。他是我與祝大人故世同僚凌真凌大人的孩子”。
　　“座師，是，是生擒反賊楊應龍，迫得安氏交出貴州的那位方將軍？”，陳廣林、張報君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凌遠的名字他們是第一次聽見，方三娘受封將軍執掌西鎮撫司的事他們也是第一次聽聞。原本李大人將他們從御馬倉那個黑窟窿里撈出來，他們已是重見天日一般的感恩戴德了，誰知道更大的驚喜還在后面，大明第一位女將軍啊，還是錦衣親軍新增設的西鎮撫司鎮撫使，何況還有張首輔這樣鐵打的靠山，一時間竟是感覺那么的不真實。
　　“正是方將軍，她是遠哥兒的未婚妻，太后親自賜的婚”，李滌點點頭，“遠哥兒做下的那些大事兒，你們以后自然會知道。能不能入得他的眼，本官這里不能給你們任何保證。唯一能保證的，是你們一家老小衣食無憂”，他也很想給他們一個大甜棗兒，許他們一個前程，王大人也給了他一定的權力，但這二人是他與祝旦為遠哥兒招來的第一批人，事兒還得遠哥兒來拿主意。
　　“座師，我們明白”，天上掉下的大餡餅已經砸在他們腦袋上了，可能不能接得住，能不能吃到嘴里，那就得看他們有沒有那個本事，“我們回去就辭了差事”。
　　“且慢”，祝旦在邊上卻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味兒了，這二人既是同鄉又是同年，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三甲進士。這本沒有什么問題，可他們竟然被同時分派進了戶部御馬倉，而且一干就是十多年，這就不正常了，簡直太不正常了。定是得罪了什么了不得大人物了，招他們過來是給遠哥兒辦事的，可不是給遠哥兒招禍事的。“你們究竟得罪了哪位大人，或是犯了什么事兒，如實說來，不要有一絲隱瞞”。
　　“不瞞座師，我們也是糊涂了十幾年啊”，陳廣林、張報君、張報君連連叫屈，“我們是外鄉人，來了京城自是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差，又哪里敢得罪人了，更不敢做出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兒。可剛中了榜便被分派到了戶部，這十幾年一直被壓在御馬倉動彈不得，我們也想知道到底得罪了哪位大人啊”。見祝旦瞪著眼睛顯是不信，齊齊舉起手，“我陳廣林（張報君）以列祖列宗之名發誓，若敢對座師有半點欺瞞，找書苑www．ｚhaosｈuyuan.ｃom 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這可是最重的毒誓了，祝旦將信將疑地點點頭，“你們是杭州人？”。
　　“是的，座師”，陳廣林連連點頭，“我兩家住得也近，打小兒便一塊兒長大，家里只是做些小生意，沒有得罪過哪位官員。我們這個樣子實在無顏回去見家鄉父老，杭州已經有七八年沒有回去了”。
　　祝旦點點頭，出身杭州的官員多如牛毛，他初來京城連自家衙門還沒摸熟，這些事情自是不清楚了。
　　“只要不是犯了王法，其他都是小事。萬事有本官在前面頂著，你們安心做事便是”，李滌擺擺手，“時間緊，先想想怎么把事兒辦好了”。
　　“座師，戶部那邊當真一文錢也不給么”，陳廣林、張報君雖然說得都是實話，心中坦然，但李滌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是讓他們很是感動。見李滌點點頭，張報君爬起來抹抹眼淚，“座師，那些東西王大人真的答應還給我們嗎”。
　　“我正要去”，李滌點點頭，“問題是，討回來又該怎么辦，驢市胡同那里你們也知道，沒有大把的銀子根本規整不出來”。
　　“座師，您，您知道‘唱故衣’么？”，見李滌搖頭，張報君連忙說下去，“市井商販賣舊衣物時會將衣物展示出來，還會唱出衣物的品質價格以引人注意，出價最高者得，這就是‘唱故衣’”。
　　李滌皺眉沉思了片刻，“你是說寄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