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回 話坎坷公子成村夫

　　話說賈代儀，聽見史玄問自己，這些年來的狀況，只得長嘆一聲，告訴史玄，道：“玄大哥，我離家也有三四年了。說起來，倒是一言難盡!”
　　那魯氏，先是聽史玄說要請一位故人，心內好奇，聽見外面有人走來，忙命奶媽安排兒女們睡下，便悄悄潛到窗后，向內窺視，見房內一人與丈夫說話，又見此人有一絲面善，只是想不起來，此時聽得史玄一口一個“儀兄弟”地稱呼對方，方恍然大悟，明白這就是小姑子史彥的婆家兄弟賈代儀。
　　只聽這賈代儀道：“玄大哥，你有所不知，當年我離開家的時候，也是與母親商議過的。我們家太太，雖說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待我與我大哥也并無差別。當時因見我因為碧影被攆，又遭到了不幸，傷心欲絕，心內也是不忍。又見我想離家清凈一段時間，雖是舍不得，也只得答應了，拿了自己的私房銀子與我，本欲還要再派兩個小廝，貼身服侍我，我只恐人多口雜，被人知曉，便只身走了，又去帶了碧影——原是也與她商議好了的——我們二人，出了京城，一時倒猶豫起來，不知該往哪里去。
　　“便在城外的一家客棧，住了幾天。碧影說，她有一個舅舅，在這安慶府中，做一點小生意，不如投奔了去。在這邊買幾間房子，再買上幾畝地，過一個普通百姓的日子。我想了一想，也只得依了。遂買了馬車，與碧影一起往安慶府來。只因在家中享福慣了，一時身邊無人服侍，便有些萬事不順遂。走到邯鄲地界，看到有一個年輕人，因家中遭了難，在自賣自身，我看他還算機靈，便買了他來使喚。不想只兩天后，乘著我們熟睡，他就偷了我們一些銀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們也不敢再買人，只得一路顛簸，胡亂往前走，因又被人騙了不少銀子去。等我們到了這里，找到了碧影的舅舅，身上也只剩下了三二百兩銀子。好在這里的房子，也是極便宜的，由碧影舅舅幫著，胡亂買了兩間，又買了三十畝地，雇了一個佃戶，幫我們種著。如今也只是面前度日而已。往常閑了，碧影還常要做些針線來賣。
　　“如今我們的日子，不僅和當年沒法比，就連這集市上寬裕一點的人家，也比不上。只是這些年，過得著實心靜。從不曾為什么事煩心。手頭雖不寬裕，好在我們夠生活的了。這市集的后面，又有山林，往常閑了，我倒常與碧影一起去游玩，也是另有一番樂趣。”
　　史玄聽了這話，不免心中感嘆，又忙問道：“儀兄弟，難道你竟真的丟下家里，再不回去了么？”
　　賈代儀沉默了半天，方道：“又何嘗不想家里？我那個兒子，心中著實惦記。只是想起父親因我而亡，便覺得沒有面目回去見人。那一場鬧，整個京城都知道了。本就羞愧難當，如今有幾年不曾回去，越發不好回去的。”
　　史玄正要說話，忽聽得窗下“啪嗒”一聲，似有什么東西掉了下去，忙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向外張望，卻什么也沒有看到，便又合了窗戶，對賈代儀道：“我聽見你哥哥說，這件事并不怪你。別的罷了，只念著你那個兒子，也該早些回去。咱們這樣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尊夫人經了這件事，也該收斂些了，斷不會再鬧了。”
　　賈代儀又沉思半天，道：“玄大哥，我如今心中有一件事要做，只是手上有些拮據，不知你可否借我一些銀子？”
　　史玄想了一想，道：“儀兄弟，咱們都是自己人，你既張了口，我豈能不幫你？只是你是我親妹夫的弟弟，也與我的親弟弟不差許多，你有什么事，只管和我說明，也許我能幫你做些什么，也免得你到處去磕碰的。”
　　賈代儀聽了這話，眼中又噙淚道：“既是玄大哥說的明白，我也不瞞哥哥。只因我一心要去祭拜先母，只因家中如今拮據，拿不出盤纏來。哥哥只要幫襯我一二十兩路費，完了我這個心愿，小弟就感激不盡！”
　　史玄忙道：“我也要去金陵，我們一路，彼此也有照應，豈不是好？”
　　賈代儀嘆口氣道：“哥哥，不為別的，只是我心里著急，恨不得一步就飛到金陵去。竟等不得哥哥了。”
　　史玄心下明白，他大約是因為自己帶著家眷，未免有些不便，忙道：“這個不打緊。等我回房去拿。”便忙走到房內，問魯氏要二百兩銀子，三百兩銀票。
　　魯氏心內明白，也不過問，轉身拿了鑰匙，開了銀箱，將銀子和銀票，遞與史玄。
　　賈代儀見史玄拿了這些銀子來，忙推辭道：“玄大哥，不消這許多，我如今是過慣了窮日子的，只要一二十兩做路費，足矣。”
　　史玄搖頭嘆道：“兄弟你這話糊涂！你這一走，最快也要一兩個月，留下那位碧影姑娘，一個人在家中如何度日？你也該留下一些盤纏與她，家中使用。”見賈代儀依然要推辭，便不由分說，將銀子塞子賈代儀懷中，推了他出門，道：“儀兄弟，我知道你心里著急，也不留你，趕緊回去，安排好家事，快去快回。”
　　賈代儀只得與史玄深深一躬，袖了銀子，急忙忙去了。
　　次日早起，史玄命家人去市集上打聽，一個姓賈的人家住在哪里，家人回來道：“爺，人都說這市集上，并沒有姓賈的。我又說是三四年前搬了來的一對小夫妻。人倒指與我說，就在旁邊村子里。我趕過去看了，敲了半日門，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走來說她的丈夫昨夜已出門去了。他們家也并不姓賈，而是姓陳。不知可是爺說的這戶人家？”
　　史玄喟然一聲長嘆，心內明白，賈代儀大約是昨夜接了銀兩，回家安頓好了，便急忙忙赴金陵去了。這所謂的姓陳，大約是賈代儀借用了陳夫人的姓氏。想了一想，又將驛丞喚來，道：“你們這地方的保長是誰？”
　　驛丞忙賠笑道：“大人，我們這保長姓童，就住在前邊不遠處，大人若是有事吩咐，等小的去傳了他來。”
　　史玄點頭道：“你帶了我這家人同去，請了童保長來，就說我有事相煩。千萬客氣著些。”又命管家史良，備了一份禮物，同驛丞同去。
　　不一時，驛丞和史良便帶了一個五十多歲，瘦小精明的男子走來，見了史玄，忙跪下磕頭，賠笑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小的，小的遵命就是，如何又送了禮品去？這叫小的如何敢當？”
　　史玄忙命人將這保長攙起，笑道：“童保長，我請了你來，不為別的，只因有一個朋友，就在你管轄之內，要請保長以后多照拂一二，可使得？”說著，忙又從袖子中取出五十兩銀票，遞了過去。
　　這保長喜得屁滾尿流，忙又跪下道：“大人吩咐，小的定當盡心竭力，怎敢接大人的銀子？不勝惶恐！不勝惶恐！”
　　史玄笑道：“保長不用客氣，我又不是你們這里的長官——雖說我與你們這里的長官，也是同年，可畢竟不管著你們這里。如今我日后要勞煩保長，怎能不酬謝一二？你不用客氣的，只管接了去。”
　　保長忙爬起來，接了銀票，滿臉堆下笑來，道：“大人的朋友，不知是哪一家？”
　　史玄道：“就是旁邊柳家村的，姓陳，小夫妻兩個，男的二十六七歲，女的二十三四歲。是三四年前，新搬過來的。”
　　保長忙笑道：“大人說的這一家，找書苑www.zhaｏshuyuan.ｃｏm我知道。當年他們到這里，是投奔舅舅的。他們這夫妻兩個，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出身的。那女子的針線，是極好的，我們這附近的人家，若是家中有了喜事，都要去買他家的幾件繡品。去年他們又添了一個兒子，白白胖胖的，甚是機靈，將來定是個有出息的……”
　　史玄見他說的情況吻合，只是廢話有些多，忙止住他，笑道：“就是這戶人家，有勞保長費心。再有兩年多，等我返京的時候，還要路過這里，那時再酬謝童保長。”說著便端起茶來。
　　童保長忙告辭出去，史玄命史良又拿兩匹緞子，送了這童保長家去。
　　等史良回來，史玄又賞了驛丞十兩銀子，告訴他道：“以后見了昨日的那位爺，你可要小心伺候。雖說我管不到你，你這州府的長官，與我乃是同科的進士，我這往前走，還要去拜訪與他，等我見了他，略說幾句話，只怕你就承受不起！”
　　驛丞慌忙磕頭道：“大人吩咐，小的知道了，以后再不敢狗眼看人低。”史玄見他轉變過來了，方命人套車備轎，一家人都出了坐了車轎，又到村口的寺廟中，接了史锃的靈柩，迤邐往金陵而去。
　　史玄坐在轎子中，想起賈代儀由堂堂榮國府的公子，成為今日的山野農夫，不覺心內感慨，又想他將來不知是否還回返京，若是果真不再回去，倒也是令人傷感。
　　不知史玄回到金陵城中，還回遇到什么？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