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38年初春的時節。
早上,天剛見亮兒賀鳳鳴就起來了。今個兒是他媳婦淑賢去世的第七天。按遼西的風俗習慣,這天叫做一期,是要給死去的人上墳的。后面還有五期、十期、百天、周年等。
上墳要燒紙錢,扎花盆。昨晚上鎮上開鐵匠鋪的王福奎大哥和媳婦王大嫂還有街坊鄰居的幾個女人,幫著忙了半宿才把用要上墳的東西預備好。特別是王福奎大哥夫婦今天還要陪他一起去給妻子去上墳。這讓他很是感動。
賀鳳鳴是個外來戶,一家三口。如今媳婦沒了,剩他和兒子,在這個地方兒連一個親戚也沒有,這幾年玉皇鎮的鄉親們就沒少給他們幫助。尤其是妻子的這場喪事都是鄉親們幫助張羅的,從出殯到下葬,要不是王鐵匠夫婦前前后后給招呼,他都不知該咋辦好了。妻子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那兩天他神情恍惚,對啥事兒都不清楚。多虧了玉皇鎮鄉親們,賀鳳鳴真不知道該怎樣來報答他們才好。
玉皇鎮地處遼西的東南,靠近渤海灣,歸屬錦西縣,是遼西唯數不多一塊較大的平原。在它的西南面有一個土崗子,離鎮子能有二里地,面積不大,三四畝地左右。滿清入關以后在這上面修了一座廟取名玉皇寺,玉皇鎮因而得名。有一條清細的小河,劃著半圓從西南向東北像一條腰帶子在村前繞過。因此,人們就稱之為腰帶河。在玉皇鎮的東北面,也有一個和玉皇寺相對應的土崗子,不過沒有玉皇寺的土崗子大。土崗子上長著兩棵高大的杜梨樹,一到春天就開滿雪白的小碎花,還帶著淡淡香味,把葉子都掩沒了。這兒的人都叫它杜梨樹,它是玉皇鎮埋死人的地方。
讓賀鳳鳴沒有想到的是,妻子出殯的這天凌晨,寺里主持釋覺師父在兩個徒弟攙扶下,摸黑來到了他家,在靈前親自給妻子誦經超度,直到早上出殯去杜梨樹上。這件事兒在玉皇鎮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因為這是近十年來,玉皇鎮方圓數十里沒有過的事情。釋覺和尚已經七十多歲了,體弱多病,已有近十年沒離開過寺廟了,就是大門大戶誰家有事出資請,他都不出寺。
賀鳳鳴來玉皇鎮才幾年的工夫,在鎮上開了一個很小的中醫診所,也就只能看跌打損傷,頭疼腦熱一些常見病,比一些走方郎中強不了多少。釋覺抱病出寺,親自來給他妻子做法事,這是多大的臉面。但,賀鳳鳴知道,這不僅僅是臉面的問題,釋覺主持這樣做的目的是一種安慰、一種精神的支持,同時也在說明一種態度、表現一種操守。這些是外人所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明白。
另外還有一個讓賀鳳鳴更加意外的事兒。鎮上的大戶李六爺派管家趙財送來二十塊大洋。二十塊大洋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在那個時候,一塊大洋就夠莊稼人一家活上大半年。趙財送錢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晚上,那天晚上賀鳳鳴沒在家,他去了寺里。他回來的時候,趙財正在屋里等他。
看到趙財,賀鳳鳴先是有些意外,隨即感到怒火在上升。賀鳳鳴長長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息一下說:“趙管家來了!”
趙財貼炕沿兒站了起來說:“人死不能復生,賀先生要節哀。”這地方的人把醫生都叫先生。
“謝謝。”賀鳳鳴淡淡地說。
“真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兒,”趙財說:“聽到信兒后,六爺和我都挺難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六爺這兩天身體不舒服,不能親自來,就讓我代他過來燒紙。同時六爺為了表示他的真情,還讓我給賀先生帶來二十塊大洋。”說著趙財從懷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白布包遞給賀鳳鳴。
聽到這兒,賀鳳鳴剛壓下的火騰的一下就冒了上來。他真想抓過白布包,一下子摔到趙財的臉上。不過他沒有那樣做,就在剛才離開玉皇寺的時候,釋覺師父對他說;人之大者,為之忍,此乃為最也。人要想做成大事,要學會忍耐,這是很了不起,同時也是很難的事。他要忍耐。
賀鳳鳴忍下了,他盡量放平語氣對趙財說:“六爺的心意我領了,但錢我不能收,請你給六爺帶回去。同時還要麻煩趙管家給六爺捎去一句話。”
“啥話?”趙財問。
“對于六爺的恩情,我賀鳳鳴不會忘記的,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他!”說這話時,賀鳳鳴臉上不但沒有一絲表情,而且還隱隱地露出一股煞氣。
賀鳳鳴這樣對待李六爺的管家,在場的人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有人猜測,會不會是賀先生媳婦自殺和李六爺有關。
媳婦自殺的原因,賀鳳鳴對誰都沒說。就連關系最好的鐵匠王福奎也沒告訴。媳婦的死,在玉皇鎮已經產生了不小反應,大伙紛紛在議論猜測。賀鳳鳴不說出死因,就是怕再引起更大的震動。那樣是會對他很不利的,以后的事情會很難辦。
不過,賀鳳鳴還是把媳婦自殺的原因,告訴了玉皇寺的主持釋覺。因為人的忍耐是有極限的,賀鳳鳴也要找個人述說。他相信釋覺,他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