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寂靜,寂靜。逸霂和犸亥背對背,沉默著。
就如同鏡玄湖上吹過一縷微風都能漾起水波,茅屋里,兩個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睡覺吧。”聽見師父的命令,犸亥轉過身,看逸霂躺在草鋪的床上,面對命令,犸亥的身體卻不動起來——這是多年來的頭一次。
師父躺下去后,眼淚才從犸亥的眼眶里溢出來,他面無表情,也沒有喘息,只有淚水不停地從眼里流出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他早已經失去了關于“哭”的印象,他不懂為什么眼里會流出淚水,但他不對此感到害怕,一動不動地,面對著躺下床的師父,僵硬地站著,任淚水流淌著。
—次日早—
逸霂揉揉眼睛,坐起來,一眼就看見站立著的犸亥。除了轉了個身之外,他還在昨天晚上的位置,筆直筆直地站著,眼里布滿血絲,目光呆滯,嘴巴微張著。
“犸亥!”逸霂趕忙跳下床,迅雷一般來到犸亥身邊,扶著犸亥的肩膀,使勁搖了搖——沒有反應。
“犸亥!犸亥!”
“犸
亥
!
你
怎
么
了
!
?”
逸霂感覺自己的腦袋一片混亂:
“爸爸!媽媽!不要丟下我們!”
“姐姐!你怎么了!姐姐!姐姐!不要死啊!”
“哥——!救我!”
“逸霂啊,以后你就是二代戰雷閃了。背負著烙進骨髓的悲痛活到現在,真是,不容易啊。我要走了,不會再回來,所以你要好好活著,這世界上還是有很多溫暖的。永別了,二代戰。”
這是失去家人和指引者后好不容易重新得來的溫暖,一動不動地,雕塑一樣地凝固在自己面前,逸霂想哭,卻不知道如何去哭了——自從手握鳴雷,逸霂就封鎖了自己所有的柔軟,包括,本能的哭的能力。
大街上,
甲:“喂,這什么聲音?你聽見了嗎?”
乙:“有人在笑。”
甲:“好像是,有雷氏逸霂嗎?”
丙:“不可能,他不會發出這樣癡狂的笑聲的。應該是他執意開化的那個人皮野獸。”
木匠:“看來那小子還是動手了啊。我昨晚才提醒過他的……”
甲:“白癡嗎你們?還不快去看看情況?反正是湖邊傳來的聲音,除了有雷氏,也不會有人住在那里了。”
乙:“那就抄上家伙,如果那個人皮野獸真的行兇,就直接把他殺死!哦對了,還有麻醉藥!以防萬一!”
木匠:“準備準備趕緊走吧!沒事的話”
沒錯,是逸霂在笑,他無法抑制的悲痛,沒有媒介來發泄,他只能笑,不停地笑。
“師父。別笑了,他們來了。”忽然,跟前的犸亥抱住了師父,已經沙啞的聲音說道,“別擔心,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可能是太累了,我只是睡著了。我知道師父想起以前的事了——好了,別笑了。對不起,師父,我對人類實在,喜歡不起來。我聽你的,會好好幫助他們,無論我多不喜歡他們——但是如果可以,我真的一眼也不想見到人!”
逸霂停下了笑,但,跟哭久了一樣,逸霂笑久了,有些停不下來,只能咬住自己的嘴,不再發出笑聲。他對犸亥點點頭,犸亥拉著師父,慢慢坐在地上,師父向前傾去,把臉貼在自己硬邦邦的腹部,犸亥能感覺到師父持續的哽咽。
結實的茅屋突然就被砍破了,屋內的景象,被曝光給趕來的一群人——有雷氏逸霂傾倒在犸亥面前,犸亥牽著他無力的手。
“有雷氏!”甲喊著沖了過去。
犸亥推了推逸霂,說:“師父,他們來找你了。”
“你!你果然!”乙舉起刀子憤怒地說。
犸亥看了看孩子一樣倚在自己懷里的師父,回頭,克制住自己所有的厭惡、強扼掉自己看見人就產生的那種不信任和反胃感,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戰勝了被鎮里百姓的惡言冷語一刀一刀鐫刻在心里的“偏見”二字,對鎮子里的人露出最真心、最純潔無瑕的笑容:
“師父正在休息,請問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迎接他這個笑容的,是甲扯住他胳膊的手,乙掄起的殺豬刀,端著草叉的丙,以及被昨天的木匠丟出手的木刨子。
還不夠明顯嗎?這就是人類,冷冰冰的人類,瘋狂遠在獸類之上卻毫不自知自以為是的人類!
【不要在人面前用雷。】有時候犸亥都很討厭自己為什么這么聽師父的話。
——我早就說過了師父!人永遠都不值得信任!明明是那樣的卑鄙,卻說聰明的狐貍是狡猾的壞東西!
——我早就說過了!
——我說了!我努力過了!我努力去相信人了!但他們不爭氣,一點都不懂得接受一下我的信任!
——跟他們好好相處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無論我怎么克制自己!無論怎么克制,都是徒勞啊師父!他們比我不信任他們還要不信任我!他們才從來都沒有克制過啊!
這是此時此刻涌蕩在犸亥腦海中的,是他對師父發脾氣時的聲音。就在殺豬刀靠近他的眼、木刨子飛向他的腦門心,草叉刺向他后背的那一刻,這聲音響徹了他的整個宇宙。
「剛剛才說的諾言馬上就要落空。哎。師父,如果可以,我真想在那個世界也能一直跟你在一起。」
逸霂站起來了,他絕不容許再有任何什么,從他身邊奪走自那場災難后的二十多年來,一直維持著自己這具本應破爛不堪、猶如行尸走肉般的身體的,溫暖的光芒。
犸亥用腳趾想都知道師父要做什么,他來不及喊了,只能用最大的力量、不惜把師父的按脫臼的力量,死死地按著師父的肩膀。
“雷擎!”逸霂一個全身雷觸,閃到犸亥前面,犸亥用力很大,即使是那樣極速的霹靂轉身,他的手都沒離開師父的肩膀。
殺豬刀與犸亥的手擦肩而過,砍在逸霂的肩膀上;木刨子重重地砸在逸霂額頭;還有那把草叉,刺穿了逸霂的腹部。
“走……危險……”這是逸霂被砸了額頭并且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句話。
犸亥看著咬牙切齒的百姓;百姓看著紅血絲都要脹爆眼球的犸亥。
【克制,克制!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把師父送到醫生那里去;醫生要是不肯治,老子就活活吃了他!】
丙忍不住了,他松開草叉,滿眼憤淚地吼道:“你個無恥下流的人皮野獸!!!傷你師父不成,還拿他當擋箭牌!!!”
木匠聽丙這么說,也不平地喊:“就是!有雷氏總是在叫我們相信你,相信你!昨天還說什么‘是徒弟,是家人;人不人獸不獸有什么關系’,今天就被你背叛!有雷氏他傻乎乎地被你這個孽畜欺騙了!”
“你真是個該死的東西!該死的人皮野獸!”
「好生氣,好恨……好想像蛇吃老鼠一樣活活吃了他們!!」
【不,這是想讓師父傷心嗎?】
「孽畜都不如的東西!我現在就要讓你們全部消失!」
【我是有多愚蠢!這樣的做法跟那群人類有什么區別?】
「那又怎么樣!讓他們親自體會一下自己的所為啊!」
【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
犸亥已經踏出崩潰邊緣一步。他看見一人背起他的師父——他最愛最愛的師父,另外三人拿著武器,仇恨的眼光盯著他不放——他無法思考那群人將會把師父帶到哪里,他的思緒已經全然崩潰,他現在只想把師父據為己有,哪怕是師父的尸體。犸亥跟逸霂一樣,都是靠彼此提供的一線溫暖,支撐著幾近失魂的軀體活到現在。
這就是獸的情感!
“唔……唔——啊嗷嗷!”
“唔呃呃……啊啊啊啊!”
“骯臟……的渣子!——把有雷氏——還給我——————!!!!”
甲:“好快!”
木匠:“我先把有雷氏送去醫生那里,你們小心點,那畜生已經原形畢露了!別讓他再傷害有雷氏!”
甲:“快點!麻醉劑!麻醉劑給我!”
“呃呃啊啊啊啊嗷嗷啊啊!”(把師父還給我!)
犸亥瞬間閃現,他的爪子馬上就碰到師父的衣袖了,但,一支注射器狠狠地插在了他的脖子上。神經麻痹了,脖子,離大腦是那樣的近,虛無,虛無,漸漸擴散在犸亥的意識中。
麻痹使犸亥決堤的情緒緩和了一點點,他跪在甲的面前,艱難地發出聲音,哀求道:
“救救我師父。我做什么都可以。”
“偽善的畜生!呵,好啊,做什么都可以?那你去死吧!”一記帶著絕對要打死他的意志的重拳悶在了犸亥的天靈蓋上。赤橙黃綠青藍紫,噼里啪啦咚咚鏘,酸甜苦辣咸,處理錯亂的信息肆意地控制著犸亥的感知,犸亥的瞳仁向上一翻,徹底昏迷了。
嗒,嗒嗒,嗒,嗒嗒...
頻繁的抖動、強烈的復蘇意識喚醒了昏迷的逸霂,眼前的場景已是鎮子的街區,見此景逸霂急促喊道:“放開,我!”
“別擔心,有雷氏,”護送逸霂的乙說,“我們馬上就去醫生那里!”
“犸亥——!他!怎么了!”逸霂四下一看,不見犸亥身影。
“放心,有人在那看著呢,不出意料那死畜生已經被降服了。”
!!!
“放——我——下——來——!”大街上發出震天動地的吶喊。
丙:“不行,有雷氏肯定是被砸昏頭了。給他打一針麻醉劑吧。”
乙:“那是野豬用的,不能打在人身上吧?”
木匠:“沒關系,少打一點;快,要打快打,他掙扎得太厲害!”
乙:“對不起了有雷氏先生,都怪你太善良……”
—有雷氏逸霂精神世界—
記憶中的少女站在前方,她的身體正在燃燒。
“姐?”逸霂向少女跑去,“姐!我好想你啊!”
“醒醒!”少女一把推開逸霂,“那孩子還在等你呢!”
“‘那孩子’?什么孩子?”
“有雷氏犸亥啊!”
“有雷氏犸亥?是誰?”
“是你的家人啊!”
“爸爸叫有雷氏樹天,媽媽叫有雷氏歡,弟弟叫有雷氏孚東,你是有雷氏荀謠。”逸霂扳著手指頭數起來,“有雷氏犸亥是誰?”
“是一個哥哥!”逸霂的弟弟從身后抓住了他的袖子,“不是傳有雷氏人,是約有雷氏人,而且約是和你的!”
“快去吧,別再讓他受傷了!”父母從兩邊扶住逸霂的肩膀。
“依我看,你成為雷閃,說到底,不過就是為了不讓自己曾經的悲哀再次發生罷了。”
“師父...”逸霂低聲說。這一聲“師父”,竟是那樣熟悉
——“師父!”那嘶聲的咆哮響起
犸亥!記起來了!
他沒事吧!
不出意料已被降服?
這是什么味道?
血嗎?
逸霂感覺自己曾被幾個人合力按在一張床上,掙扎不開。但如今,那幾股束縛著自己的力量并不存在,存在的是彌漫在空氣里的血腥味。
逸霂從精神世界回到現實,自己躺在病床上,眼前只有一個人,犸亥。
他的脖子好像被刀劃傷一條口子,滿身是血——包括牙齒。眼瞳里透露出精神已經崩潰失控的訊息。他沒有人的意識了,從里到外發出獸性的氣場,他把手里啃得光溜溜的一條骨頭丟掉,淚水從他的眼里流出來,跟臉上的血混在一起。
“犸亥!你殺人了!”逸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流著淚的犸亥點了點頭,拉開師父的被褥,撲在師父身前,舔舐著師父的傷口。
是的,犸亥知道自己殺了人。
殺了能救師父命的醫生。
而自己根本就不會醫術。
所以,是自己親手把師父害死了。
他被憤怒和恐懼沖昏了頭腦。
被徹底否定和被現實刺傷的憤怒、對失去最珍惜之人的極端的恐懼,使他潛意識不自覺地用極端的惡意去揣測。
可他真的錯了。
師父腹部被捅穿,肩膀快被砍斷,沒有醫生,誰來救自己的師父?自己能做什么?
其實逸霂很清楚,這種偏激的行為,是犸亥最真實的情感,為了不失去至珍,不惜一切代價,活脫脫一只走投無路的困獸。無法觀察思考,無法達成信任;鎮上的人順從了偏見,主觀臆斷,犸亥則在那種偏見中徹底不再寄希望于人。逸霂并沒有生氣,而是無奈,人已經死了,自己又深知犸亥絕非惡意,實在無法給犸亥安上罪人的標簽,他只能深深無奈。他伸手撫摸著犸亥的頭,想說些什么,卻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師父……嗚嗚嗚嗚,我嗚嗚,嗚嗚嗚嗚嗚……對不起!!對不起!!!!”犸亥止不住師父的血,他把頭埋進師父的腋窩,失聲痛哭著。
“爾無錯。”逸霂終于有了合適的言語,輕聲地說,“斯識與信鬧劇也。”
“我對不起你!我是個可惡的野獸……嗚嗚嗚嗚……你不要死……嗚嗚……不要死……”
“有你這么可愛又可憐的徒弟,我怎么忍心死……”即使逸霂知道自己失血過多,已經回天無力,但他還是這樣說了,如果有可能,他絕對會堅持著活著。
【有雷氏逸霂,你不能死,你不能讓犸亥那孩子再失去些什么了!】
犸亥抱著師父,師父的體溫一點一點地流失,他緊緊貼著師父,想要留住那溫度。
……
“有雷氏死了以后,那個人皮野獸就一直守在那里了,罵也不走打也不走踢也不走,就是不讓我們把有雷氏安葬了。”
“呸!明明殺害了整整四個人,結果還裝得很尊師重道一樣。”
“隨他的便吧,兩個星期不吃不喝,等他死了咱們再去安葬有雷氏。這事也沒必要再大張旗鼓地宣傳了,就給它雪葬了吧。”
……
這間病房已經尸臭熏熏,有雷氏逸霂的身體正在腐爛,犸亥依然伏在病床前,直到——
“犸亥,我回來了。”
是師父的聲音。
虛弱的犸亥回頭一看,竟然是師父。他眨眨眼睛。
“我說過了,我不會死的。放心吧,我也會一直,一直,一直,陪在你身邊。”逸霂拿著一個盒子,盒子上寫著“有雷氏逸霂訂的衣服”。
“師父...”犸亥呆在那里。
“以后,還是不要叫我師父了吧。”逸霂說,“真是諷刺啊,至親都死在亡靈手下,自己卻變成了亡靈。我討厭亡靈,所以犸亥,不要對亡靈喊師父。”
“可是……”
“這并不能否定我生前曾做過你的師父,我們依然是家人啊。”逸霂微笑著說,“穿上衣服吧。三代戰。”
犸亥接過盒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對不起,師……有雷氏,我不配。——
“但,我不會讓戰的名號在我這里斷絕的,我會找到戰的真正繼承人的。”
“哈哈。這樣嗎?那就遵循你內心的選擇吧。”逸霂把手搭在犸亥肩上,“說好的,拿到雷閃服就回家。走吧,回家吧。”
后來,犸亥把師父的遺體安葬在萬冢嶺最高的山頂,逸霂害怕自己某一天控制不住自己,將犸亥殘忍殺害,便一直住在山頂,不再與犸亥同居山洞。
就這樣,犸亥每周都會給師父帶上食物,到山頂去。有時害怕師父死去,犸亥還會帶一些帶有生血的食物——當然,全都被逸霂拒絕。而這種生活,那時起,整整八年,犸亥看望逸霂一事從未曾斷絕。
鎮民們沒有再說起“人皮野獸”的事,后來的人們便不知道“人皮野獸”犸亥一事,他們只知道,終年雪封、厲鬼出沒的萬冢嶺上住著一個“山野居客”,時不時下山來對一些孩童少年說一些稀奇的胡話,人們對他嗤之以鼻,卻不知他一直在尋找著三代戰雷閃。
他常常想起師父教給自己的,雷閃們代代相承的詩歌:
昔有奇者
縱雷青霄
掣盡電光舞
徒有雷聲五百濤
愭雷者,霹靂嘲
暐霆之下,亢閃擎嘯
有雷
有雷
毅卻懼,欻愾截劫
風林火山行雷者
迂鎮黯霄
什么時候,自己才能把這薪火相傳的詩歌教給自己的徒弟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