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極有可能。”忠堯點點頭，又轉過頭對高雅郭說道，“雅雅姐，可否讓我看下舌苔？”
高雅郭明白是舌診（望舌），便微微頷首，語軟聲低“嗯”了一聲，朱唇微張，伸出舌尖。
忠堯見她只露出一小部分舌尖，便“啊”了一聲張大嘴做了個示范，說道：“再張大一些，舌頭再出來一點。”
“忠堯哥哥，這望舌有何講究啊？”黎詩好奇地問道。
忠堯一邊仔細觀察高雅郭的舌頭，一邊說道：“人有七竅，形容一個人重傷，有七竅流血；形容一個人極度憤怒，有七竅生煙。所謂七竅，便是指面部的七個孔竅，——兩眼、兩耳、口、鼻、舌。《黃帝內經》云，心開竅于舌、脾開竅于口、肺開竅于鼻、肝開竅于目、腎開竅于耳。舌為心之苗，脾之外候，舌苔乃由胃氣所生，辨舌質可分臟腑之虛實，視舌苔可察六淫之淺深。
就舌頭而言，舌尖對應心肺，舌中對應脾胃，舌根對應腎部，舌之兩側對應肝膽。舌診時按照舌尖、舌中、舌根、舌側的順序進行觀察。人若康健無恙，舌體柔軟，活動自如，顏色淡紅，舌面鋪有一層薄薄的、顆粒均勻、干濕適中的白苔，所謂‘淡紅舌、薄白苔’是也。”
“那雅雅姐這舌尖、舌側有紅點、芒刺，這是……？”黎詩又問。
舌診完畢，忠堯正色道：“好了，雅雅姐。”頓了頓，他又對黎詩說道：“舌尖有紅點芒刺表明心火亢盛，若是舌側有紅點芒刺，則說明肝膽火旺。”
高雅郭一聽自己舌頭上有紅點芒刺，不無憂慮地問道：“我心火亢盛、肝膽火旺？”
“有一些，不過稍微調理一下便好，雅雅姐不必擔心。”忠堯從容答道。
高雅郭輕輕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方才說‘辨舌質可分臟腑的虛實，視舌苔可察六淫之淺深’，還看出來什么其他病癥么？”
“你可感覺有何身體不適之處？譬如痰多痰濕？”忠堯反問道。
高雅郭想了想，答道：“這個痰濕倒是有一些，其他并無不適。”
忠堯微微頷首：“就舌苔和舌質來看，還算正常，尚未看出有其他病癥。臟腑病變的確可在舌質和舌苔上有所反映，望舌診察的是舌質與舌苔的形態、色澤、潤燥等，以此判斷疾病性質、病勢淺深、氣血盛衰、津液盈虧，以及臟腑虛實。不過，要結合望聞問切四診法和具體病情進行辨證，不能單一而論。
如我所料不錯，你應該是中了一種慢性毒，雖不知為何毒，但毒性并無明顯特征，不似馬錢子、斷腸草、砒霜、烏頭、毒箭木等中毒跡象，所幸中毒不深，毒性極緩。
且先以萬用解毒劑金銀花、綠豆和甘草急煎后服下，輔食生豆湯（漿），以祛除體內殘余毒素。”
高雅郭頷首贊同：“好，師弟妙醫圣手，就依你所言。”
忠堯徐徐說道：“至于性情大變，我會另配數劑祛濁邪、通氣血之藥，調理月余，必大有改觀。肝主疏泄而藏血，具有條達氣機、調節情志的功能，若情志不舒或外邪侵襲引起肝氣久郁不解，會導致情緒抑郁急躁，胸脅脹悶，走竄疼痛。氣為血帥，肝郁久不解，必致瘀血內停，氣滯血瘀。
肝氣郁結之人疏解肝氣后，心情就能變好；浮躁不安之人清除浮火、補足腎精后，就會變得沉穩；郁郁不歡、沉默寡言之人，將心陽補足宣發出來后，人也會變得開心開朗。”
說罷，他起身至一書案邊，提筆疾書，一揮而就，寫下一張“穿破石王不留行湯”方：穿破石二兩五錢、王不留行二兩、黃芪一兩六錢、紫蘇子一兩，桑枝一兩、杜仲一兩、夏枯草、牡蠣、絲瓜絡、桑寄生、川斷各七錢，巴戟天、肉蓯（cōng）蓉各五錢。
黎詩一見這湯方，不由一愣，旋即說道：“雅雅姐，忠堯哥哥給你開了一個什么‘王不留行’湯，我只聽過‘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還沒聽過這‘王不留行’，你聽過嗎？”說著，將藥方箋遞與高雅郭，高雅郭看了半天，抿著嘴搖了搖頭，嘆道：“我連這穿破石都沒聽過，更不要說這‘王不留行’了。”
忠堯呵呵一笑道：“王不留行性平味甘，歸肝、胃二經，具有行血通經，消腫斂瘡之功效，善治婦人經血、不通之癥，乃陽明沖任之藥，《神農本草經》將其列為上品，別名曰王不留、留行子、王母牛等，為了方便記憶，我將之稱為‘王母娘娘的乳牛’。”
“哈哈哈哈！王母娘娘的乳牛、奶牛，師弟你也太搞笑了。”高雅郭聞言忽然大笑道，黎詩也“咯咯”地笑了起來：“忠堯哥哥，你……”
“多謝二位謬贊。”忠堯含笑揖禮，接著又繼續說道，“此方中穿破石、桑枝、絲瓜絡穿行肢體，打通經絡，黃芪有補助攻破之力，紫蘇子降氣化痰，夏枯草清熱散結，牡蠣軟堅斂陰，王不留行性走不守，可攻逐邪氣，另加杜仲、桑寄生、川斷、巴戟天、肉蓯（cōng）蓉，可補腎精、扶正氣。
這王不留行其實并不稀奇，只是名字怪了些而已。它是麥藍菜干燥的成熟種子，小如米粒，皮黑肉白，體輕浮水，不過，因地域差異、生長有別，不能用嶺南廣州一帶的‘王不留行’。
俗語有云，穿山甲，王不留，婦人服了乳長流。因王不留行有催生下乳之功效，善治難產，有一些對醫術藥理頗有研究之人，利用這點于婦人難產之際，將產地不同的藥物故意偷偷替換便可令藥效不至，殺人于無形，不露半點痕跡。”
“哦，原來這王不留行還有這個講究啊！”黎詩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想了想，又不解地問道，“可這名字也太奇怪了，是誰起了這個如此古怪的名字？”
忠堯微微一笑，緩緩說道：“此物性走而不住，雖有王命而不能留其行，故名王不留行。傳說，云臺二十八將之一的邳（pī）彤發現王不留行這種草藥有舒筋活血、通乳止痛的療效，可一時躊躇不知給它起個什么名字好。猶豫不決之際，邳（pī）彤忽然想起當年王莽、王郎曾來過發現王不留行的這個村子。
昔年，王郎率兵一路追殺主公劉秀，日暮時分追至邳（pī）彤老家，饑腸轆轆，便勒令村民給他們準備飯菜，還讓村民騰出房子供他們休息。
村里百姓知道王郎之流是禍亂天下的奸賊，就暗地里商議所有人都伺機藏起來不去搭理他們。夜幕降臨，王郎見還沒有人將飯菜送來，不由怒火中燒，遂帶人進村催討，孰料走遍全村，發現家家戶戶關門上鎖，竟沒有一縷炊煙。
氣急敗壞的王郎咆哮不已，當即下令血洗村莊，發誓將所有村民斬盡殺絕。
此時，一參軍進言：‘此地林蔭樹茂，雜草叢生，村民藏于暗處，要在黑夜中找出人來殊為不易。況且，此時就算將此村莊屠戮殆盡，也無法解決腹中饑餓問題，還不如趁早離開此地，另作打算。’王郎聽后，覺得言之有理，遂傳令離開了這個村莊。
邳（pī）彤憶起這段往事，便給那草藥起名曰‘王不留行’，即‘王不留，行’，喻指此村不留王郎食宿，只得灰溜溜走了，借此希望人們記住‘得人心得天下’的道理。”
黎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哦，原來學醫也不是那么無聊嘛！還有故事聽。雅雅姐，你說呢？”
高雅郭莞爾一笑，微微頷首。
忠堯似乎打開了話匣子，又興致勃勃地說道：“《針灸資本經》中有一醫案：一婦人患淋病，臥床日久，諸藥無效。其夫某日告之王執中，王致中便以‘剪金花’十余葉煎湯服之，其婦病減八分，再服而痊愈。
何謂剪金花？一名宮禁花，一名王不留行是也。
晉代，江洲刺史衛展為人慳（qiān）吝，一故友來投，他不愿收留，但礙于情面，又羞于啟齒。思前想后，他終于想到一個婉拒的法子，便以一斤王不留行相贈。故友收到后心生感悟，知其心意，遂不聲不響離去。其外甥聽聞此事后哀嘆：‘家舅刻薄，乃復驅使草木。’”
黎詩搖了搖頭，喟然嘆道：“這個衛展也真是個吝嗇鬼，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不過，以物言志，借物抒情，含蓄委婉地表達感情倒是華夏傳統。
相贈以芍藥，想招以文無。
芍藥，別名‘江蘺’，諧音‘將離’，分手不便直言，便送一支芍藥，不傷顏面，倒也顯得風雅許多。
‘文無’又名‘當歸’，取其盼歸之意。若是言念君子，羞于啟齒，便寄去一片當歸以表心意。或是夫妻二人吵了架，互相之間生了悶氣，氣消過后想和好如初，卻不好意思開口，也可贈一片當歸。如此，不會惡言相向，不會斷絕恩義，婉轉而又質樸。”
忠堯嘻嘻一笑，忽然俏皮地說道：“一心所愛之人，可以為藥。”語罷，意味深長地望向黎詩。
彼時，黎詩卻看著高雅郭，瞧著她半天沒有吭聲，便奇怪地問道：“師姐，你怎么啦？”
高雅郭沉默半晌，忽然唬著臉沉聲問道：“師弟，找書苑 www.zhaosｈｕｙｕan.ｃom你們方才說什么我都沒聽見，那個王不留行我思慮再三，你不會讓我吃了這藥，那個什么什么的順著胸懷流個不停吧？”
忠堯驀地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連連擺手道：“雅雅姐，你誤會了！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那個只有婦人才會！”
高雅郭把眼一瞪：“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婦人？！”
“不、不是啊！哦，不不，是、是，你是婦人！”忠堯急辯道。
“敢說我不是婦人，看我怎么收拾你！”高雅郭說罷，抄起面前的一根雞毛撣子開始追打起忠堯來。
忠堯一邊躲閃，一邊解釋道：“你是婦人，你是婦人，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得有了，才會那樣！”
“有了？有什么了？有麻煩了？”
“哎呀，不是啊！換句話說吧，就是懷上了，懷上了！”
“淮上樂？難道淮下的人就不能樂了？清貧的人就不能樂了？我還能清貧樂呢！讓你亂說話，我讓你亂說話……”
“你這不是故意找茬嘛！”忠堯苦笑著避開高雅郭揮來的一記雞毛撣子，轉頭向一旁看好戲的黎詩喊道：“哎，雅雅姐追著我打唉，你就這么袖手旁觀，也不幫一把？”
黎詩嘻嘻一笑，淡定地說道：“幫師姐來揍你嗎？”
忠堯吃了一驚，哀嘆道：“啊？那還是算了吧！”話音甫落，正準備往門外逃去。
恰在此時，云婀用黑色的木托盤端著一碗煎好的藥走了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