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二日,天剛蒙蒙亮,整個洛陽城便轟然而動,像一下子被點燃,從寂靜跨越到喧鬧。
今日是南遷隊伍前頭部隊啟程的日子。
車轔轔,馬蕭蕭,無數人攜妻契子,呼耶喚娘,一家老小,走走停停,回望著故居,漸漸走出洛陽城。
大隊人馬都在城外匯聚。有條件的自己整輛牛車,老弱坐在其中,青壯步隨著;無條件的則幾家人合買了牛車,彼此協助。
前路數里間皆煙塵滾滾,旌旗飄揚,領軍將軍何倫帶著一隊中軍人馬,已行在前方,掃除行路。
積弩將軍朱誕則帶著一隊人馬,守護在弛道兩旁,避免徙民之間因各事發生沖突。
洛陽高高的城墻之上,皇帝、皇后、太傅等威嚴的儀仗停在上面。
司馬熾帶著皇后梁氏,并太傅司馬越為首的文武百官,盡皆身著盛裝,分列而立,望著城下不絕如縷的隊伍,佇立不語,心中各有自己的想法。
“朕實在無能啊!”
話語雖輕,但與皇帝并列而立的皇后、太傅分列皇帝左右,還是清晰聽到了皇帝這句感慨。
皇帝剛給百姓講完話,聲音已顯沙啞。
深居宮閣的梁皇后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場面,也第一次親眼親耳感受了皇帝的演說,跟銅駝街那次道聽途說不同。
她眼神里透著憐惜、哀傷以及崇拜,這是她的男人,也是天下的皇帝。婚成三載,她好像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感受到他的心。
她能感覺到皇帝此時心里的悲傷。她伸出手,停頓一下,又毅然伸出,挽住皇帝的胳膊,用自己的溫度告訴他,你的背后還有我在支持。
意外的是,皇帝并沒有避如蛇蝎,也沒有掙扎。這讓她心底暗暗有了一絲甜意。
這些時日,皇帝對她態度的改變,逐步增多與她的接觸,她也慢慢有所感覺這些變化。收斂以前常充斥心中的委屈與自怨自艾后,她突然豁然開朗,發現這種接觸其實并不壞,反而有種更甜更美,回想起來便不自覺會笑的那種從未有過的情緒。
司馬越也聽到了司馬熾的自語。但他并沒有做出反應。他心里充滿了愉悅,又有一絲悵惘。
洛陽,自己以前心心念的,無數次爭斗才換來的,如今要主動放棄了。
但,不怕,前面還有更好的,等著自己。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身穿袞服,高登御床,百官參拜的景象。
梁皇后有一點感受錯了,司馬熾此時心里確實不好受,但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充滿了傷感。
“別了!希望你們能順利到達!”司馬熾心里默默地說著。
但他并不抱太好的希望,因為他的理智告訴他,這群人中能活著成功到達江南的,將并不是全部,而是將經歷很大程度上的減員。
古代的遷徙,并不像后世那般交通發達后,往來那么便利。
這個時代,伴隨著遷徙的,往往是死亡。像如今為尋求食物而流竄各地的流民那種,半成的死亡率已經是極低了。
這次有司馬越親自主持,又有軍隊護送,且是主動遷徙,結果應該會好些。但好也只是好一點,三四成以至半成的死亡率還是可以想象。
特別是那些說是自愿,其實是被自愿的貧民,以及大族所屬的部曲、蔭客等。這一路,死亡的也多會是他們。
但比起留在中原,卷入戰亂,十不存一的結果來說,已經算是相當好了。
司馬熾心里有時會浮現一些負罪感,但很快又被自己說服。自己暫時沒有能力保護他們。這樣一來,既是為他們活命,也是為自己減少負擔。
中原亂起,無家可歸的就會成為流民,流民的結局無外乎兩個。一是死,餓死,被殺死,病死等等各種死法;二是暫且不死,則會卷入戰亂:主動聚眾叛亂,為活命揭竿而起,或被動為亂兵裹挾,為朝廷,為叛賊,你來我往,最后結局仍不免一個死。
亂世出英豪!但能脫穎而出又有幾人?無數人只是成了尸骸罷了。
長長的灰色隊伍中,開始響起笳聲,聲音高昂、悲涼,彌漫整個郊野。隨之,隊伍里吆喝起雄壯的號子,一聲,一聲,接著一聲,慢慢地更多人相和。
前頭隊伍越走越遠,背影漸漸被后繼者遮擋,再也不見。
日上梢頭過后,灰色大隊終于消失不見,后續跟上的,則變化分明。
隊伍的顏色開始亮麗起來,牛車也多了,甚至出現了馬車這種超豪華裝備。甚至司馬熾高居城墻上,一陣陣清風吹來,也能嗅到撲鼻的香氣,熏人欲醉。
這便是洛陽城內大族的遷徙隊伍。
若說前段部隊還彌漫著離別的傷感風氣,如今在這段隊伍中再也找不到了。其更加喧鬧,心情也更加熱烈,就如同只是外出春游一般。
鶯鶯燕燕聲、拜禮問候聲、吹噓侃談聲,等等,不絕于耳。
甚至還有不少大膽的人,朝城墻上招手,不知是為官家屬,還是性格外放的少男少女。
隊伍也漸漸起了音樂,笛聲、琴聲,等等,雜亂,細細聽去,又各有章法。
龐大的南遷隊伍一直持續到午后,才漸漸稀疏下來。司馬熾就這樣一直站立在城頭,確保每一個南遷的百姓抬起頭都能看到自己。
他現在不能給予他們什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就僅僅做到目送他們遠去吧。
吃了中午膳食,皇帝也沒說要回宮的話,百官無可奈何也只能跟著。直到漸漸黃昏,這一天的南遷終于結束,而還沒有走的,明天還有一天。
第二天,一早,當朝太傅司馬越的牛車和代表皇帝的輦車就并駕齊驅,緩緩駛出城門。
大隊人馬在城外停下,迅速分為兩撥。一撥以皇帝的輦車為首,停靠在靠近城門一側;一撥則以太傅的牛車為齊,擁堵著寬闊的遠行而去的弛道。
一番肉麻、淚眼連連、依依不舍的敘別后,皇帝與太傅終于分開,兩撥官員看著日上梢頭的時間,都暗自松了口氣。
終于!牛車動了!
健壯的大水牛“哞”了一聲,開始邁開步子,昂首闊步,朝前緩緩而去。
兩側重重的精兵也呼嘯著,馬蹄聲如雷震,訓練有素地移動起來。
目送的司馬熾、坐在牛車中的司馬越,都不約而同地出了一口氣。
天更藍了!
司馬熾看著身后余下并不多的官員,掃視一番,從中看到了尚書令高光,傅祗傅宣父子,司隸校尉劉暾等為數不多的高官面孔,深吸一口氣,朗聲道:“諸卿,復興圖強大業,自今日始!自你我始!”
“望卿與朕相互勉勵,不忘今日同留洛陽之志也!”
眾人躬身拜曰:“臣等謹記陛下志!”
“好!很好!非常好!”司馬熾大贊三聲,遂激昂揚聲道:“他日功成,朕必重建云臺,朕期冀今日在列諸卿,皆能臺上有名!”
“與朕……同留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