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獻祭（下）

    褪去了不便行動的黑袍，其貌不揚的襲擊者們在指揮下有條不紊清掃戰場：把尸體扔下海，將還有氣的水手們拖到甲板中央位置，擺放成一個不甚規則的圓形。
    整個過程中，他們眼神呆滯動作僵硬，沒有任何言語上的交流，活像任勞任怨工作的機器。
    看到此情此景，剛抵達現場的年輕人雙腿不自覺打顫，兩手牢牢抱緊被交付的裝置，連指尖用力過度變成慘白都渾然不覺。
    見證了這四人從性格各異、出身不一的平民、工匠、農夫與獵戶，變成如今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心中還保有的良知讓他清楚，這些同伴與他侍奉的‘大人’一樣，作為‘人’的某些東西已經永遠消失了。
    如今的他們，更像披著人皮的‘東西’。
    能夠察覺助手的情緒變化，但黑袍人對此不以為然。揮手示意‘戰奴’們后退，他五指張開掐住坎貝爾的咽喉，老鷹抓小雞般提著后者行至甲板中央，將后者丟在了地上。
    身負重傷外帶被削去舌頭，已經出氣多進氣少的代理船長只能勉強嘔出一口血，壓根沒法逃跑或反擊。見狀滿意地點點頭，黑袍男手腕一甩，外型彎曲如蛇、漆黑如墨的匕首緊貼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縷縷殷紅猶如被磁鐵吸附的鐵粉，自下而上由傷口朝武器上蔓延。
    “什么救世主之血，都是騙人的。”用唯有自己能聽清的語調嘀咕了一句，黑袍人等匕首表面沾滿了自己的血，這才將之高舉過頭。
    “偽神終將隕落，真神終將回歸！”脖子上迸起青筋，聲嘶力竭高喊著在光明信徒看來‘大不諱’的詞句，黑袍人手里的匕首逐漸變成猩紅色，最終調轉方向朝下，狠狠刺進坎貝爾的胸膛！
    身軀因痛苦抽搐了幾下，出航前只是三副的男子雙唇間冒出幾個血泡，努力抬起胳膊似乎想為生存進行抗爭。但他最終只是雙唇間冒出幾個血泡，就兩眼翻白頭顱一歪，再也沒了呼吸。
    “此刻奉上血肉，此刻奉上靈魂。”仿佛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驅使，黑袍男毫無憐憫地拔出匕首，朝不遠處另一位倒地水手刺去。就這般重復著蹲下——刺殺——念叨——起身前往下個目標的過程，僅僅片刻功夫，甲板上還幸存的水手們就被屠戮殆盡。
    “我們請求您的恩賜，我們請求您的指引，我們獻上一切，只為讓諸界再度燃燒！”伴隨愈發高亢與瘋癲的囈語，完成殺戮的黑袍男高舉雙臂，猶如在炫耀自己的‘驕人戰績’。“請祝福我們，降下您的勇士吧，‘偉大存在’！”
    “請祝福我們！”重復首領的動作與話語，目光無神額頭詭異隆起的戰奴們站在外圍，站位隱隱形成了一個更大的圓。明知這群人不安好心，但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青年也唯有放下裝置，努力挺直腰桿做陶醉狀附和著他們。
    伴隨眾人呼喚，死者們身上的血液汨汨流淌，卻反常地和雨水海水涇渭分明，逐漸形成一個內部有諸多怪異圖案的圓。呼應著黑袍男手中的武器，其正上方空氣中，出現了一個高逾兩米、好似城門般寬闊的虛影。死者的血肉被分解，化作大小不一的顆粒。匕首表面亦飄出縷縷白霧，其上清晰可見人類痛苦的面龐，二者在血光加持下注入法陣中央，讓影子逐漸清晰起來。
    小青年偷瞄了兩眼，發現那是個雙足站立，似人非人的可怖存在：它具備魁梧的身材，光手臂就有成年人腰部粗細；長著一張馬臉，鼻孔不時向外噴著硫磺味的氣體；兩腳雖直立，卻是向后彎折的結構，且踏足地面的是一對硬蹄，表面帶有一層淡淡的火焰；背后肉刺哪怕收起，依舊占據了大片空間，邊緣還帶有尖刺，讓人望而卻步。
    不光長相，降臨者的打扮亦十分有個性：非金亦非鐵材料打造的盔甲黝黑發亮，肅殺之余防御力亦不可小覷；巨大斬首劍以同等材料制作，邊緣是一層大小不一的鋸齒，上面還黏連有疑似鮮血的褐色物質；腰上纏繞著鎖鏈，上面掛有十多個骷髏頭，青年定睛一看，赫然發現其中倆個還很‘新鮮’——
    骨頭上的肌肉與神經都沒剝干凈，張開的嘴巴甚至讓青年不敢去揣測，這些可憐人死前遭受了何等折磨。
    胃液在翻涌，喉管在痙攣，初衷只是混口飯吃的前魔仆面色鐵青，竭盡所能才避免當場嘔吐。利用船只在風吹浪打中搖晃的機會側過臉，裝作暈船盡量調整了狀態，他這才湊到黑袍男身邊，故作諂媚之態道：“大人，這難道就是……”
    “沒錯，”并未察覺身邊人的言不由衷，以為他正發自內心羨慕自己的能力，黑袍男冷哼一聲話語中滿是得意。“這就是偉大存在們的造物，來自深淵的惡魔。”
    二人竊竊私語功夫，虛影也化作了實像，大步流星走到黑袍男面前站定。“渺小的凡人，就是你召喚萊索托斯的眷族？”眼眶周圍分布著一圈火焰，剎那間周身蒸汽彌漫的惡魔環顧四周，話語中帶有明顯不滿。“這里什么都沒有，你膽敢騙我！？”
    “稍安勿躁，深淵的子民。”表面上彬彬有禮，黑袍男心里早把對方祖宗十八代‘親切問候’了一輪。本以為有這么多祭品，能夠輕松召喚個中階的大惡魔，甚至撞大運來個上級或者‘領主’都有可能，卻沒想來的只是個下級惡魔。
    盡管萊索托斯以勇猛著稱，但下級惡魔實力上限擺在那，還是個沒耐心的粗人，可謂難堪大用。
    也罷，但愿那些獸人真如棋子所言，多年和平生活已經不堪一擊。心中有了決斷，黑袍男先是介紹了一下情況，這才表明了他的目的。“我召喚你出來，是要求你——”
    “要求？”打斷了對方發言，惡魔眼神中的不滿愈發強烈，導致淋到它身上的水分在火焰作用下更快化作蒸汽。“你，區區一介凡人，膽敢號令作為萊索托斯大人麾下、擔任百夫長的德雷斯坦！？”
    擁有‘姓名’嗎，看來和預期不同，這家伙實力很出眾啊。心中暗暗竊喜，但黑袍男表面上不動聲色，伸手入懷掏出一樣東西朝盛怒的惡魔示意。“德雷斯坦是吧，你既然官居百夫長，想必認得它才對...”
    宛若變臉般瞬間完成了激憤到驚訝的轉化，雙目圓睜的巨大生物情不自禁張開雙翼，上身前傾注視著黑袍男手里巴掌大小的徽章。“暗，暗之救世主？”
    聽到那個有些一言難盡的稱謂，黑袍男總覺得有些憋屈，但想到已經近在咫尺的‘成就’，他很快又愉悅了起來。“正是。你不是渴望殺戮與鮮血嗎？”志得意滿掏出航海儀，按照不久前獲得的坐標，他很快確定了方位。“帶我去那，我保證你將獲得足夠的生命與靈魂，甚至能取悅萊索托斯。”
    “不過這天氣有點惡劣，你的翅膀可能飛不起來”整了整被狂風吹亂的發型，為確保能在預定時間內趕到，他故作擔憂補充了一句。
    張嘴露出鋒利的獠牙，明知對方是在用激將法，高大的惡魔依舊笑著拍了拍胸脯。“雖說這個世界會遏制我的力量，但區區一點風雨可算不上什么！”態度恭敬地讓黑袍男坐進臂彎，遵循其指示的惡魔行走間留下一串帶火的蹄印，最終在船舷位置停下腳步，張開翅膀一副要飛走的模樣。
    “哎，等等，大人！！”之前礙于惡魔在場，生怕被殺的青年只能縮在同伴身后，但眼看首領要獨自離去，人生閱歷尚且的他一下慌了神。為了湊齊召喚所需的生靈血肉和靈魂，戰奴出手毫不留情，連做飯的廚子都沒留下；現在黑袍男拍拍屁股走人，他和幾個戰奴無一會駕船，留在這等同于慢性死亡。“我，我們怎么辦？”
    “你們？”瞥了一眼焦躁不安的年輕人，關注點全放在島上的黑袍男無所謂地眨眨眼。“你們在這里待命，這期間他們歸你管理。”說話同時摘下戒指丟了過去，他在德雷斯坦期待的視線中做了個‘出發’的手勢。
    “欸？”手忙腳亂接住戒指，因為風浪還差點滑倒的青年穩住身形，卻只見惡魔飛翔的背影逐漸遠去，沒多久就成為一個黑點。欲哭無淚戴上戒指，發現四位戰奴以及一頭地獄犬正打量著自己，他佇立風雨中片刻，這才試探性開始發號施令。
    “首先，我們要想辦法把船底的破洞給堵上...你們誰會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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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較于大海上的波濤洶涌，島內卡特爾的居住點依舊是陽光明媚，仿佛一個不受侵擾的世外桃源。但作為氏族的戰士長，瑪德此刻心情只能用糟糕來形容。
    長老中毒并非一天兩天，魂歸獸神只是個時間問題，這件事大伙雖不提，但心中多少有點譜，瑪德亦不例外。
    如今長老死了，悲傷肯定有；他是被毒死的，憤怒也必然有；但男子心中比重最大的，還是擔憂。多年人（獸？）生磨練出的直覺，讓他覺得長老之死并不簡單，卡蓮繼任長老更是名不正言不順。
    作為唯二有資格爭取長老頭銜的人選，波波無論村中人望還是協調組織能力都居于下風，甚至還長了一張人類臉孔，可謂處處居于劣勢；而作為對手，卡蓮非但相貌姣好，還聰明伶俐溫柔體貼，短短時間收獲了許多成員、尤其是年輕一輩的尊敬乃至愛慕。
    如果進行對比，照理來說波波毫無勝算。但作為戰士長，瑪德暴躁卻不愚蠢，與長老相識多年的他深信，前者固然會因為愧疚而做事偏頗，但絕不會把個人感情置于氏族安危之上。
    倘若他真是那樣感情用事之人，當初就不會要求自己‘抓活口’。
    直到昨天把人類法師帶回村子，長老在接見對方前先見了自己一面，這才讓瑪德明白了真相：那架很厲害的‘大屋子’，并非之前大家被告知的那樣是‘獸神所賜’，而是波波自己制造的。
    “那孩子身上流淌著獸神的血，她將成為我們氏族最強大的存在，如果獸神庇佑，也許她將帶領氏族走向更光明的未來！！”行將就木的老人嘔著血，雙眼仿佛燃燒著火焰。“使者從未對長老人選說三道四，但我上次問他時，他說‘波波比卡蓮更適合’，這毫無疑問是神啟！”
    神啟不神啟，瑪德不知道。但那臺‘大屋子’有多厲害，他曾經親眼目睹過，事實上村落周圍的高大木墻，就是它搭積木般蓋起來的。
    有了長老那番推心置腹，原本更傾向卡蓮的瑪德開始猶豫不決，舉棋不定的他隨意找了幾個人詢問，卻得到了一個震驚的消息：本以為年輕人結伴襲擊人類商船與飛空艇，是因為想從其上掠奪藥品，進而救治長老的自發行為。但其實他們是被卡蓮號召，打著‘拿藥’旗號組織起來的有組織有規劃行徑。
    其實細細琢磨便會發現，波波雖然有行動力，但缺乏組織與遠見，做事往往無頭緒。找書苑 wｗw.zｈaoshuyuan.com 想讓這樣的人控制‘大屋子’離開島嶼，與騎飛獅的同胞并肩戰斗，只有卡蓮具備這份能耐。
    瑪德沒多少政治天賦，也沒受過啥系統性教育，但種種細節加上長老殞命時卡蓮的某些奇怪舉止，讓他不得不開始懷疑，這名與波波是雙胞胎、看似人畜無害的女性卡特爾，是不是有著自己所不知的一面。
    “必須得想辦法和她談一談，還有那個估計躲到神廟去的孩子...”憶及某人與法師黏在一起的場面，瑪德本已平靜的心又開始躁動。“那個可惡的人類，居然用火焰弄傷了兩個人。”
    心中用獸人語好好‘問候’了陳昊一番，注意到長老住所已在眼前，得知卡蓮正呆在屋內的瑪德組織了一下語言剛想進屋，無意間卻發現天空中有一個小黑點。
    “那是...”手搭涼棚瞇起雙眼，戰士長驟然打了個哆嗦。盡管許多知識已被遺忘，成了唯有長老才能接觸的秘密，但有一件事，是每個獸人打從懂事就會被灌輸的。
    “惡魔，惡魔來襲！！”扯開嗓子高喊著，顧不上去考慮卡蓮的怪異，瑪德揪住身邊一位還有些茫然的獸人，齜牙咧嘴使了個眼色。“把全部人集結起來，準備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