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黑得格外早。
一座兩層高小木樓隱藏在濃密的槐樹林中,山里沒通電,淡淡的燭光從二樓的窗戶里透出。窗邊的紅木桌上,孟玄青正用毛筆寫著什么東西。
他時而停筆,皺眉思索,時而攪拌著硯臺里黑霧升騰的暗紅色液體。
仔細看時才發現,提筆人的左腕上,一道傷口尚未愈合,原來,那液體是血液。下筆處并非紙張,而是一卷碧色石簡。
血液沾在石簡上,大部分像是滲進了石簡中一樣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層淺淺的紅痕。
筆尖所及,紅痕構成一個又一個繁復的字符。那不是人類所知的任何一種文字,它比任何一種文字都要復雜,仿佛蘊含著無窮奧秘。
這種文字名為陰文,來自冥界,只能以守夜人飽含陰氣的血液為墨水,以世間罕有的碧血石為簡書,才能令其存于陽世。
盡管如此,陰文也會逐漸消失,需要重新書寫。
孟玄青正在寫的,是守夜人家族的傳世絕篇——《墨陰真經》
唯有修煉了《墨陰真經》,才稱得上真正的守夜人。
月亮悄然升起,掛在槐木的枝頭上,石簡上仿佛蒙了一層銀紗。
孟玄青抬頭,遙望著中天的殘月。
又是一個孤獨的夜晚,在這樣的夜晚里,哪怕不去回想,塵封的記憶也會自行蔓上心頭。
十一天前,他回到祖宅,陪著父親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后三天。
他的父親去世時37歲,算是壽終正寢,事實上,修煉了《墨陰真經》的,沒人能活過四十。
甚至,境界越高,壽命越短。
他把父親葬在槐木旁,這是家族的傳統,父親的右邊葬著叔叔。
太爺爺和爺爺本該也葬在這里,但那兩位都去世于戰火紛飛之地,尸體不知掩埋在異鄉的哪片黃土之下。
不出意外的話,二十多年后,孟玄青的遺體也會葬在這里。墳前立上石碑,碑上不留姓名,不敘生平,只用小篆刻下八個字,那八個字便是墓主人生前的境界。
“道法自然,天人合一”指的是天人境,那是叔叔孟玨的境界。
“虛極靜篤,神合志通”指的是神合境,那是父親孟瑾的境界。
這些都是《墨陰真經》上記載的境界,共有五等,從低到高依次是:納元、靈藏、通玄、神合、天人。
孟玄青正處于通玄境。
其實境界不難突破,只要肯下功夫,資質較差的孟家人從10歲開始修煉,20歲前準能突破至神合境。
父親孟瑾是在18歲時突破的神合境,叔叔孟玨則是百年一遇的天才,19歲時成就了天人境。
然而,還是那句話,境界越高壽命越短。
他們二人是孿生兄弟,年紀一般大,叔叔卻比父親早走四年,33歲便入土為安。
父親性情疏懶,對力量完全不熱衷,也不愿履行守夜人斬鬼滅靈的義務——其實現代能成氣候的惡靈幾乎不存在了,往往都在未完全成型時就被冥界來的陰差拘走,用不著守夜人出手——總之,二十七歲時,父親離開霞門回到祖宅,不再碰守夜人的工作,時至今日,已有十年了。
十年里,父親寧可悶在宅子里抄錄真經,寧可去給茶農們幫工,也不愿再回霞門。哪怕叔叔在霞門亡故,父親也只是在電話里托付孟玄青,把叔叔的遺體運回家鄉。
孟玄青要在霞門讀中學,因此,最近幾年,他幾乎是一個人度過的。只在屈指可數的幾個長假里回鄉看望父親。
父子二人的關系有些微妙。父親從不對孟玄青假以辭色,也不怎么嚴厲,父親對待孟玄青的態度,近似于冷漠。
另外,父親很少傳授孟玄青修煉訣竅或者外功招式,叔叔還在世的時候,這些都由叔叔傳授。
再之后,只有父親能傳授他武學了,卻也只是在他遇到瓶頸時指點幾句,從不詳細地教授,更不會親身演示。
這或許可以歸結為父親的疏懶,但孟玄青知道,還有更復雜的原因。
父親的疏懶不是天生的,一切要追溯到母親難產去世。
母親是普通人。普通人懷了守夜人的后代,必然會難產,難產而死,在那個年代并不罕見。
毫不夸張的說,孟玄青的命是用母親的命換的。
他總讓父親想起去世的母親。
他的出生也許本就是個錯誤。
母親死后七年,父親終于決定放棄一切,離開霞門這個傷心之地,回鄉歸隱。
十一天前,父親預感到死期將至,便來到鎮上用公用電話撥通了孟玄青的手機。
“回來吧,我怕是不成了。”
電話那頭的話語平異常平靜,孟玄青的手卻在微微顫抖,他奮力組織著語言,這種時候該說些什么好呢?
答案是,無話可說。
和叔叔走的時候感覺一樣,叔叔臨終前,自己也是無話可說。
死生大事前,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四年前,他初嘗痛失親人之苦,如今,又要重蹈覆轍。
眼前似乎浮現了叔叔永眠時僵硬的面孔,父親去世后,會不會也是這副模樣呢。終于,孟玄青哽咽著開了口:
“我馬上回去!”
八天前,就在這座宅子里,父親的靈魂應冥河召喚而去。
“玄青,你是最后一個了。”
這句遺言仿佛仍在耳畔縈繞。
沒錯,父親死后,孟玄青很可能是最后一名守夜人了。
叔叔平生的兩大夢想之一,便是找到其他的守夜人,卻終其一生而不可得。
守夜人家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個延續了兩千多年的家族,不知何時開始逐漸衰落了。近代的幾次動亂和戰爭更是令其元氣大傷,最近七八十年里徹底銷聲匿跡。
思潮起伏間,一卷石簡四十多字堪堪寫完,孟玄青已經疲憊不堪。
抄錄真經極度損耗精神力,且不說真經里的內容微言大義,研讀起來艱澀無比,單是書寫一個陰文便要調動不少陰氣。
以孟玄青的修為,抄完一卷已經是極限,而這一卷上的陰文只能維持三十天。
據說他的叔叔能一次抄完整本總共十卷的真經,陰文也能維持大半年。
其實真經上的內容,孟玄青十歲時就已銘記在心,這樣不厭其煩地抄錄只是因為家族傳統罷了。
只有《墨陰真經》的原本才不需要反復抄寫。
叔叔的另一大夢想就是找到真經的原本,從二十歲開始,直到晚年才尋到線索,可惜,最終也沒有找到。
揉了揉發脹的眉心,孟玄青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瞇起來。
不知為何,腦海中突然浮現了白天的情景。自己這一生中從未見過這么奇怪的女人,好奇心旺盛到連性命也不顧了。
難道是自己太缺乏威懾力?孟玄青有些自嘲地想了想。
“唉,還是不夠謹慎,終于成了孤家寡人,以后事事要更加留心,不然,一步錯,就全盤皆輸。”
喃喃自語一句,孟玄青逐漸進入夢鄉。
燭火終于燃盡,云層遮住了月光。
黑暗中隱約傳出一句囈語:
“為何不能就此一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