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后金興京城,這是在建州語中被稱為赫圖阿拉的小城,在廣大的遼東平原上,這座山崗上的小小堡寨原本絲毫不起眼。
但從萬歷三十一年起,后金汗努爾哈赤開始在這里建城;兩年后,又增修外城,現在規制已是內城方圓四里,供大汗親族居住;外城方圓九里,居住精悍部卒;外城北門外,從大明擄來的鐵匠、弓匠等各色工匠分區居住。
不說與高大雄渾的大明京城相比,就是與沈陽、遼陽等大明重鎮相較,也是遠遠不如,但在萬歷四十四年,努爾哈赤即汗位,建國號為金,建元天命,定都在這里,興京就成為了另一個遼東重鎮。
而在萬歷四十七年的薩爾滸戰之后,興京城愈發興旺了,蒙古人、朝鮮人,大明的商人,隨處可見;幾經擴建,外人已經完全看不出它本意“橫崗”來。
九月中,興京已有涼意逼人,一則消息讓全城嘩然的消息,從汗宮中傳出:大金現太子代善,被捉拿問罪了!
距萬歷四十三年,努爾哈赤將自己當時的長子,前太子褚英,殺死于獄中之后的第五年后,又一位汗國的繼承人,眼看就要轟然倒地了!
無數目光,匯聚在了城中央的汗宮。
此時內城汗宮正殿,努爾哈赤面沉似水,已經六十一歲的他發須斑白,長期的征戰生涯,讓他的臉龐黝黑而又粗獷,方口隆鼻長臉,歲月讓他的兩頰已經明顯下垂。
此刻他陰鷙的雙眼中充滿了怒火,惡狠狠的盯著癱跪于腳下的嫡長子代善。
“大汗饒命,大汗饒命,兒臣知錯了,兒臣知錯了……”地上的金國太子,全無一貫睿智、寬厚的嫡長子形象,涕淚橫流,用力磕頭,寬厚的軀體止不住地顫抖。
殿中另外三大貝勒,阿敏、莽古爾泰、黃臺吉都默默低頭,沒有人說話,似乎都是被努爾哈赤的怒火震懾,一時間只有咚咚的磕頭聲,在殿內回響。
此刻地上的代善,除了恐懼之外全是疑惑,為什么父汗會有這么大的怒火:難道是因為上個月在沈陽的無功而返?可那不是已經處罰了嗎?
還是因為碩拓、岳托那幾個逆子?但這么多年自己馬下鞍上,為父汗立下赫赫戰功,除了已去大哥褚英外,沒有人可以比肩了,父汗不會因為這么小的理由而懲罰我吧?
一想到被殺死在獄中的大哥褚英,代善抖得更加厲害,幾乎癱軟在地,只知道不停磕頭,血跡都印在了地上,大腿內側似乎已經濕了,散發出一股騷味。
努爾哈赤厭惡地看了一眼完全委頓的長子,一言不發;長子虐待前妻之子,勾起了他自己兒時不好的回憶,讓他怒發沖冠,更加讓他懷恨在心的是,自己的大妃富察氏居然和長子有私情?!自己可還沒有死呢!
但除此之外,也許還有連努爾哈赤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原因:長子身為太子,為人寬厚,軍功卓著,受人擁戴,已經隱隱威脅到他的地位了,雖然已經六十有余了,但是白手起家、戰無不勝的努爾哈赤依然野心勃勃,對權力的獨占欲仍然無比強烈。
而此刻,大明朝廷君王更易,黃口小兒當家,東林酸子起勢,他敏銳地意識到,龐大的大明,在短期內不會再有威脅,甚至可能因為黨爭,而把那該死的熊廷弼給換掉,為大金掃清南下的障礙。
思緒回轉,他緊盯著代善,所以現在正是他整肅內部,清除威脅,處理逆子的絕佳時機。
上上個威脅自己地位,想和他平起平坐的親弟弟,舒爾哈齊,已經死了;上一個迫不及待,把自己當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長子,褚英,也死了;現在,輪到代善了。
但此時的代善似乎沒有了威脅?努爾哈赤看著長子那一灘爛泥的委頓樣子。
良久,殿內的空氣似乎都凝固。
努爾哈赤粗糲的嗓音終于響起:“把這個逆子給我押回府去,不許外出。”邊說還邊厭惡地揮了揮手,門口的侍衛急忙大聲應是,把已經委頓的代善駕了出去,地上劃出一道淺淺的濕痕。
微微閉眼,平息了一下怒火,努爾哈赤又盯著黃臺吉,冷聲問道:“沈陽的事安排得怎么樣了?”
殿中阿敏、莽古爾泰一愣,隨即冷冷地看著,好似睡著的黃臺吉。
胖大的黃臺吉似乎毫無察覺,恭聲回道:“回稟父汗,已經把書信給到和熊廷弼有怨的明國御史手中了。”
沒有理會阿敏的一聲冷哼,他接著說道:“明國朝廷東林當道,少年皇帝即位,據說連書都沒有讀過,恐怕只能任文官擺布,而熊廷弼與東林一向不和.......”
其他兩位貝勒相視一眼,眼中均是閃過不屑,這個老八,就知道陰謀詭計那一套,看那蠢肥如豬的樣子,哪有一點女真漢子的英武?
不過他們終究是知曉,那熊蠻子是心頭大患,大汗又在當前,沒有出聲譏諷。
努爾哈赤聞言緩緩點頭,冷聲道:“就這么辦罷。”只要能除去熊廷弼,什么手段不重要,但凡有一絲機會,就可以試試,想起原本唾手可得的遼沈,他暗暗咬牙。
終是年紀大了,方才情緒激動,耗費不少精神,他閉上眼睛,揮了揮手,讓三位貝勒退下;殿中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警惕,仍是不發一語,相繼行禮后,闊步離開。
大殿中,只有火盆中木頭燃燒不時的炸裂聲響起,努爾哈赤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出了汗宮正殿,落在最后的四貝勒黃臺吉,回頭深深看了一眼身后那像是蒙古帳篷的汗殿,相較于父兄,他那稍微圓潤,而看起來和善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是細眼中閃過一絲得色,離大金的汗位,自己又近了一步,他確信。
漆黑的夜色掩蓋了很多的秘密,沒有人會知道,兩次向努爾哈赤告密,揭露大妃私情的小妾,早就已經投靠了他四貝勒。
也沒人知道,負責核查大妃與代善之間私隱的重臣,也已是他黃臺吉的門下,而被生父代善虐待的岳托,同樣早就和他交往密切了。
第二日晌午,從汗宮傳出旨意,廢除代善太子之位,令其閉門思過三個月,剝奪他對鑲紅旗的統領之權。
隨后的幾個月,親近代善的將領,紛紛被降職調離,鑲紅旗也改由岳托統領。金國的繼承權再次懸而未決,引得其他貝勒虎視眈眈。
不多久,努爾哈赤將大妃富察氏休棄,引得眾人側目,但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她的兒子,莽古爾泰,為了向父汗表明忠心,竟手刃生母富察氏,但適得其反,金汗大怒,將莽古爾泰召去嚴厲責罵。
對手的兇殘和愚蠢令人瞠目結舌,也讓黃臺吉暗中欣喜若狂,現在他離汗位只有一步之遙了!
四大貝勒中,代善被廢;阿敏是努爾哈赤的侄子,已死的舒爾哈齊之子,沒有任何希望繼承汗位,不會構成任何威脅;而莽古爾泰現在又“自廢武功”!
只有他黃臺吉了!
但他顯然忘記了父汗對于權力的掌控欲望,幾日之后,汗宮旨意下發:將原來的輔政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黃臺吉,變更為八大貝勒共治國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由阿敏、莽古爾泰、黃太吉、德格類、岳托、濟爾哈朗、阿濟格、多爾袞八貝勒共治。
黃臺吉只覺得渾身冰冷,在詔令宣布的時候,他那肥大的身體,甚至止不住在憤怒地顫抖,年紀最小的多爾袞此時才八歲,竟然也已經和自己平起平坐了?!難道就憑他母親阿巴亥那個賤婢嗎?!
新的接班人之戰又將大幕開啟,而這次,狼窩中的崽子,變成了八個。
代善被廢的消息傳到沈陽經略府,熊廷弼在寫完奏稟京城的文書之后,仍然在沉思,心中仍然是憂大于喜:喜的是代善的被廢,會讓建奴至少要緩上幾個月,才能再次組織對沈陽的進攻了;擔憂的事情卻更多,新皇的態度,周永春的丁憂,遼東的大旱,越來越多的蒙古流民……
以及東林黨的“進攻”,他手中就有一封廣寧府王化貞的上書,要求更改自己既定的積極防守方略,換為主動重兵進攻,力爭收復薩爾滸、撫順;現在的情況就能發起反攻了?
還建議“以虜制夷”,簡直荒謬,妄言戰事!現在這個時候,還妄想利用蒙古部族,去削弱建奴,城外的流民中不知混有多少奸細。
他知道,作為天下邊鎮第一的遼鎮,朝中不管是哪方掌權,都不會放手,而他熊廷弼,作為一個素來與東林不睦的楚黨,必然已經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遠方將有更多的暗箭,向他隱秘地射來。
天命五年,九月,汗廢太子代善,令八貝勒議政。
——《后金史·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