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個莊子,李陵二人走了半天,才尋到又一個村莊,村子里只有二十幾戶人家,許是天晚了,村子里半點聲息都沒有。二人敲開一家農戶的屋子歇了一夜。家里只有一對年老的夫婦,若不是秦文腰間挎的寶刀,估計是決計不會收留二人的,當然,餐飯什么的也是沒有的,倒是農戶憐惜牲口,給那兩匹馬弄了些許清水和一大捆桑葉吃。
李陵試著和這對夫婦搭話,收獲的卻只有冷眼。第二日一早,二人便在老漢的冷眼中,丟下一角碎銀子離去了。
清晨的鄉間小路,充滿著令人迷醉的氣息。成片成片的桑田看不清邊際,除卻幾塊粗壯的老樹,余下的大多是新苗。只有小臂粗細的桑樹結著厚厚的葉子,在初夏的威風里嘩啦啦作響。
路邊高大的桑樹上,熟透了的桑葚噼啪的往下掉,將泥土染的黝黑黝黑的。不用刻意的去嗅,都能聞到泥土中香甜的氣息。
“這樣大規模的桑田,看起來侍弄的也不錯。養出蠶繅成絲,便是不菲的收入,至少溫飽是不成問題的,這就已經強過無數地方了。如此天眷的地方,怎么反而先生出亂來。”李陵伸手摘下一顆桑葚塞到嘴里,品味其甘甜,心中卻生出些許苦澀來。
“是啊,爺,小的在老家侍候麥子,一年就得幾石糧食,繳納完捐稅,便剩不下一點,可是全家人都指著那點糧食求活,精打細算的往往都撐不到新麥下來,有時還得找宗家周轉,九出十三歸的利錢,這還是宗家心善。
我們這還算好的,畢竟家里有幾畝薄田,無病無災的年歲還能將就,那些沒田的佃戶,一年到頭吃糠都還得餓肚子。
再看這里,綢緞多貴啊,賣了銀子再買米,豈不是頓頓都有白米飯吃。就是蠶這金貴的東西我們那養不好,不然家家種桑養蠶多好。”秦文望著這桑田眼里的羨慕都快溢出來了。
“夯貨,都去養蠶了,誰來種糧食,人們又吃什么,吃桑葉嗎?”
“小的是窮怕了,倒沒想到這一層。”秦文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走快些吧,去看看,水匪于洋一直在石臼湖中活動,咱們就去他的老巢去轉轉。”
二人又行了半天,卻是一畝禾苗都未曾見到,全是桑田。李陵甚至在想,這里的地方官是不是有弄產業基地的想法。不過這些桑田,似乎都不見農人勞作,道路上倒是設了諸多關卡,還有綠林好漢四處盤查,二人躲藏避讓,費了好些功夫。
“秦文,我們大可以大大方方的走,你發現沒,這些賊人盤查的大多是帶著女眷的。看來他們的消息有誤。”
“爺,那是不是說明,消息不是揚州走漏的,而是京里傳下來的。而且,是在于洋作亂之前。”
“你倒是不笨,就是不知道,是我的好叔叔,還是好弟弟。”
“爺,要不咱們回京吧,不然恐生變故。”
“不必了,京里有劉統勛主持,鄂爾泰和張廷玉雖與我意見多有相左,但確實先帝的親信,若是換了別人,他們也沒好果子吃。
先帝爺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他們得保著我,不然,他們會迎來最酷烈的報復。再說了,這些年各個掌軍大臣都換上了可靠之人,不會生亂的。那些宵小就是要耍手段,也會是這樣的小伎倆。”
“可是爺,江寧府近在咫尺,卻依然按兵不動,這……”
“所以,咱們去了金陵,變故才大,不是么。安心等黑旗軍到吧。走,去前面莊子里歇歇腳。”
二人牽著馬進了莊子,看見許多人有氣無力的躺在墻角懶洋洋的曬著太陽。而且大多是年老力弱之人,看起來許多人似是已無生機。
兩人走進一戶人家,外面看起來這家里還算殷實,青磚綠瓦,院子里收拾的十分整潔,只是雞舍鴨圈都空蕩蕩的。
家里只有一個十幾歲大的少年與爺爺奶奶。爺爺奶奶已經倒在床上無法起身。嗡嗡嗡的蒼蠅似是聞到了人肉將腐的味道,在四周哄哄然飛著。
見二人進來,那少年拿起一把柴刀,警惕的看著二人。
秦文嘿然笑道:“讀書郎也會耍刀?”
“在下不會耍刀,但是砍砍柴的力氣還是有的。”少年看著秦文的威勢,握著刀的手微微顫抖,卻是半步不退。
“有意思的少年人,你爺爺奶奶快不行了。”
“不勞尊客操心。”少年轉頭望了望床上的二老,看孫子有難,爺爺掙扎著想起身,卻是動彈不得,而奶奶已是氣若游絲,眼看不活了。
“可是餓的?我這里有些干糧,救老人家性命吧。秦文,拿干糧給他。”
秦文猶疑了一下,還是拿出干糧遞給那少年。沒想到那少年突起發難,柴刀砍向秦文遞干糧的手,只是秦文怎會讓人得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那少年肩膀一動的時候,便閃電般的縮回了手,又飛起一腳,將那少年踹倒在地。
那少年掙扎著還要起身,卻似乎是用盡了氣力,再也站不起來,秦文欺身而上,一腳踢開柴刀,拔出鋼刀來就要結果了他。
“住手。”李陵止住了他。
“爺,此子是個中山之狼,留他不得。”
“算了,將干糧扔過去。”
秦文只得收刀回鞘,將干糧扔了過去。那少年抓起干糧就往嘴里塞,李陵見此情形一陣厭惡,爺爺奶奶餓得躺在塌上,這少年卻只顧自己,看來自己識人不明了。
李陵這邊正想著,那少年卻是將干糧嚼碎,掙扎著爬到床頭,將嚼碎的干糧往奶奶嘴里塞去,奶奶睜開眼看了一眼,卻怎么都不肯張嘴。這銀發蒼蒼的老人,眼里全是對孫子的疼惜之情,只是說不出話來,只是拼盡力氣搖了搖頭。
少年不肯,想硬捏開奶奶的嘴,但是奶奶臉上帶著笑意,漸漸地合上了眼睛。少年眼眶里淚水在打轉,可是此刻顧不得悲傷,又到爺爺跟前,爺爺似乎是掙扎著用盡了力氣,見孫子有糧食吃了,用力翻了個身,握住老妻的手,兩顆濁淚從眼角滾落。
少年將干糧又喂給爺爺,爺爺也是不肯張嘴,虛弱的說:“乖孫能活下去了,那便,那便好好的活下去。老婆子,乖孫能活下去了……”話音未盡,亦是帶著笑合上了眼瞼。
少年傷痛欲絕,淚水斷了線一般流著,聲音哽咽,用力的嚼著干糧,又和著流進嘴里的淚水,使勁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