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城內,一家醫館的廊屋中。
滿面憔悴的婦人被安置在一張小床上,墨青云一行三人、小乞兒以及一位醫館伙計都圍在旁邊。一位郎中模樣的中年男子在另一位伙計的引領下走了進來,他看到床上蓬頭垢面的婦人和骯臟邋遢的小乞兒,不由得皺起眉來,但瞟了眼墨青云一行人后,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神色。
那郎中走到床邊俯下身,望望婦人的臉色,又摸摸婦人的額頭,隨后開始把脈。十數息后,郎中站起身來,也不說病情如何,反倒轉頭看向墨青云:“不知……這位是您老什么人?”
“她與我倒非親非故,但性命垂危,我豈能見死不救。”墨青云輕嘆。
“您老真是好心腸。”那郎中干笑了一聲,說道:“她這病乃是勞累過度兼饑寒交迫所致。拖延至此時,身體虛弱已極,不宜用藥,只能靜養。我能做的不過給她碗熱粥,剩下的……您老看著辦吧。”郎中搖搖頭,轉身準備離去。
“大夫,我們住在城外鄉下,若是帶她回去,這路上顛簸她恐怕吃不消。”墨青云見郎中欲走,連忙叫住他。
郎中聽了墨青云的話臉色一沉,正要說些什么,卻見墨青云拿出一張銀票遞了過來。“大夫,不知您這里方便不方便。方便的話麻煩您幫忙照顧幾天,替她調理調理身子,等她病好得差不多了我們再來接她。”
郎中眉頭一挑,露出驚訝的神色,他瞥了墨青云一眼后接過銀票。這是張一貫的寶鈔,鈔紙質地柔韌堅實,油墨顏色細膩飽滿,圖文印刷清晰精美,應當是張真鈔,郎中掃了幾眼后初步作出判斷。
“是這樣啊,本來我們這里是不留病人常住的。但既然您老有這份善心,這個忙我們還是要幫的。依她的病情,我看至少要調理半個月。”郎中故作矜持地說道。
“那可真是麻煩大夫了,您費心了。”墨青云又從錢袋里撿出一塊碎銀塞在郎中手里,連聲感謝。
“哪里哪里,您老才是菩薩心腸。”郎中面上綻開笑容,語氣輕快起來。
那郎中笑著和墨青云聊了幾句后,朝后院喊道:“秀鳳!”
“誒!”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人聞聲跑了進來。她掃視了一圈房里的人,正想說些什么,卻被郎中打斷。
“喊王嬸把粥熱一下,再燒鍋水。”郎中朝她吩咐道。
婦人來回看著床上的婦人和床邊的乞兒,欲言又止。那郎中朝她使了個眼色,她會意沒多問,轉身出去了。
“我讓內人去準備了。等會先讓她們喝點粥再去洗個熱水澡。”那郎中轉過頭來對墨青云說道,緊接著又補充解釋。“這對緩解饑寒大有好處。”
“都依大夫的,那我去給她們準備些衣物。”
“撿兩件我家內人的衣物給她們穿上便是了,都是現成的,您何必破費。”郎中笑著說。
“大夫客氣了,她們衣物少不了的,還是我去買些來吧。”墨青云笑了笑,招呼小蓮和墨塵,抬腳向門外走去。
“外頭天冷,老先生喝杯熱茶再走不遲。”郎中說著便要喊伙計泡茶,墨青云婉拒。
墨青云三人再回到醫館時,小乞兒和她的母親都已不在前廳,小蓮便捧著幾套新買的衣物去了后院。墨青云爺孫倆則在大堂旁邊的廊屋中喝著醫館伙計泡的茶水。
郎中與墨青云還沒聊幾句,醫館內就來了客人,便告罪忙去了。墨塵捧著茶杯,一邊吹氣,一邊小口啜飲。在他手中一盞熱茶將盡之時,門口傳來了腳步聲。
爺孫倆抬眼望去,只見小蓮眼含笑意,拉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了進來。那小姑娘明眸皓齒,五官精致,身著水藍色小夾襖,神色中帶著幾分畏怯,卻更顯得惹人憐愛。
“你們看這是誰?”小蓮把小姑娘推到爺孫倆面前,捂嘴笑了起來。
墨青云明顯一愣,斷然沒想到那個瘦弱骯臟的小乞兒,一番梳洗打扮后竟是個如此可愛的小姑娘。墨塵更是看得有些移不開眼睛,盯著那小姑娘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才忽然回過神,趕忙埋下頭繼續喝茶。
“說真的,我這么多年,也是頭一回見著這么標致的小姑娘,真叫人想撲上去好好親近一番。”那位名叫秀鳳的婦人跟著小蓮邁步走進了房間。她的聲音雖有些尖利刺耳,但卻說出了在場眾人的心聲。
“來來,坐到這里來。”墨青云露出笑容,向小姑娘招招手。小姑娘輕抿嘴唇,有些不太自然地走到墨青云邊上坐下。小姑娘腳步明顯還有些虛浮,但氣色看上去很好,應當是剛洗過熱水澡的緣故。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墨青云語氣和藹地問。
“我叫蘇雪顏。雪花的雪,顏色的顏。”小姑娘低著頭怯生生地答道。她的聲音清脆純凈,聽起來舒服極了,讓人如沐春風。
“真是個好名字啊,是誰給你取的?”
“是我爹爹。”蘇雪顏捏著手小聲說。爹爹兩個字被她一帶而過,似乎不太愿提及這個稱呼。
“你爹爹……現在在哪里啊?”墨青云有些遲疑。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不太如人意,但卻不得不問,因為這關系到這對母女的歸宿。
“我爹爹……他……死了。”蘇雪顏緊緊地抓著棉襖,說出了那個詞。
這個答案并沒有出乎墨青云的意料。因為倘若其父尚安,她們娘倆也不至于淪落到如此地步。
“真是可憐的孩子啊。”房間內陷入短暫的寂靜后,那位名叫秀鳳的婦人打破了沉默。“哎呦,對了,我都忘記了,我去給你們拿些零食來,香香嘴。”
“不用不用,您太客氣了,等會就吃中飯了。”小蓮忙說。
“要的要的,你們坐,我去拿去。”秀鳳說著便轉身出去了,剩下屋內四人。
“雪顏,你多大了啊?”小蓮坐到小姑娘身旁,輕輕按著她的肩膀。
“我今年八歲。”
“哎?那你和小塵一樣大誒!”小蓮露出驚喜的表情,看看墨塵,又看看小姑娘。墨塵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扭過頭。
在墨青云和小蓮的引導下,小姑娘慢慢放松下來,她手上被塞了一塊秀鳳拿來的柿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流,小姑娘蘇雪顏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拘謹,除了被動地回答問題,偶爾也會多講幾句。經過一點點地了解,墨青云等人逐漸梳理清楚了雪顏母女流落街頭的始末。
小姑娘蘇雪顏原本出生于江寧城中一個條件不錯的家庭,但是由于父親嗜好賭博,家中積蓄被輸光不說,還欠下很多錢,天天都有人上門討債。一家人在各個親戚家都躲藏過,卻總很快就被找到,親戚也對他們越來越嫌棄。
有一天,雪顏的父親被氣急的討債者圍毆了一頓,不僅腿被打斷一條,身上還受了多處重傷。由于無錢醫治,沒過多久,她的父親便因傷情惡化去世了。討債者在雪顏父親死后也沒有放過她們母女倆,風頭一過,又重新上門逼債,甚至對母女倆圖謀不軌。
雪顏的母親嚇得帶著雪顏連夜逃出家中,也不敢在親戚家長留,便尋了一間遙遠偏僻的小屋租住下來。雪顏母親靠著兼做數份零活以維持母女二人的生計,勉強度日。但生活的壓力致使雪顏母親長期疲累,身子日漸虛弱,終是積勞成疾。母女倆的生活自此每況日下,很快就無力支付房租,不得不搬入那處荒廢的院落。
窮困潦倒之際,雪顏的母親無可奈何只得帶著雪顏上街乞討維生。她本想回去將雪顏托付給親屬,然而食不果腹加之饑寒交迫卻使她的病情迅速加重,臥床難起。母女二人陷入絕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雪顏一個人靠著乞討,照顧母親,她曾多次向路人求助,但其中最好心的,也不過拋下幾個銅板或一些吃食,搖頭離開,直至遇見墨青云一行。
雪顏說到傷心處,聲音逐漸哽咽,眼眶里水光氤氳,一眨眼淚水便滿溢而出,順著臉頰滑落而下,在她嶄新的夾襖上留下點點深色斑跡。小蓮的眼眶也有些發紅,她趕忙幫雪顏抹去淚水,抱緊小姑娘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都好了,不要擔心,你娘多休息幾天病就好了。”
雪顏泣不成聲,抽噎不止。小蓮一直抱著她,直到小姑娘逐漸平靜下來才松開手。
墨塵也聽得鼻頭泛酸,險些落下淚來。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隨后在果盤中挑了一顆又大又紅的棗子推到雪顏身前,小聲說道:“你吃。”想要安慰一下小姑娘。
說完他低頭擺弄茶杯,用余光注意著小姑娘的動作。那顆棗子安靜地躺在桌上一動不動,房間里一時陷入沉默,無人說話。
“我剛剛說話的聲音太小,她會不會沒聽到?”墨塵忽然覺得氣氛尷尬起來,想到小蓮姐和爺爺都看在眼里,臉上頓時有些發燒,開始后悔。如果可以的話,他愿意在寒風中吹上一個時辰,以換取自己不拿出那個棗來。
“謝謝。”忽然的應答聲,對墨塵來說猶如天籟。他瞥見一只小手輕輕將棗子拿起,恍惚間有種周遭空氣重新流動的錯覺,如釋重負。
“不客氣。”墨塵略有些慌張地回了一句。
墨青云和小蓮見此情景,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