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就閑了,無緣無故的閑。至少在時寒看來是如此,高亮的脫逃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還不至于讓他什么都不能碰,甚至連一份簡單的案卷都不能翻看。他實質上成了內勤的內勤,只負責整理整理簡單的資料,錄入一些基本的信息,甚至在信息錄入上都受到了歧視。他把證書擦進系統,直接跳出一頁案情列表,簡短的幾句案情概要排成一列一列,后面是一連串刺眼的省略號。敲擊鼠標,跳出“權限設置,您無法查閱”,他使勁敲擊,懊惱地把鼠標砸在桌面。引來同事們的側目,在他們眼中,是時寒把人搞丟了。“隊長從未犯過這種低級錯誤。”“肯定是這小子。”“這害人精,還賴在緝毒隊干什么?”“沒辦法,誰讓他上面有人。”
這些話像一根根刺,慢慢刺進時寒的心頭,躲不掉,拔不出,他索性整根沒入。時寒裝得漫不經心,沒心沒肺,依舊往來辦公室。閑得無聊,就主動幫著同事做些雜活,卻被委婉拒絕。他每天早早來到辦公室,掃地、拖地、燒水,同事們自然而然把他代入了這個角色,時寒也麻木著接受。
有一段時間,他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他不知道這身警服對他還有什么意義。他遲到早退,卻沒有人在意,除了石生找他談了幾次不痛不癢的話,沒有人從本質上關心他的存在。那段時間里,他常常跑到對面廣場上去喂鴿子。換一身便服,坐在高高飄揚的國旗下。有時候是早上,老頭老太在練太極拳,有時候是傍晚,他們在跳廣場舞,盡情享受黃昏的快樂。這些鴿子卻并不懼怕來來往往的人,似乎很享受音樂中搶食的滋味。時寒從袋子里抓出一把鳥食,撒下去,看著你爭我搶的鴿子發呆。如果可以,他會待上一個下午,一整天,周末的時候他就這么做過。相比語言的交流,他更習慣在沉默中感受那份彼此的信賴。
鴿子是自由的,這正是它們活著的意義,而活著卻需要覓食,于是就擺脫不了你爭我搶,擺脫不了爾虞我詐,自由也就不再那么自由。大多時候,鴿子都是溫馴的,搶則搶了,搶不到就作罷,但他也親眼看到兩只鴿子撲騰著翅膀,用尖尖的利嘴互相傷害。他很想問問它們,為什么有些人拼了命地活,有些卻拼了命去死。像廣場上翩翩起舞的大媽們多好,放下一切,簡單活著多好。
可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實他并沒有放下,也放不下。他忍不住又一次拿出了那份案卷,每一次翻動都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這個“賊”躲在一個隱秘的角落,它無時無刻不在透露出偷窺的欲望。時寒明顯感到這一欲望在不斷增強,甚至開始操控他的一言一行。它在逼著他走回來時的路。
這段時間,他經常被一個夢驚醒,磚房、炸藥、血肉橫飛,他走進那個磚房,幾個人在低聲耳語,他拼命伸長耳朵,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其中一個人扭轉頭,滿臉橫肉堆在臉上,是逃走的高亮,突然舉起砍刀迎面劈來,他的雙腿灌了鉛一樣無法閃躲。一會兒那臉變成了劉鵬,他光著膀子,身上雕龍畫鳳,嚴肅的臉變得猙獰,惡狠狠地說:“現在你知道了,我不是你的劉叔。”黑洞洞的槍口塞滿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一顆子彈飛穿而出,貫穿他豆腐一樣的腦袋。
他猛然驚醒,身上都是冷汗,冷風從窗戶倒灌進來,對面的大樓在夜色中沉睡。他重重倒在床上,繼續沉沉睡去。在半夢半醒中,他仿佛看到了李大頭,安靜地坐在辦公桌前拼湊著那個碎了一地的“三戒”杯,一邊拼一邊笑,笑得比哭還難看。他連叫了兩聲“大頭”,李大頭毫無反應。他走上前去,想看個究竟,辦公室突然卻變成了礦山,李大頭披頭散發,用手拼命挖著地上的泥土。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時候,李大頭蹭的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手上緊緊抓著一把玻璃碎片,血順著沾滿泥的指縫往下滴。“找到了,我找到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李大頭的聲音空靈得恐怖,在礦山上悠悠回蕩,一抹詭異的笑掛在蒼白的臉上。
這次他沒再睡去,睡意全無。他坐在床上,打量著雜亂的房間。忙的時候,房間反而井井有條,閑了反而隨性而去,換下的衣服襪子凌亂得丟在一邊,垃圾桶里塞滿了速食食品的包裝袋。他愁悶時故作歡喜,歡喜時掩飾深沉,有大把時間可供揮霍了,他卻不知道該怎么奢侈一次,就像一貧如洗的時候突然天降橫財,不是歡喜,卻是驚恐。他活在驚恐中,無時無刻不驚恐,李大頭死了,他現在卻無形之中成了李大頭一般。在無所事事閑晃中,他明白了李大頭的悲哀。什么也不用做,需要做的都是別人為你安排好的,你覺得是你在做一些事情,其實不過是有人讓你做了這些。此時只有你的思想仍是自由的。
他自言自語道:“越是拼命忘記,越是掛上心頭。”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自言自語的,在大學的時候,在中學時候,或許更早。他一直有自言自語的習慣,小的時候就有,只不過是壓在心底,他會在心底用語言把討厭的人或事鄙視到塵土里,或是惱恨到九霄云天之上。漸漸長大,他發現自言自語是個壞習慣,就算不經意間說出的話真實到他自己都吃驚,但別人看來那卻是毛病,病得不輕。他越發把自言自語緊緊壓在了心底,關進一個隱秘的角落。可從大頭自殺,筱雅離去,他這病加重了,他假裝的一切不在意,都被內心的魔鬼輕輕剝開。鏡子里胡子拉茬,越來越不修邊幅的那個人,反復在吶喊:“不,你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