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巳節前一日。
忠堯攜黎詩，邀請高雅郭、子翃、崔玲柔及歐也、盧東、文傕等人去臨江門薰風街的雙慶茶肆觀皮影戲、聽書吃茶。
高雅郭經過數日服藥，精心調養，所中之毒已然祛除大半，再有數日便可痊愈。
雙慶茶肆的皮影戲享譽全城，而菜肴方面最出名的便是秘制鵝肉、鴨肉了。這秘制鵝肉鴨肉的做法有很多種，譬如熬鴨、八糙鵝鴨、白炸春鵝、炙鵝、糟鵝事件、鮮鵝鲊、煎鵝事件、煎鴨子、炙鴨、熬鵝、鹽鴨子、五味杏酪鵝、間筍蒸鵝、鵝排、小雞假炙鴨等等不一而足，其中又以鮮鵝鲊和小雞假炙鴨見長。
及至雙慶茶肆，但見顧客盈門，店內人聲鼎沸，好不熱鬧。剛一入內，門口的茶博士便笑臉相迎，恭敬地問道：“幾位客官，都是一起的嗎？”
忠堯點頭答道：“對，一共八位。”
“來這兒是斗茶，還是看皮影戲、聽說書？”茶博士殷勤地問道，臉上保持著一貫的微笑。
忠堯淡淡地答道：“看皮影戲、聽說書，順便品嘗一下貴店的特色。”
“哦，看皮影戲和聽說書，那幾位貴客可是來對地方了！本店的皮影戲，又名燈影戲，一簾燈影唱高樓，宛轉歌喉度曲幽，阿堵傳來神畢肖，果然皮里有春秋。來，且容小的引路，帶幾位貴客上樓。”茶博士說罷，側身一讓，微微欠身，伸出手來，掌心朝上，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忠堯微微頷首，信步上前。一行數人在茶博士的招呼下，緩步登上二樓。
身旁經過之處，但見靠窗一邊有許多鏤空雕花木屏隔斷的小間，里面有人在玩雙陸，對弈之人冥思苦想；有人在玩六博，興高采烈；還有人在玩雙方各十二枚棋子的彈棋，聊以打發時間，旁邊還有兩名婦人在吃著蜜餞果子，輕聲聊天，好不開心。
茶肆前廳，中庭搭著一個較大的木制朱漆戲臺，約有半人高，可供二三十人同時表演，左右各有步梯供人上下。臺上張燈結彩，描紅點金，頂上有許多把顏色各異的油紙傘倒懸而下，場景布置甚為素雅精美。
戲臺上有一位二八佳人站于中央，正淺吟低唱，細細一聽，卻是白石道人姜夔的《揚州慢·淮左名都》：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詞曲舒緩合宜，因詞制曲，音節諧婉。
另有樂師數名，坐于戲臺兩側不起眼的角落，或撫琴，或擊缶，或鳴笛簫。絲竹之聲不絕于耳，風吹絲竹柔，落花盈滿袖，猶如天籟之音一般。
戲臺前也頗為寬敞大氣，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席間言語歡暢，其樂融融，粗略估計不下上百人。
忠堯瞥了戲臺上那少女一眼，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上官凌的音容笑貌，幽幽然嘆了一口氣。
他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淡淡的憂傷，一邊拾級而上，一邊吟詠道：“二八佳人細馬馱，十千美酒渭城歌。簾前柳絮驚春晚，頭上花枝奈老何。露濕醉巾香掩冉，月明歸路影婆娑。綠珠吹笛何時見，欲把斜紅插皂羅。”
上了二樓，經過一間雅致的隔間，又見幾名美婦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在隔間內談笑風生，柔情綽態，媚于語言，身后各站著一名侍女，想來她們也是慕名而來，來此欣賞皮影戲的。
又經過數間隔間，皆是文人雅士呼朋引伴，卷起袖口，拎著執壺在斗茶。
忠堯一行因為人多，被茶博士引至二樓正對戲臺的一間雅室，分兩桌落座，免得擋了觀戲的視線。
那茶博士一面殷勤地提瓶獻茗，一一奉上茶水，一面問道：“諸位要點些什么飲食果子？”
忠堯左顧右視，想征詢各位意見，不想眾人對這茶肆都不熟悉，皆面面相覷，不知點什么好。
高雅郭柔聲說道：“今日既是忠堯師弟做東，他是主人，便由他來點吧！若各位有什么特別想吃的，再說與他聽。”
眾人覺得這主意不錯，紛紛頷首表示贊同。
于是，忠堯向茶博士問道：“我等第一次來貴店，除了幾個招牌，別無所知，還是煩請茶博士介紹一番吧！”
“諸位來觀皮影戲，當配些糕點果子和茶湯。”茶博士熱情洋溢地介紹起來，“本店最受歡迎的糕點有栗糕、桂花糕、麥糕、炙焦、金花餅、牡丹餅。果子的話，客人點單最多的有煎西京雪梨、夫梨、甘棠梨、十色蜜餞、蜜棗、蜜漬梅、蜜金橘、蜜木瓜、蜜林擒，還有蜜煎荔枝肉、雕刻蜜餞。”
黎詩一聽“雕刻蜜餞”頓時來了興趣，問道：“何謂雕刻蜜餞？”
茶博士答道：“雕刻蜜餞，顧名思義，便是蜜餞配上精美的雕刻，譬如蜜冬瓜魚、雕梅花球、蜜筍花、雕花姜等。”
忠堯嘆了一口氣，對茶博士說道：“被你這么一說，我都有選擇困難癥了。有沒有果脯拼盤之類的？”
“有的，不如每桌各來一份精巧閑趣果子合吧，合內簇諸般細果、時果、蜜煎、糖煎及市食。”茶博士建議道。
“也好，那就各來一份精巧閑趣果子合，外加兩份色黃白而味美可愛的蜜煎荔枝肉。還有你說的栗糕、桂花糕、麥糕、炙焦、金花餅、牡丹餅，每人各來一個，作一拼食。”忠堯當即拿定了主意。
茶博士又問道：“那茶湯呢？要點些什么？”
忠堯微微一笑：“你不介紹一下，我們都不知道，怎么點？”
茶博士整理了一下思緒，說道：“本店四時呈賣奇茶異湯，冬月添賣七寶擂茶、馓（sǎn）子、蔥茶，或賣鹽豉湯，暑天添賣雪泡梅花酒，或縮脾飲、暑藥之類。現下肆中擺賣有甘豆湯、豆水兒、木瓜汁、沉香水、荔枝膏水、金橘團、香薷（rú）飲、五苓大順散、紫蘇飲。”
忠堯聽罷也覺得頭大，遂目光掃視眾人，嘆道：“花樣太多了，你們要喝什么還是自己點吧！”
歐也捋了捋袖子，說道：“我們都初來乍到，也不知味道如何。依我看，吾等一行八人，茶博士方才所報之奇茶異湯我數了數，不過九種，不如簡單點，就去掉那個香薷（rú）飲，其余的各來一份，如何？”
眾人呵呵一笑，被歐也這番話給逗樂了，紛紛同意。
這樣省事，不用動腦。
茶博士也會心地笑了。這樣一來，他自己也省心了不少，好記。見眾人并無異議，茶博士便起了身，記下客人所點之物退出了隔間雅室，報與相關鐺頭去準備了。
須臾，精巧閑趣果子合、蜜煎荔枝肉與各色茶湯送至。
眾人一瞧，這果子合果真做的精巧，食物上還插著小花和朱色小旗。
未幾，糕點又送至。令人驚奇的是，這糕點竟是做了插盤，將食物掛在鐵絲編織而成的假山上、掛在艾草扎成的老虎上、掛在用菖蒲扎成的蟠龍上的，一邊掛各種各樣的小點心，另一邊掛著晶瑩透亮的小燈籠，甚是可愛。眾人見之皆欣喜不已。
忠堯驚奇地向行菜者問道：“這‘插食’和‘插盤’，不應該都是節慶期間才會給美食作的妝點嗎？今日也不是什么特別的節日，怎么就有了？”
行菜者恭敬地答道：“諸位是本店貴客，這是按要求特意準備的，若一定要說是什么節，那便是上巳節吧！”語罷，匆匆退下，留下忠堯等人心里犯著嘀咕，面面相覷。
高雅郭注視著忠堯，勸慰道：“既來之，則安之。吾等在別人的地盤上，被人時刻記掛著，惦記著，也實屬正常。其他事就莫要去想了，還是開開心心品茗吃果，看皮影戲來得快活。”
話音甫落，歐也、盧東、文傕三人齊聲道：“師姐說得對！”
忠堯默默頷首，轉頭看了黎詩一眼，與其相視而笑，只是那笑容隱隱有些苦澀與無奈。
此時此刻，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子翃和崔玲柔起身快步走到欄邊往下一瞧，但見樓下眾人興奮異常，再掃視全場，又見戲臺那邊不時有人上下，忙忙碌碌。
看來，頗受歡迎的皮影戲快要開場了。
不過須臾，戲臺上便支起了一道巨大的白色幕布。片刻之后，一盞盞燈被更換了燈罩，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
此時，幕布后張起燈燭，光頓時亮了起來，明亮而溫暖。
所有人屏息凝視，目光皆被吸引，喧鬧嘈雜的茶肆竟然瞬間安靜了下來，即便是地上掉根針，想必那聲音也能聽得見。
俄而，開場弦樂聲起，白色的幕布上出現了一個長約一尺五六的影人，形制刻工精細，是一個堪稱“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的美婦。這美婦出來走了幾步，扭著柳腰前顧后探，又夸張又滑稽，似乎生怕有人尾隨偷窺。弦樂聲驟停，美婦開口說話了，一個甜美的聲音響起：“諸位來看皮影戲，可知皮影戲有何淵源？”
可是四周一片沉寂，沒有人答話。
那美婦見無人應答，便說道：“奴家生于西漢，家母‘李少翁’，少年老翁。”
話音一落，臺下眾人捧腹不已，哄堂大笑，氣氛頓時輕松愉快了不少。因為人人都知道，這李少翁是個男的，不是個女人。
美婦的聲音猶如黃鸝般清脆婉轉，她繼續說道：“昔年，漢武帝愛妃李夫人染疾故去，武帝日夜思念，以致神情恍惚，終日不理朝政。大臣李少翁，哦，也就是我的‘生母’，某日出門，路遇幾名孩童手拿布偶娃娃在玩耍，影子映在地上，竟栩栩如生。
家母忽然靈機一動，返家后便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了色彩，并于手腳關節處裝上木桿，可以活動。入夜時分，圍方帷，掌燈燭，恭請圣上端坐于帳中靜靜觀賞。
武帝看罷，龍顏大悅，從此愛不釋手，就喜歡上了奴家。可奴家只恨此‘女兒身’，不能侍寢啊！”
臺下、樓上諸客又是笑聲一片。
突然，“咣”地一聲，響起一聲鑼音，繼而擊鼓如雨點，全場頓時寂靜如初。
那甜美的女聲又說道：“自此，歷朝歷代，百姓對奴家皆喜聞樂見，奴家在此謝過諸位看官恩寵。不過，歷經千年，奴家這身皮囊也老舊不堪了，以前是用牛皮經藥物處理后精心打磨，使之變薄，呈半透明狀的，那時奴家膚色剔透，再涂上些桐油，也很潤滑。可惜，我現在的同伴們跟我不一樣了，它們有的是羊皮做的，有的是驢皮做的，有的是其他獸皮做的。
他們膚色雖不及我當初，但每一個都精心打扮，經過選皮、制皮、畫稿、過稿、鏤刻、敷彩、發汗熨平、綴結合成等八道工序，以及手工雕刻三千余刀，然后各種描紅抹綠，紅、黃、青、綠、黑等數種純色皆可上色。如此打扮倒是花紅柳綠，但哪里有奴家這般簡約純樸嘛！
諸位看官若是天天吃白菜蘿卜，那聞見了肉香味兒定然是愛不釋手；諸位看官若是日日大魚大肉，偶爾改吃一頓白菜蘿卜，也會覺得白菜蘿卜美味如斯，對不對？”
臺下諸多看客中一個聲音突然興奮地說道：“對，找書苑 wwｗ.zhaoｓhuyuan.com 對！你說得都對！全都對！我看你就挺好的！”
這時，不知誰高聲叫了一句：“是啊，你也不賴嘛！”
又一個聲音激動地大聲喊道：“勤儉持家的有的是人喜歡，沒人寵你本公子寵你！”
話音甫落，全場開懷大笑，心情無拘無束，無所紛擾，樂而忘憂。
笑罷，美婦詼諧地說道：“公子，人總是喜新厭舊的，承諾不能亂允，否則始亂終棄，一不小心就成了《鶯鶯傳》里的張生！況奴家這小身板，縱有心，也無力啊！”
臺下眾人撫掌大笑，店內充滿了暢快而熱烈的氣氛。
美婦用嬌滴滴的聲音繼續說道：“染色時，新同伴的發飾及衣飾可比奴家妖嬈多了，女子以什么花、草、云、鳳等紋樣為圖案，男子則用龍、虎、水、云等紋樣為圖案，就連這些花樣男子都快趕上奴家了！
什么忠良人物為五分面，反面人物為七分面，人物造型生、旦、凈、末、丑一應俱全。這家族眼下是越來越龐大了，可諸位看看奴家這副模樣，分明還是漢魏石刻、古韻之風嘛！”
語畢，白色幕布上的人影陡然大變，那美婦揚起頭，臉若斧削，腰肢一扭，手臂一抬，宛如筆鋒回轉，刀鑿割切，竟頗有幾分魏碑遺韻。
諸人一見那美婦變身成這般模樣，甚是好笑，又不由地放聲大笑。
忠堯見子翃二人在欄桿邊站了許久，而好戲即將開演，便招呼道：“子翃師兄、崔姑娘，回來吃些點心吧，這好戲馬上就開場了，可以坐下慢慢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