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白素貞,本為青城山的一條蛇精,修煉有成后入了凡間,為報千年前的……”說書人手拿折扇,唾沫橫飛,講得自己面紅耳赤,很是興奮,然而臺下僅三五人在聽,且有要離去的趨勢。
茶館的小童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旁邊,等他說完了一節后才湊到旁邊說道:“差不多沒人了,算了吧。”
說書人怒目一瞪,道:“沒人了也要說,故事開始了就不能停!”
小童委屈地退了下去,說書人自顧自地喝了一口茶,又繼續往下講。
講到盜仙草時,臺下已經徹底沒有人了,他假想面前坐滿了人,繼續往下講,一直講到口干舌燥,喝口水繼續講,空蕩蕩的茶館就他一個人的興奮的說書聲。
講完了,也就黃昏了,小童收拾起了桌上的茶碗,說書人自顧自地坐在臺上飲茶。
小童是茶館的伙計,說書人叫他小童,至于說書人,他是這家茶館的掌柜,也是茶館的說書人。城里人都叫他說書人,盡管城里有不少說書人,但只要提起“說書人”三個字,大家都知道指的是他沒錯了。
茶館是城里生意最慘淡的茶館,說書人是城里最差勁兒的說書人,因為他只會說一個故事——白蛇傳。茶館剛開的那幾年,光景還不錯,因為人們從沒有見過一個人能把《白蛇傳》講得如此傳神,圖個新鮮。后來,聽多了也就覺得膩了,茶館也就門羅可雀。
有好心人勸說書人,說:“你講講別的故事吧,你那白蛇傳大家早就聽膩了。”
小童也說:“掌柜你講講其它的吧,可以講的東西那么多。”
說書人不肯,他還是只講白蛇傳。
“我只會講白蛇,這世間能講的故事也只有白蛇。”他是這么回復那些勸他的人的,這樣一來,再也沒人勸他了。
茶館的生意越來越慘淡,慢慢的入不敷出。
今天是他在茶館最后一天講白蛇傳,他把茶館賣了,今晚別人來拿地契,明天之后這家茶館就不是他的了。這樣也好,他對別人說想弄些盤纏,出趟遠門。
對外說出遠門,實際上他是想去其它地方說書,一路往京城去,也就一路說過去,他就是要把白蛇傳講給世人聽。
穿著布衣扎著發髻的小童覺得他瘋了,沒有答應一同前去,打算要了工錢就走。其實他早就不想在這家茶館做了,只是一直不好開口罷了。
第二天,茶館沒有開門,小童去了別的地方當伙計,說書人背著包袱一路往京城去了。
路途遙遠,每至一處落腳處他就擺開桌子,說上那么一整部白蛇傳。有沒有錢倒不重要,他就是想講,幾天不講上那么一回,就心慌,跟丟了魂兒一樣。
外地的人沒聽過他講白蛇傳,跟城里的那些人一開始一樣,覺得新鮮,每次桌子前都坐滿了一群人。
他看到這么多人喜歡他講的白蛇傳,很高興,講得就更得勁兒了。
他就這么一路說書說到了京城,天子聽說京城來了一個講白蛇傳講得極好的說書人,召進宮里,讓他講。
他沒講,不從,天子有些怒了,問他為何不講。
他回答:“白素貞是蛇,在真龍面前講蛇的故事,不好。”
天子聽了反而高興了,賞了錢,讓他出宮了。其實說書人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白娘子的故事,豈是別人想聽就聽?別人想聽了,叫他講,他就講,他的面子何存?白娘子的面子何存?
說書人這行當,尊故事遠超過尊自己。
賞金數目不小,說書人打算再一路說書回去,回那個城里,隨便置一處宅院,老老實實過完后半生。后半生不給別人說書了,就說與自己聽,當然,說的還是那白蛇傳。
京城一行,說書人出了名,歸途上有不少人慕名來聽他的白蛇傳,窄長的桌子前人更多了,圍了個里八層外八層,水泄不通。
……
蛇是白色的小蛇,白蛇不常見,捕蛇人抓到之后就想賣個好價錢。
長白山上蛇多,每年都有捕蛇人來此抓蛇,小白蛇沒想到這么快就輪到自己被抓了。
就這么被關在一個籠子里,捕蛇人等人買蛇,大多是買去吃的,現場殺,臨時擺的鋪子,地上都是蛇皮,血淋淋的一片。
小白蛇蜷縮在蛇籠子里,心驚膽戰,每來一個買蛇的人,它就蜷縮得更厲害了。
正害怕著,蛇籠子被提了起來,籠子外面是一雙如長白山上的天池般清澈透明的眸子,這是一個比較文弱的男子。
男子拎著籠子問:“這蛇多少錢?”
捕蛇人嘴里叼著一根草,隨意報了一個價:“十兩銀子。”
男子皺眉,道:“貴了點吧?”
捕蛇人嗤笑:“白蛇可不常見,尋常人一輩子都未必能碰到。”
男子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十兩就十兩。”
捕蛇人立馬站了起來,其實他只是隨便報了一個價格玩玩兒,沒想到真成了。他伸手要抓籠子里的小白蛇,手上的刀被陽光一照,晃得眼睛疼。
男子拿著籠子退了兩步,問:“你要干嘛?”
捕蛇人懵了,說:“殺呀,難不成你要拿回去自己殺?”
男子臉色不太好,抱著小竹蛇籠,往后退了兩步,掏出了十兩銀子丟到桌子上。
“我不殺,這蛇我要養著。”
捕蛇人笑了,收起銀子擺了擺手。
“隨你,反正現在是你的了,第一次碰到要養蛇的,也不怕被咬死。”
男子沒有理會,拎著蛇籠打開上面的蓋子逗白蛇玩,還伸出手指摸了摸白蛇的腦袋。
手指觸碰到蛇頭的一瞬間,白蛇一躍而起咬了上去。
很痛,但是男子沒有叫,他就這么看著白蛇,白蛇被這雙清澈的眸子盯得有些心慌,松開了嘴。
男子微笑著收回了被咬的手指,手指上正不斷地流著血。
捕蛇人看呆了,罵了一聲傻子,急忙跑過來看傷口。
“還好,蛇沒毒。你確定你要養這玩意兒?”
男子讓捕蛇人包扎著手指,淡然地笑著,道:“養,養一輩子呢!”
捕蛇人包扎著手指,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真是個傻子……”
男子還是淡然地笑,不再言語。
自此,歸途上說書人多了一條白蛇作伴,每次講白蛇傳就把那蛇放在桌子上,眾人稱奇,有人想伸手摸一摸,被說書人拍了回去。
“外人摸不得,會咬人的。”他把蛇籠子抱在懷里。
大家作笑,問:“那是不是你摸,它就不咬?”
說書人開玩笑,說:“那肯定。”
一句玩笑話被大家當真,書已經說完了,人們還不肯散去,要看說書人摸那白蛇。
說書人也高興,想著摸就摸,大不了咬一口,大家高興就好。
他打開蛇籠子的蓋子,伸出手指,想到上次被咬,一陣余悸,但還是硬著頭皮伸下去了,手指碰到了小白蛇的腦袋,像摸到了一塊冰,很滑很涼。
很意外的,小白蛇沒有咬他,而是舒適地吐著蛇信子。
圍觀的眾人嘖嘖稱奇,笑說說書人也找到了一個白娘子。
說書人收回了手指,蓋好了蛇籠子的蓋子,抱著蛇籠子憨憨一笑。
“不敢想不敢想,我說了半輩子白蛇傳,現在能得到一條白蛇,死而無憾了。”
小白蛇愜意地享受著這個男子的撫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上次咬過他之后,心里似乎就放下對他的戒備。它感覺到他似乎和尋常人不太一樣,到底哪里不一樣,它也道不清,至少可以讓它放下戒備,放下本能的對人的一種戒備。
自說書人買下這白蛇后,好吃好喝招待,從來不敢怠慢。回到城中時,城里的百姓都笑,以前有個郎中許仙,現在出了一個說書的許仙。
說書人連忙擺手,道:“我當不了許仙,當不了。”
回來后,他購置宅院,不再擺桌子說書了,天子賞的錢足夠他活完這輩子。
每日起床后就在自家院子里對著小白蛇說一遍白蛇傳,但不在外面說。城里若有人突然想聽了,只能清晨候在說書人家的圍墻外聽一聽。
小白蛇一天天慢慢長大了,蛇籠子裝不下,說書人就找人做了個更大的蛇籠。
有一天,他早上聲情并茂地講完了白蛇傳后出去溜達了一圈,中午回來,發現已經碗口粗的白蛇沒有在籠子里,急得他到處找。
一邊找一邊喊:“阿白,阿白!”
在此之前白蛇是沒有名字的。
找了許久,他沒有找到,失落地坐到了床上,摸到被子里有根東西,趕忙掀開了被子。這一看,那白蛇正躺在被子里睡覺,蜷縮成一個大餅。
見說書人回來,白蛇抬起了頭,吐著蛇信子往其身上蹭。
說書人喜笑顏開,摟住白蛇,一個勁兒地叫阿白,眼淚順著臉頰落下。
那日后,說書人不再把白蛇關起來,那一年,說書人已到知命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