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霜降。
清晨薄霧中的瀘州城,滿目狼藉,殘垣斷壁,未來得及收拾的尸體四處可見,城中的火已經熄滅的差不多了,只有偶爾的煙塵還沒有散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血腥的味道。
西門處,奢寅志得意滿的看著一個個黑衣夷人魚貫而出,原本不少木訥瘦弱的土兵,經過這幾日的“補給”,似乎面色紅潤,壯碩了不少,不止腰間鼓囊許多,一個個眼神也是不同。
又抬頭看了眼西面,奢寅瞇瞇眼,舔了舔嘴唇;但凡領兵之人都多少會些望氣之術,眼前的這些見過血的土兵,在他看來便已然是可堪大用了。
一個瀘州是怎么也不會讓他和父王滿意的,兵貴神速,本來他梁國大軍計劃昨日兵分兩路,主力奔襲成都,偏師攻伐江水上游的敘州府,但土兵們燒殺搶掠的“興致”實在太高,收攏約束了整整一天,今日方才堪堪成行。
還有好些沒有歸隊的土兵,便只能算作后隊,跟著留守州城的將領羅乾象,一同把守后路了。
“寅兒,此去宜賓,萬不可墜了我大梁銳氣,一舉拿下才好!”
粗豪的聲音在城門處響起,說話的是一身明黃的奢崇明,他眼袋青黑,想必是昨日夜間在那府衙中,與那幽蘭姑娘飲酒作樂太晚之故。
“是,父王!”奢寅聞聲也是趕忙抱拳行禮:“旬日之內必有捷報,兒臣也恭祝父王一馬平川,攻克成都!”許是不習慣,他總覺得眼前一身莫名其妙裝束的父王已然不同,明人尚紅,夷人尚黑,這明黃算是哪門子講究?
“明軍必是望風而降,恭祝大王、太子馬到功成!”
“是啊,是啊。”
“哈哈哈!好!”
得意的應和聲及笑聲在瀘州西門轟然響起。
同一日,離瀘州不過兩百里的敘州府,因是依山靠水,此時終于有了一絲涼意;城中府衙更是一片冷肅,目送眼前驚惶失措的貨郎離開,這是自己預先安排在瀘州城外的“斥候”,孫傳庭不由微微閉眼,長出了一口氣,面上顯出凝重痛苦的神色。
局勢果然還是如天子所料,真往最壞的情況發展了,奢家反了,瀘州瞬間淪陷,而敘州作為臨近的府州,又在江水上游,必然是叛賊的一個目標,他有些慶幸,自己這幾個月來不顧非議,全力練兵,整飭防務,準備糧食和船只......
但更多的卻是凝重,雖是下令將府中的十一個縣中的“精銳”都調到府城,不過也就兩三百人,還是得靠最近整飭的八百鄉兵了......
而那城中的百姓,想必已是慘不忍睹,深吸一口氣,他只得強迫自己不去想。
“府尊,”一直在旁的李守備,終于從驚惶失措中微微鎮定下來,雖是面色發白,終是顫聲問道:“現下該如何應對?”
“去點燃五道狼煙,馬上緊閉城門,”孫傳庭雙眼睜開,目光如刀:“城中商戶所有的物資,全部歸由府衙調配,派人將城外的船只好生看護起來!”
守備越聽越是心驚,不由抬頭直視孫傳庭:“大人,這五道烽煙一放,富順等縣中諸位可是失土之責吶......而且這府城中的商戶不少背景深厚.....”許是一時心急,竟是將平日里不敢說的“秘辛”都吐露出來。
按照前些日子的“商議”,府城五道烽煙一起,各縣官員需要將庫房清空,盡力將城中百姓驅散,自己也可以“撤退”;而這府城中的商戶,卻是有不少是布政司、巡撫衙門的關系,平日里官差都是好言好語......
“還不快去!”孫傳庭知道對方說的不無道理,但此時卻是只覺得焦躁:“那些個縣衙既無精兵,糧餉又不夠,城墻低矮,可是能守住的!?”土兵的弓雖軟,但那縣中一丈出頭的城墻抵得了什么用?況且城中懷有異心的人又少得了?
按照官場規矩,自己這般做,不僅要擔下各縣的失土之責,還會被冠上“侵擾士紳”的罪過,再往大了說,不止十數萬的百姓流離失所,無處可依的錯失也能歸到他的頭上。
但是,就他所想,此刻最要緊的是守住敘州府城宜賓,吸引一部分叛軍兵力,讓叛軍不敢全力向成都進發;同時讓那些必將一路劫掠的永寧叛軍,得不到糧食、人口、兵器的補給......至于十數萬百姓的性命和他自己的名聲?大明的社稷為重!
“是.....”李守備澀聲道,面色愈發蒼白,終是本鄉本土,即使是萬分緊急的關頭,有些決心也不是那么容易下的,竟忘了抱拳,略微踉蹌的走出了府衙。
“少爺,”身側一身皮甲的陳叔,可能是城中最鎮定的一個了:“還得遣人向成都傳信,城中的的夷人和平日與夷人走得近的,也得看著,早先預備的金汁、滾木也得現在開始往城頭去了。”
“不用看著,直接著衙役拿了,審問搜查,無事了再放了,”孫傳庭又是吐了一口氣,馬上鎮定下來,眼中閃過一絲冷厲:“我們現在馬上去營中。”
“是,少爺!”陳叔聞言不由微微點頭,這才是幾世代州軍戶中最杰出的后生嘛:“近些日子少爺采買的皮甲正是頂用,夷人弓軟,又沒有火銃,正是合用,皇帝給的銀子還是有用。”似乎是擔心孫傳庭緊張,他說話的語調都輕松了一些,還說些相關的其他事情。
孫傳庭感激的看了一眼對方,這皮甲的事情也只有這種老行伍才會知道,還為了照顧自己的面子不動聲色的提醒,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他邁步往門外走去,陳叔和幾位親隨也是跟上。
......
府城中營房本是原先城中守備千戶營,倒是離府衙不遠,進到校場,卻是就見到數人在吵吵嚷嚷,旁邊士卒在圍觀;陳叔的面上立馬變得不好看起來,大敵當前,還在營中紛亂,那還有一點規矩,不禁揚聲道:“什么名堂?在營中吵鬧!?”
那領頭之人聞聲,見是知府來了,不由走上前來,直聲道:“孫大人,這城中燃起五道狼煙是個什么意思?我等從富順來,可不是縣中有事?”
“是啊。”
“縣里要真有事,我等還得回去照顧家小才是。”
頓時便有不少應和,校場中一時顯得有些嘈雜。
孫傳庭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這些從各縣調上來的“精銳”,這些日子操練不用心,還時常擺個把總、老卒的譜.....好在原先召得八百士卒沒有摻和。
“你們是要做什么!?”陳叔聞言厲聲道:“可還有點軍中的規矩?!這應對之策早已定奪.....”
“我們要見李守備說道說道。”
“是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見李守備。”
陳叔的話被無視了,這些把總、兵卒直接打斷,亂哄哄說道。
唰!
“啊!”
那領頭的把總突然手捂住脖子,慘叫著倒地,鮮血汩汩地從指縫中流出,面上顯出痛苦的神色,但只片刻便再無神采;場面一時猛然安靜下。
“咆哮軍營,不尊上官者,當如何?!”
只有孫傳庭冷厲的聲音傳來。
他現在沒有時間和這些人分說,瀘州到宜賓一馬平川,若是加急行軍,三日之內就可到,若是乘船逆著水路,只怕最多也就五日之內。
“當斬!”陳叔卻是最先反應過來,肅聲回道;校場的幾百各縣士卒,或是目瞪口呆,或是面色發白,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傳來;新近操練的八百軍兵,沉默的圍了上來。
“何人還有疑問?!”孫傳庭點點頭,又掃視全場,冷聲問道。
落針可聞,無人說話。
“好,既然無異議,將此獠的尸首清理后,分成兩隊,一隊由我親領,上城巡視,一隊陳叔領著,在城中巡視,若有不法,先斬后奏!”此時已然是顧不上其他了。
“是!”
“是......”
稀稀拉拉的聲音終是慢慢響起。
松了一口氣,孫傳庭盡量控制住自己顫抖的手,目視著東方,敘州府城宜賓的考驗,從這一刻才算是正式開始,
——————————
傳庭初至敘州,不畏人言,令行禁止,手刃士卒,時人謂之酷吏。
——《酌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