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熾并不知道考場上每個人心里所想的。
監考閑暇之余,他正在從幾本史書上尋找、整理出歷史記載中這些人的蹤跡。
由于都是這個時代比較出名的人,并不難找。整理過后,才發現他們最后的結果都不好。
應該說這個時代但凡有一點名氣的人,其結局都不會太好。能安享一生的寥寥無幾。
盧志盧諶父子,永嘉之亂時,逃出洛陽,與劉蕃一起攜帶家人北上去投靠并州的劉琨。
然而路至中途,盧氏一族被匈奴兵所俘虜,劉蕃及家眷則僥幸先走一步逃掉,抵達晉陽。
因為名士,匈奴并未殺之,而是任用盧諶隨軍,盧志及剩下兒女被帶到匈奴都城平陽,
后來匈奴進擊晉陽,與劉琨交戰,劉琨聯合拓跋鮮卑擊敗匈奴大軍。盧諶趁機逃出,投奔了劉琨。而仍留在平陽的盧志等人,全家被族。
盧諶此后一生漂泊,先是隨著姨父劉琨堅守晉陽,晉陽丟后,又隨之依附于段氏鮮卑的段匹磾。
后段匹磾誤信王敦反間而將劉琨殺害,盧諶攜部出走,投靠段氏另一支段末波。
接著,段氏被慕容鮮卑聯合后趙所滅。盧諶等劉琨余部,逃脫不能,投降后趙。
后冉閔殺后趙羯胡建立冉魏,盧諶隨之。不久冉魏被后趙殘余反撲,兵敗,盧諶一同被殺。
顛沛流離大半生,算是見證北方中原戰亂歷史的一生。
王尼的結局同樣不好。永嘉之亂后,流落荊州,其素與王澄交好,王澄時任荊州刺史,待其不錯,衣食無憂。
后王澄鎮壓流民起義兵敗,為王敦所殺。王尼沒了靠山,荊州發生饑荒,與兒子駕牛車一起逃荒,后吃食皆盡,父子一同餓死。
卞壸則是另一種結局。其渡江較早,甚得晉元帝司馬睿賞識,在東晉朝一直做到尚書令這種高官。
東晉蘇峻之亂時,流民兵攻入建康。卞壸率軍抵抗,力戰而死。其二子為父報仇,殺入敵陣,亦陣亡。
其妻裴氏撫二子尸,大哭:“父為忠臣,汝為孝子,夫何恨乎!”
謚號“忠貞”。時人譽為:父死于君,子死于父,忠孝之道,萃于一門。
而郭璞精于卜卦,則也沒有躲過亂世人的無常。
王敦欲舉兵叛亂時,其為王敦的記室參軍,王敦叫其卜筮,郭璞以卜卦不祥勸王敦不要舉兵。
王敦怒而殺之。
盧志盧諶死于北,王尼卞壸郭璞死于南,盡皆沒有逃過亂世的毒手。亂世人不及太平犬。他們也只是歷史上這個時代無數人命運軌跡的一番縮影。
很快,大半天的考核時間過去了。
……
就在司馬熾于洛陽城太極殿東堂,開始審閱考卷時,此時,遠在下邳的司馬睿正坐立不安。
自從王導從洛陽回來,并帶來壞消息后,他就魂不附體,惴惴不安。
近幾日夜夜難眠,無一日心安。
難道自己得罪太傅了?他怎么想都不得其解。這若是一則普通的調令,也就算了。但調令透露的意思,分明就是發配。
王導勸其早做打算。但他恍恍惚惚,能有什么打算?
討伐益州氐賊,他肯定不愿去。忤逆司馬越的意思,他又不敢。更別說,王導勸言隱隱間,暗含的那種不敢想的念頭。
其實司馬睿是誤會王導的意思了。王導叫他早做打算,其實并沒有讓他有任何對司馬越不軌心思的意思。
力量太懸殊了。
他是想讓司馬睿盡早拿主意,是答應去益州,還是以退為進,選擇其他地方。他只是想看看司馬睿自己的決斷。
這樣,他才決定是否繼續跟著他,然后將自己早有的腹稿說出。
煎熬了幾日,這一日,司馬睿沒有貪念清晨才剛剛入睡這一點睡意。
他起了一個大早,待到天亮白,就遣人去請王導入府。
“茂弘,還請教我!”
王導一入正廳,司馬睿就立馬起座,大禮參拜道。
“大王,何以至此!”
王導嚇了一跳,大呼,連忙也大禮對拜。
司馬睿則任王導怎么拉扯、勸說,再三不起,口中繼續道,“茂弘,你我相交多年,如今這事可一定要救我啊!”
“我不知太傅如何想法,要遣我去益州,但此事恐不大妙。茂弘日前叫我早做打算,我日日念念,反復想過,江南之想今不可能再有,我何不另辟蹊徑,再尋一處!”
“但,止我一人,能何為也?”
“唯求茂弘再助我一臂之力!”
王導沒有再扶,正言道,“大王,當真如此想?”
司馬睿見其正色,沒有再拜,挺直腰桿,亦正色曰:“盡皆肺腑之言!你我二人,兄弟之誼,安能相欺!”
王導方才笑道:“大王暫且起身,我二人坐下慢談。實不相瞞,茂弘等大王此言良久矣!”
司馬睿也不再效女兒狀,牽起王導的手,攜手來到坐榻前,然后并肩而坐。
這才急不可耐道:“茂弘何出此言?可是有良策解今之圍也?”
王導拿出袖中塵尾,似成竹在胸,“大王不要著急,且聽我細細詳述其中原委。”
接著,一揚著塵尾,聲音慢條細理道:
“昔時洛陽,那日聽聞陛下言江南可存,臣即有不祥之感。如今太傅所為,恰印我心中之憂。”
“大王與我早就定計謀居江南,亦是因中原喪亂,過江則可偏居。以其為基業,效舊吳之故事。最不濟,亦是一方諸侯,勿須處處仰人鼻息而活。”
“今太傅遣大王入益州,臣亦猜不透其出于何想。然好意哉?歹意哉?”
聽王導發問,司馬睿踟躕不言,神情糾結。
王導也不催促,靜靜看著他,不再繼續,等待。
司馬睿心一橫,咬牙方道,“我料想……后者居多。”
王導心里也舒了一口氣,這才繼續道,“大王與臣所想無一二。大王素來事太傅恭謹,從無拂逆之處。今太傅有害大王之心,當出于江南意也。”
“以常理看,太傅欲霸江南,大王鎮下邳,封瑯琊,皆近江南,實為其一大助力也,而非對手、威脅。實言之,大王如今比之太傅,尚不夠格。”
“而太傅卻自斷臂膀,遣大王于益州喪亂之地,此事詭異難測,其中必有玄機。”
“然玄機不知,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此時,最善者則為將計就計,自退一步,離太傅萬里,方不致太傅再有加害。”
“如今天下,臣竊觀之,只有數處寧靜者。”
司馬睿雙眼一亮,挺身急問道,“哪數處?”
“江南,一也;江南之南,交州,二也;北國之西北,涼州,三也。”
司馬睿聞言,神情沮喪,失望坐下身子,“茂弘之言,跟我想的一致。”
“江南尚屬膏腴,有舊吳數十年之基,不若中原幾成。然交州太過路遙,吾聞其地濕熱難居人,瘴氣久待則病喪,實是……”
司馬睿嘆了口氣,繼續道,“涼州居西北,素聞其四圍水干土竭,風沙漫天,止涼州數城在名為綠洲之上,為胡久息之地也。若去之,無根無基,何以為存哉?”
王導見司馬睿滿臉頹唐,并沒有糾正他話里對涼州的錯誤認識。
居洛陽,心有不詳之后,他便每日研究天下之近況,尋找退路。可說現今對天下各州,不說了如指掌,也算知而能言。
他接過話道,“涼州今有張軌鎮之。張氏乃涼州大族,根枝所系。是故,涼州雖為偏安之所,然若去之,必或與張氏爭鋒,兩敗俱傷,或收攏之,因之而治地。”
“再言交州,其地亦不是毫無用處。我聞交州之南更有他國。林邑國最近,時與交州為亂;遠者扶南國,善產金銀;又有訶羅陁國、訶羅丹國;再遠者,尚有中天竺國,又喚身毒,今佛之原地也;亦有師子國,天竺之旁,聞其地和適,無冬夏之異,五谷隨人種,不須時節。”
“若居交州,則可暗養兵士,為己所用,徐徐向南蠶食。取林邑之民,扶南之金銀,天竺師子之足糧,因之做大做強,何不可北圖中原乎?”
王導見司馬睿目光漸漸亮起,精神徒增,最后道:“此三不爭者,江南為上,涼州次之,交州最次。大王細思,可擇之。”
但司馬睿雖然情緒好轉,卻面露掙扎難定之色,良久仍默默不言。
王導揚揚塵尾,方又說道:“除此之外,尚有兩爭之地。”
司馬睿連忙搶問道:“何為兩爭?茂弘快快道來,切莫急死我了。”
王導笑著答道:“爭之地,非不爭而能手握者也!”
“其一爭,幽平二州;其二,則便為梁益二地!”
司馬睿略一揚眉,思索著,點著頭,“茂弘所言,我似有所悟。幽平即與王浚、鮮卑為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梁益則與賨氐之賊作斗。勝者,可居之。然否?”
“然也!”王導笑答,“幽平懸于東北,幽州尚近中原,平州則與三韓、高句麗為壤,此地居之,以平州為后路,幽州為橋頭,不理中原喪亂,吸納流民,招徠賢士,假以時日,亦可為一方英豪。”
“再言梁益,比之幽平,此二則更甚之。”
“益,蜀漢之舊地也;梁,秦漢之所立者。二者合一,若心有霸業,亦易之。北進可圖雍秦,東順水利,可得荊地,南下則可扼寧交。半壁江山,唾手可得。”
司馬睿猛然抬頭,盯著王導,“茂弘此言當真?”
遂喃喃自語道:“梁益真有此重要?”
復又朝王導問道:“那為何天下無人取之?李賊何以至今困守于益?”
王導聞言一滯,苦笑道,“只因,此乃雞肋也。今天下有能取之者,或言,適取之者,有誰?”
“陛下居洛中,握有天下;太傅南行江南,擬偏居一隅;匈奴劉賊源起并州,根基之地;李氐流民浮萍,據益州尚艱難,時勢造之,何得梁州乎?其余州刺史者,皆臣也,居其州郡,安有此良機?”
“秦出雍梁,后得巴蜀,以至六國繼滅,天下一統;劉高祖封漢中,今梁州之地,東進擊楚,終得天下。此歷史之鑒,不可不察。”
最后,王導放下塵尾,拉起司馬睿的雙手,緊盯著他的雙眼,言辭誠懇殷切,“大王,茂弘此兩爭三不爭者,全憑大王一言而決之!”
“茂弘甘做臂膀,供大王驅使,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