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之名尊崇無比,太傅之權幾近于無。
咸陽,六英宮。
這座建于惠文王時期的宮殿被趙胡亥大方地賞給了太傅趙高,這里遠離咸陽諸宮,立于灞上。
偌大的正殿內,趙高及其黨羽聚集一堂,衛士令閻樂、宮衛令呂中、郎中騎將呂馬童、楊喜以及博士叔孫通。
殿中無人言語,皆端坐一旁耳聽趙高翻看書牘的聲響,緘默靜待時光。
閻樂確是忍不住了,他起身行至中央,作揖拜道:“太傅,今日之勢,遠非沙丘之時。”
趙高無言,書牘都不曾放下,仿若無人進言一般。
見此,閻樂再上前幾步,緊逼道:“胡亥已為二世皇帝,太傅之于其人已無足輕重,疏遠可見,冷落既定,今日太傅依然可居宮室中端坐,非胡亥心善,只是時機未到而已,樂請太傅,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哦。”趙高放下書牘,抬起頭,看了眼閻樂道:“汝待如何?”
“胡亥薄情寡義之輩,難為人主。”閻樂咬牙切齒道:“為今之計,樂請太傅另立新君!”
“放肆!”趙高聞言勃然大怒,他抽書刀猛擲于閻樂,躲閃不及,書刀劃破閻樂面部,一時血涌而出。
閻樂也不擦拭,他臉頰帶血,桀然大笑環顧左右道:“今日若不除胡亥,來日吾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太傅。”此時,博士叔孫通起身作揖道:“吾以為,胡亥不敬孝道,草率歸葬先帝;不遵師長,疏遠太傅于離宮;不親賢臣,罷九卿三公而不見,繼位數日既無大赦于天下,也無厚賞于臣工,如此之君,承大位不過寥寥數日,胡亥以盡失天下之心。”
非是帶有偏見,儒生既無廉恥之心也無風骨之度,趙高輕蔑地看了眼叔孫通,直接略過了他的話,今日閻樂威逼利誘,趙胡亥就成了昏聵之君,明日若趙胡亥許以高位,就又可以比肩堯舜了。
“三位將軍。”趙高緩緩起身,開口道:“陛下惰政殆務,醉心聲色犬馬,高屢諫而無果,然高為帝師,陛下如此,高雖痛心疾首卻也難逃其咎。”
說完,趙高拿起案幾上一卷竹牘道:“高意已決,乞于陛前,辭歸鄉里。”
“太傅不可!”郎中騎將呂馬童忙稽首勸道:“陛下年幼而右相老邁左相昏聵,大秦廟堂還需太傅秉國主政。”
“罷了,罷了。”趙高擺擺手,神色黯然地道:“高自幼伴先帝左右,今以有四十載之光景,彼時乃天下亂世,各大戰國征伐不休,先帝早朝晏罷,昃食宵衣,方有大秦之今日,然先祖之篳路藍縷,今人卻肆意揮奪,高何顏以見先帝。昔日先帝晏駕之時,高屢屢請以為殉,然陛下不允,為之奈何?唯有歸于鄉里,了卻殘生罷了。”
“太傅。”呂馬童三人還待再勸,卻見趙高將一卷竹牘擲于地上,沉聲道:“高不過去職還鄉,且無性命之憂,然三位將軍就未可了,前日左丞相上書陛前,言以軍中宿將殉于先帝,三位將軍盡在其中,陛下已經允諾,想來近日便有詔書下至榻前。”
趙高的話讓三人神情驟變,離得最近的楊喜忙拿起竹牘觀看,呂馬童,呂中二人也湊了過來。
不去理會三人如川劇變臉般的神情變換,趙高負手立于殿內,口中輕唱著黃鳥詩。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
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楚。誰從穆公?子車鍼虎。
維此鍼虎,百夫之御。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低沉的嗓音唱出了秦風的蒼涼,百余年前,秦臣奄息、仲行、針虎三人陪殉穆公的場景仿佛再次重演。
楊喜最先站起身,憤慨高聲道:“吾等皆為老秦人,陛下如此,不怕寒了關中子弟的心嗎?!”
說著,楊喜一把扯掉袍衫,露出黝黑卻布滿傷痕的胸膛,環顧四周嘶聲力竭道:“吾有大功于秦,昔年吾隨上將軍征荊,大小之戰數十場,每每身先士卒悍不畏死,這傷痕累累便是證據便是吾之功勛!”
“楊將軍。”閻樂嗮笑,他拾起袍衫為楊喜披上,道:“陳年爛谷的舊事提它作甚?將軍難不知,今皇后、左相皆為荊人?”
“荊人狐媚,真不知陛下喜他做甚?”一旁的呂中咬牙切齒道:“拂風而倒,身無幾肉。”
“皇后腰骨纖細,可踽步而行,陛下又緣何不喜?”閻樂笑道:“也無妨,待三位將軍殉于地下,分與先帝憑說吧。”
事已至此,趙高需要在留下來聽著那三人的辱罵抱怨,形勢以決,其余的不過心照不宣而已,至于賭咒發誓表忠心之類的,不過爾爾,趙高是不信的,沒有涉及的自身的利益沒有百倍的回報,難不成僅憑一顆忠義之心?
偏殿,趙高有更重要的人要見。
年不過弱冠的十六公子趙煊與其母良人姬綵。
“太傅。”
趙煊木訥懦弱,見趙高面無表情地走進來,忙縮在一旁不敢言語,其母姬綵倒是急切地多,她下了坪榻小跑著來到趙高身側,舉手加額,鞠躬九十度,起身,衣袖齊眉,幾次下拜。
這是正禮,趙高卻堪堪受下。
落座后,姬綵率先開口道:“太傅,事可成?”
“太夫人。”趙高自飲自酌,沉聲道:“大事當徐徐圖之,不可急躁。”
“太傅。”姬綵咬唇,攏手下垂,直起上身,以膝著地,拜道:“茲事體大,容不得小童不急也!”
見趙高沉默不語,姬綵忙允諾道:“若大事成,愿以十萬戶封予太傅。”
“太夫人可知。”趙高看向姬綵淡淡地說道:“陛下有言半分秦國予高。”
咬了咬牙,姬綵再道:“煊兒愿以尚父之禮待之!”
趙高輕笑,飲酒一爵道:“陛下也已亞父稱高。”
見此,姬綵嘴唇發顫,她顧不得禮儀,匍匐至趙高案前,拜首道:“若煊兒為皇帝,僅求得咸陽一宮室。”
“可。”趙高點點頭,他站起身道:“太夫人與公子,稍待些時日,外事自有高在。”
嚇人的趙高離開了,趙煊有些不忿地看著剛剛丑態盡出的母親,不滿道:“阿母何故如此!若僅求一宮室,這皇帝之位又有何用?!”
“煊兒可知?”姬綵長嘆道:“陛下已有盡宮人而陪先帝之意,若不如此,你我母子將皆為殉也!”
“可......”
“吾兒。”姬綵語重心長道:“切記,性命之所在,萬事皆可,若無,則萬事皆休!”
興樂宮,鴻臺。
趙胡亥召集了右丞相馮去疾,左丞相李斯,御史大夫馮劫,少府章邯,廷尉姚賈,治粟內史鄭國,內史韓騰,左將軍王賁,后將軍李信等一干文武大臣前來議事。
“先帝殯天,以傳詔天下。”趙胡亥依舊箕踞而坐,這樣很舒坦但是失禮,好在朝中重臣們也知曉昔日少公子的紈绔做派,雖不悅卻也不曾有勸諫。
“東方,六國余孽。”趙胡亥道:“寡人以為,或因先帝殯天,而引發騷亂。”
“陛下多慮了。”李斯不以為然道:“六國之徒,烏合之眾爾,游徼、求盜即可捕之!”
李斯的樂觀心態得到了其余人的贊同,趙胡亥只得看向沉默不語的左將軍王賁和躍躍欲試的后將軍李信。
“后將軍。”趙胡亥問道:“若山東有賊亂......”
“陛下。”不待趙胡亥說完話,李信就出言將其打斷,今日之李信早就不服當年英姿勃發,兩鬢斑白盡顯老態,然而其氣勢卻不減當年。
他開口道:“六國之兵,不過土雞瓦狗之輩,旦若山東有亂起,臣愿以一部校尉盡擊之!”
雖有吹牛說大話的嫌疑,但其心可嘉。
趙胡亥贊許道:“后將軍勇武不減當年,有將軍之言,大秦安以,朕心甚慰。”
“陛下。”一直未開口的左將軍王賁道:“陛下既然憂慮東方亂事,何不早做謀劃?”
“寡人早有此意。”趙胡亥忙道:“只是寡人智淺,尚需諸卿共謀之!”
“陛下,臣有一言。”右丞相馮去疾開口道:“臣薦一人,陛下若用之,則東方勿憂矣。”
“右相請言。”
“大梁人繚。”
“此人在哪?”趙胡亥急切道:“寡人聞繚大名久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恨不得能一見,寡人愿意太尉虛位以待。”
“繚,亡人也!”御史大夫馮劫陰陽怪氣道:“太傅以陛下詔以乏徭之罪海捕繚,陛下不知情?”
“廷尉!”趙胡亥聞言怒氣沖沖地看著姚賈道:“右相所言可有此事?”
“陛下。”老神在在的姚賈被嚇了一跳,好在世監門子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之人,他忙推脫地說道:“詔書以下,且加蓋符璽,臣遵上喻而行事。”
“趙高險使寡人失社稷之臣也!”趙胡亥拔出佩劍砍向亭柱泄憤道:“國之重臣亡命天涯,是寡人之過也!”
扔掉劍,趙胡亥一臉凄然神色道:“寡人待太傅不薄,然趙高欺寡人年幼不知事,以權威逼主上,今寡人問諸卿,可否以律法殺之!”
“陛下,臣附議!”李斯第一個下拜道:“臣請殺趙高以正國法。”
“臣等附議。”
陸陸續續的,殿中諸人皆下拜請殺趙高。
趙胡亥長吁一口氣,失重地跪倒在地,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語氣哽咽道:“高自寡人年幼便以為寡人師傅,寡人敬其有如亞父,誰料卻......非是寡人薄情無義也,實為趙高負寡人先,寡人......”
趙胡亥話為說完便以哭暈過去,以升至中書謁者令的景夫忙呼喚左右宮人前來摻扶,在一眾大臣驚慌失措下,趙胡亥被抬進了宮室之中。
群臣楞在鴻臺之上,良久,右丞相馮去疾悠悠地對李斯說道:“今日疾方知陛下重情仁義,轂下流言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