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氤氳中，吳俊輝吃到了來到此世后最豐盛的一頓飽飯。
說道豐盛也不過是這許家賓朋們的殘羹剩飯，但勝在有魚有肉，葷素相雜的混在一起，滿滿的兩大桶。經年難見葷腥的幾個小子們，各憑力氣，你擠我抗的，抱著大碗，唯恐落在最后，只混到些湯水。
別看吳俊輝身子瘦骨嶙峋的，還是憑借刁鉆蠻勁混上了那么大一勺，領了倆雜食饅頭，護著碗，擠出人群，顛顛的跑到師傅身邊，尋了個地兒，蹲下來就狼吞虎咽起來。沒辦法，冬日賊啦邪乎的冷，加上一直吃不飽，吳俊輝都懷疑這個冬天真的要抗不過去啊。
身邊這些小子們多是跟著大人來的，街面上管他們這種，好聽點的叫徒弟，一般的都叫跟腳的，沒有一個體面人，更別說連他們的大人，也談不上體面人，都是些沒個正經營生的街面上的幫傭，吃飯頂多有條矮幾，一張杌子，也多是蹲著吃飯的。
小子們領過飯食抱著碗，或東或西，或左或右的圍在了各家的大人身邊，邊吃邊支棱著耳朵——以便隨時聽候大人的使喚，包括吳俊輝也是。
“二夯，話說這許家好像是你本家吧，你自己不是還有一手灶臺上的本事嗎，怎么沒見他們請你進府幫工呢？跟我們在這混飯呢？”矮幾邊東首一人，邊吃邊看了眼埋首海吃的許二夯，張口問道。
“就是“，”就是”，“平時凈聽你吹大氣”。矮幾邊上的糙漢子們應聲呼和，一個兩個的吃的也緩過勁兒來了，邊吃邊開始閑話。
北面一漢子放下碗，看碗底還有湯汁，掰了些碎餅子，泡上，也開始打趣這許二夯。
“胡吹你跟這許家沾親帶故的，也沒見他家下人正眼瞧你，還不是跟我們一樣蹲這兒吃飯。再差些，倒是跟那些僧道們、戲班子們一起開飯啊。”
許二夯從碗里抬起頭來，嗓門一開，聲震瓦礫，看來是有些羞鬧：“你個驢攮的，要不是我姓許，今兒你還真不能掙這幾文錢、吃上這一口熱飯呢。今兒能來幫工，也是前門管事陶三爺專門找的俺，帶著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王八們掙一口吃食。”
“哎呦，仗義許二哥發脾氣了，二哥我這還有塊肉給你，您老消消火，以后還指著二哥帶契著在街面上討生活呢。”有人嘻嘻哈哈道，但并未真舍得分出自己碗里的那塊肉。
“我算什么許二哥，咱們街上的倪二哥才是真二哥，我都想跟人家混飯吃呢，可惜人家看不上咱。”
先前開話的東首那人，咬下自己碗里的一塊肉，細嚼慢咽的，似乎不舍得這么快咽下去，隨后又啃了兩口雜食餅子，才呵呵笑道：
“誰說不是呢，多虧二夯姓許，算許府自家人，甚至還有上一輩的香火情呢，數九寒天的才有這幾個錢拿。也還得感謝心善的許老夫人，這許府老夫人前些日，因壽辰去廟上還愿回來，適逢京南災民進城乞食，堵了道路，驚了車架，反而發了善心，于外城施了粥棚，這邊又辦了禳災祈福的清醮，咱們才有了這幾日活計。”
“董二叔明理，要不是我平時多在陶管事面前晃悠，能有今日嗎？這見天冷的，逼的災民都離了城回鄉，加上皇帝爺也惱怒這貪官污吏賑災不利，處置了不少人。一會兒半會兒的，還真沒人敢觸風頭大張辦事，街面上都空了不少，哪還有什么活計開工，難道讓我們這些赤腳漢學倪金剛放貸嗎？”許二夯三口兩口吃干抹凈，一頓空碗道：“臭小子，吃好了沒，給你師傅打碗素面湯來。”
早在旁邊的吳俊輝一聽師傅呼喚，麻溜的拿起師傅的碗，奔旁邊許府的飯堂去了。
“二夯，你家這麻桿小子，蠻伶俐的嘛，這開春養養就是一把子好力棒啊。”北面那人也放下了碗筷，同時瞪了一眼身后自家的小子。那小子嘿嘿一笑，上前拿起碗：“十三叔，我幫你打湯水解膩。”言畢隨著吳俊輝去了，旁邊有眼色的小子們紛紛效仿，一并跟著去了。
許二夯搖了搖頭：“自家都吃不飽，俺老娘倒心善愣是撿回來了個半樁小子，剛開始人傻乎乎的，囫圇話都不會說，這幾日倒是活泛起來了，老娘便讓他跟著我俺學些廚藝。正反只要能干活就不缺口他吃的，也遂了老娘的愿。好在撿回來的不是什么丫頭、娃娃，要不家里還真遭不住。再說留在家里，也不知道將來什么樣呢？”
那董二叔正拿個雜糧饅頭，蹲矮幾旁邊火盆上烤，聽到二夯此話，回頭道：“這是許大嫂子心善，日后必有福報。二夯多帶契點，也不怕長歪了去。可問清了來歷嗎？”
“這小子倒是一表人才，俊模俊樣的，眼下雖然干瘦了點。將來倒是可以去街上那些府里，做個體面的伴當小廝什么的。”那十三叔插話道。
許二夯嘿嘿笑了聲，道：“俺還想去許府當個親隨伴當呢，以后也好混個管事莊頭，可惜陶管事看不上俺。不過你這么一說，也不怕他將來沒了著落，倒是一條路子呢。說不定開春賴府見他還活蹦亂跳的，發善心就收進府里去了。妹妹在賴府得了勢，也能求著主家把他收了去。不管怎樣，熬過這個冬天，這小子將來都比咱們這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力棒們強。”
眾人聽后感慨連連。許二夯接著又道：
“他剛來那會兒，俺還以為是個傻的，整個人渾渾噩噩的，說話也雜七纏八的，名字都混著呢，一會兒吳貴，一會兒吳俊輝，一些話我也聽不明白，嘴里說出來的東西如聽天書。清醒些后再問他，只說自己叫吳俊輝，其他倒是不說了，哼哼。”許二夯有些不忿。
“怎么？”一人搭茬。
“他不說，我就不會問了，我倒是去街面上打聽了，一清二楚！”許二夯忿聲著重道。
“這小子雖然是跟著京南災民一塊進的城，卻不是一伙人。是從很南方的地方來的，還帶了個幼妹，一路上跋涉好些日子才來的京都。又不知走了什么運道，混過城門吏，竟然進了城內。”許二夯語氣漸落，深深嘆了口氣：“也多虧現時節周圍清平，除了鬧了點小災荒，沒有大的災亂。要不然，這些年不是早早喂了狼口，也得遭了賊手，還算平安護得幼妹進了咱這首善之地。”
董二叔啃了一口燒饅頭：“這倆孩子也算有福氣的人，一路平平安安的。他那妹妹呢？”
許二夯一拍矮幾，想說什么卻沒言語，兩眼又看了看四周，除了身邊這些個伙計，身邊清凈了不少，許家的下人早提了飯桶不見了。遠處許府府門廣場帷幔處，倒還有些衣著綺麗的體面人圍著些僧道之流，人聲鼎沸，十分熱鬧。又瞅了眼許府角門墻外臨時搭設的兩處飯堂處，一處只管僧道素齋，另一處管賓客與戲班子的飯食。才道：
“這些小子們去了那么久！”
“年齡小，也許貪看新奇呢。”十三叔回頭看了眼僧道布幔處，笑笑說。“今日這清蘸算是結束了吧。”
“許家蜀地經商，家中織房林立，雖不是皇商，也有家貲百萬，法事能費幾個錢？滿打滿算日子也夠了，許老夫人也遂了心愿。”董二叔搖頭晃腦的賣弄著，又呵呵笑了聲。“這吳小子要是遭難時遇見的是這許府老夫人，今天就不會跟你二夯端茶遞水嘍。”
“嘖，遇見俺家‘許府老夫人’不也是他吳小子的造化。”
“對對對，遇見了'貴府'的許嬸子，那也是大造化了。不然天寒地凍的，不凍沒了去，也被人牙子哄了去。”十三叔嘻嘻接口道。
“唉——，雖不是人牙子也差不多了。”許二夯嘆了口氣。
“怎么個回事？”，眾人奇道。
“這吳小子進城后，先是帶著幼妹跟著災民吃了城里幾家善人的粥棚。后來天氣轉冷，天寒少衣的，就帶著幼妹，頭上插草，自賣了自個，已經被買進府去了。”
眾人聽后，表情不一，董大叔嘆了口氣，十三叔等人則羨慕不已。
“那后來怎么又被你娘撿了去？”
“說起來造化弄人，那小子幼妹倒是好福氣，被人家府上老善人看上了，買回去當貼身丫頭去了。這吳小子當時麻桿子一樣的身子，整個人仿佛一吹就倒，人家沒敢要。找書苑 www.zhａoｓｈuyｕａn．com 找了中人結了銀錢，人契兩清了。”
許二夯看了看遠處，一眾小子們還不見蹤影，接著說：
“這吳小子帶著銀錢無處可去，又眷戀幼妹，整日間圍著人家府墻外轉悠，那賴家人倒是沒有攆人，還找人給他具保，辦了牙牌，許他在東西兩街做個跟腳幫閑。只是后來和寧榮兩街上的浪蕩小子們混熟了去，被哄著花了銀錢。一日與人爭執，被人打破了腦袋，身上剩余銀錢，都被人搶了去。再后來你們就知道了，暈倒在了我家門前。”
眾人一時唏噓不已，感嘆命運無常。有說，要是身材再胖上些，早跟幼妹一塊進府吃香喝辣的去了；有說，雖然衣食無憂，但是堂堂男兒怎能與人為奴；還有人感慨這賴家人也是心善，還給具保辦了身份。于是觀點不一，一時爭吵連連。這些糙漢子們也是臨冬衣食無著，羨慕進府為奴的也是有的，連許二夯都想去許府賣了自個。
這時那十三叔的小侄子從遠處跑來，也沒見他給自家叔叔帶湯水來，倒是一臉喜氣洋洋的。
近前來便說：“二夯叔，吳家哥哥好運來了，剛才有輛車過來找和尚解字。那拉車的漢子帶來的小子認識吳家哥哥，一把拉住吳家哥哥臂膀，還打翻了一個碗，便喊著：‘好你個吳貴，找你幾日了，怎跑這地面來了，也不來找哥哥頑，哥哥卻有好事想著你，你要媳婦不要，你要媳婦我給你送來——這還不是好運來了嗎？”十三叔的侄子解寶瞪著兩只大眼，興奮的整個身子都勁兒勁兒的抖著，當然也可能是凍的。
眾人一時聽呆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