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貴才跨過門檻，身后的簾子就被匆忙放下，硬是隔斷了屋外的空氣。
才走了兩步，吳貴不由微微皺了下眉頭，原來這屋內隱隱約約有一股怪味。抬頭看去，便見四壁窗戶緊閉，將這屋子遮的密不透風。
吳貴暗暗搖了下頭，就這個樣子，悶也能把人悶壞了。到了近前，便見屋內錯落有致地擺放著香爐、花瓶、香盒等物，又有吳興筍凳、螺鈿椅、羅鍋棖各一。西窗下案幾上，擺著一個倭漆龕，一個香爐。案幾上面，更掛了一張七弦琴。四周墻上也掛著或花木鳥魚，或仕女撫琴圖。
吳貴心道，這間屋子更像是書房，不知道怎地，卻做了林夫人的臥室。
轉過木制太湖石屏風，便有四個婆子、四個丫鬟屏息斂氣地分列在兩旁，這些人或手托銅盆，或手提匙箸，或手執拂塵、騷背。
吳貴收了目光，不敢再東張西望，跨步來到林如海身前，先給未來的岳……啊？錯了，是先給鹽政大人施了一禮。“小子吳貴見過林御史。”
林如海這才仔細打量了吳貴兩眼，見他不過一個弱齡少年，心內微微嘆息，看來今日請金安東過府來，是大錯特錯。要不是金安東說這少年懂得醫理，怎么可能貿貿然地，就讓他堂而皇之地直入內堂。
林如海面無表情地說道，“速去。”
吳貴見林如海不假辭色，正眼都不瞧他，心內苦笑道，不過是因為前日，與這金安東吹牛過甚，更是因心念著林妹妹，才觍顏至此，自己哪里真會瞧病了？
金安東也沖他點了下頭，吳貴快步上前，便有一個俏麗丫鬟上前來，輕輕打起了簾子。簾內更別有風光——一頂月白軟煙輕羅帳幔立在簾子后面。
吳貴探過頭去，便見輕羅帳幔內，擁被側臥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子，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正在那里酣睡不醒。
吳貴本想上前一步觀瞧，簾子卻突然被放了下來，隔開了他的目光。
回過頭來，見那打簾子的丫鬟，早躬身后退了幾步，吳貴苦笑道，“這……”
旁邊的林如海卻恍若未聞，金安東見了，也只聳了聳肩頭，顯然是受了一樣的待遇。
吳貴遂不再強求，反正他只是跟來偶遇林妹妹的。不過簾子雖然放的急切，吳貴倒是覷見了一二，這林夫人好似瘦脫了相，看上去形容憔悴不堪。
心下又尋思，怪不得古人死亡率這么高，如此忌諱，又怎能瞧好病呢，想來那些大夫們，也沒能仔細見過林夫人的面色。
林如海見他二人瞧完了病人，遂輕聲道，“咱們前書房敘話。”
吳貴卻道，“不急。”說著走到后窗前，伸手就要開窗，口中道，“屋內還是通通風的好。”
一個嬤嬤急忙上前攔住了，“這位小郎君，可開不得。”
吳貴看向林如海，林如海嘆道，“拙荊犯病后，就見不得光。開了窗子，要么悲傷垂淚，要么哭笑無常。”
吳貴向林夫人那邊瞅了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只是聞到了此處濕氣，想著看下有什么不妥。況且尊夫人正在安寢，咱們小心點就行。”
說完，不等林如海開口答應，便推開了窗子，果然一股潮氣迎面撲來，雖讓吳貴哆嗦了一下，倒是吹散了屋內的怪味。
吳貴探出身子，才發覺后窗墻下，引水成池，蓄養著金鯽，池水邊繞砌圍植著碧草、湘竹，一片青蔥郁然，倒是一處好地。窗外四壁，薜蘿滿墻，中間又擺了些盆景，池水轉角盡頭，更似乎置了一個洗硯池。
吳貴正要收回目光，突見竹林邊，碎步走出一小人來，羅衣輕裾，清雅婉約。烏絲雙鬟，春山淡鎖煙愁。身量雖小，掩不住其風姿雅調，清逸翩翩。
吳貴心內暗道，看這弱不禁風、眼淚巴巴的樣子，也不知是丫鬟，還是林妹妹？
窗外那丫頭似有所覺，忽然正眼瞧了過來，吳貴連忙收回了身子，遂吩咐身后的婆子，上前掩了窗子。
吳貴對林如海道，“大人，前邊說話。”
林如海原以為要去前院書房，不想吳貴出了屋子，走到廊下，道，“這里就行了。林大人把那些伺候過林夫人的丫頭、婆子，一一叫上來，有些話需當著林大人的面，問詢一下。”
等那些下人來齊后，林如海便見這少年，挨個細細問起林夫人的坐臥日常來。
與那些江南名醫不同的是，他不問飲食睡眠，不問凈衣、天癸、月信之類的婦人癥狀——看他年齡，估計也不懂。卻只在哪里問些，諸如夫人常日里，都有什么異人表現等等。
不等那吳貴問完話，林如海早不耐了，沖著金安東一禮，道，“金司歷，拙荊如何治？”
金安東才道，“林探花，你應該知道，我首先是個教士，便先從神學上給你解惑一二，神學你懂嗎？”
見林如海搖了搖頭，金安東看了一眼還在那里問話的吳貴，輕笑道，“這小子卻懂。”
見林如海面色不愉，金安東忙道，“我教中有位神學家，羅馬名字叫托馬斯·阿奎納，他曾說過，人的靈魂，不會臣服于身體的疾病。靈魂不在上帝的管轄之內，便是受到了惡魔的誘惑……”
那邊吳貴聽了，找書苑 ｗｗw.zhaｏshuyuａn.com 暗暗覺得好笑，這話說給吳閣老這個教友還行，說給林探花？就不怕被打出去嗎？
果然，林如海眉頭深鎖，面上早不耐了，只不過是修養好，才忍得住這番僧呱噪下去。
吳貴嘿嘿一笑，忙拉住金安東，道，“洋和尚，你這神神鬼鬼的，就不要跟林大人說了。還什么受了惡魔的誘惑，你還不如說是得了離魂癥呢，這樣說，林大人還能聽得懂。”
金安東尷尬一笑，又聽吳貴道，“你也是懂得醫術的，還是說下你們西洋那里，到底是怎么治這病的。”
金安東才道，“聽這些下人所說癥狀，林夫人這病，倒和我們西洋那里一些產后的婦人，得的病類似。笛卡爾說是纖維失去了彈性，羅伯特·伯頓卻認為是大腦供血不足。”
哈哈哈，聽了這金安東這話，吳貴更想仰天狂笑，他喵的，我到底是在古代還是在現代啊，這笛卡爾都出來了。況且他這話，云里霧罩的，只怕林大人更要聽不懂了。
吳貴忙插話道，“婦人產后癥狀，我們這里也常見的。”不就是產后抑郁嘛。不過林夫人兒子三歲才歿的，哪來的產后抑郁？
那邊林如海點了下頭，嘆道，“我們這里叫百合病。既然是什么供血不足，那又如何供血呢？金司歷可有神藥？”最后這句話，才是林如海的目的。
就聽金安東搖頭道，“我當日就帶了兩粒藥，一粒貢給了你們的王，一粒不小心泡了水，失了藥性。眼下估計就濠鏡澳有了，不過就是有，卻也治不得尊夫人這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