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出山匪的那一刻，十年的往事在羅仲心中激蕩，被時間小心包裹的薄膜捅破時，便是鮮血的記憶。
記的那時濃重的云在天空搖搖欲墜，它疲憊的低垂著，投在破落的村莊一片恍惚的陰影。
田間陌道，炊煙犬吠，貧窮的村莊在古老的寧靜中熬制著歲月的褶皺，一如往常，鋤鎬翻動黃土，籬笆院內守著母雞下蛋。勺子磕著鍋沿、老頭抽著旱煙。
人間最后一幕尚來不及記憶，烈馬越溪，靜靜的溪水彼岸，鮮血澆灌了紅色的花朵。
那天的刀光披著森然的日光，脆弱的籬笆迎接著命運的狂風。
鐵蹄下，人的胸膛柔軟的像濕潤的泥土。
他仍然記得他抱在一個大缸后面，匍匐在地，看到一個個口腔中噴出的血液直射到巨大的太陽之中，陽光忽然變的更加明亮，把紅色的飛塵、如黃葉碎裂的尸體照的真切的像個噩夢。
嘶鳴的花雞飛過墻頭、牛馬沖開圈門它們在村莊瘋狂的沖撞著。踏倒了籬笆，撞破了土墻，塵土如霧籠罩了村莊。
牲畜的哀嚎跟人的哀嚎混在了一處，你完全聽不出哪一聲是人、哪一聲是牲畜。屠刀下的生靈并無不同。
羅仲看到村莊的土道上，匪首騎著高頭大馬，冷漠的看著哀嚎奔走的人群。
他側過頭看著羅仲這個方向時，陰沉的臉上長著一顆大痣，兩只眼睛像是一對深淵，羅仲看到漩渦一般深不見底，充斥著無聲的墜落。
爹娘瘦骨嶙峋的身體爬在井口邊，在殷紅之中長眠。羅仲不敢哀嚎掙扎著把井繩拉到底，拽著繩子爬進井里，兩只腳踩著井壁凸起的磚，把井蓋合上露出一線縫隙，雙手緊緊的抓著繩子。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羅仲的腿開始劇烈的抖動，死死抓著井繩的手變的酥軟，死寂蔓延到井中時，羅仲撥開井蓋掙扎的爬了上來。
坐在地上，他比所有匍匐在地的人都高了，空曠的村莊只有他的一顆心臟在跳動。
他害怕的哭了起來，哭到暈厥。
當他醒來時，他躺在一張溫軟的床榻上，旁邊坐著一個白發的老人。
羅仲沙啞的問道：“你是山中的那個老神仙么？”
老人忽然哽咽的老淚縱橫，摸著羅仲的臉：“孩子啊！”
自此，羅仲便跟老人呆在了山中。只是老人絕口不再提村莊的事，羅仲更更是把它深深的埋在了心里。
老人教他識字，傳他武藝。只是從未跟他說過他是誰，羅仲也不知道他學的是什么功夫。只知道冬去春來，葉子落了又長、花謝了又開。
老人時常悄悄的從山上看著山下，看著村莊的方向，一臉悲戚。
羅仲也時常悄悄的從山上看著山下，看著村莊的方向，一臉悲戚。
同一副悲戚，卻是有不同的內容，他們彼此默契，誰也不愿觸及。
十年之后，老人的功夫悉數傳給了羅仲，像燃盡的油燈，慢慢收起了跳動的火苗。傳給了羅仲一對槍，輕輕的對羅仲道：“能給這個村莊的都給你了，不能給你的像大夢一場。”
掩埋了師傅之后，羅仲便下了山，投奔他的三叔駝三，在文明鎮的朱府，謀了一個差事。在曲香受到欺凌后，羅仲憤怒之下殺了朱富貴和王老虎一行護院，輾轉來到了白石山。
十年之后，在白石山，再看到那可黑色的大痣，羅仲翻騰的血液彌漫到了眼中。
救在姜正北父女之后，羅仲帶著村莊往事，那凄厲的尖嘯像一只嗜血的猛獸沖向了山匪。
烈馬上的猛獸忽然變得像受驚的羊群，在羅仲哭泣的槍尖下像極了曾經他們刀鋒下的村民。羅仲想起了披著虎皮的狗受驚時的叫聲，用狂吠掩蓋著恐懼。
一匹馬追逐著一群馬，馬背上的稚嫩的少年追逐著一群飲盡他人鮮血的野獸。
馬蹄翻起的泥土砸倒了數不盡的花枝，奔騰的河水轟隆隆的奔逃，巍峨的山脈在颶風一樣刮過的奔馬中好像也不過如此，不多時便被遠遠的拋在了身后。
從白石山追到祭刀嶺，土匪不斷的在羅仲的槍尖下跌落松軟的泥沼，還有在疲憊中墜馬而亡的。
山匪一日一日變少，臉上的神色也一日一日憔悴，惶惶不可終日，這突如其來的追殺像極了那些在它們曾經在他們刀下突如其來的厄運。
而羅仲一瀉千里的仇恨像奔騰不盡的潮水，從每一條石縫，每一片草尖上涌過，那些明亮的光芒無處不像刀光。
他又從祭刀嶺追到玉門溝，古道風濁馬瘦，掛在山后渾圓的血洞，殷紅的流霞，看起來好像那血洞正源源不斷的吮吸著血水，然后沉沉的往下墜落。山匪只剩下了五六人。
再從玉門溝追到人頭山，滾落的人頭在人頭山的叢林中沿著風的軌跡，爬行的花蛇吐著舌頭被血腥味勾引。
身邊的兄弟一個一個倒在了途中，只剩下匪首帶著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一頭扎進了人頭山。
整個人頭山像一塊巨大的巖石，山腰之上寥寥的樹木寂寞的生長。斑駁裸露的石頭堆砌出一顆人頭狀的山脈。
山腳下卻是叢林掩映，好像一個沉陷在地下的巨人，似乎不舍人間之氣，只把一棵頭顱伸出地面靜靜的看著白云縹緲下的人世。
羅仲追進人頭山，小心的在密林間追尋匪首的蹤跡，一個人燃燒起復仇的火焰時，感官也變的異常靈敏。空氣中焦灼的氣味，折斷的草枝無不指引著羅仲。
那匪首被追殺千里，形神俱疲，強忍著一口氣在林間逃竄。他竟然不知道追殺他的人是誰，為什么追殺他。
他苦苦的思索著一張張在他眼前扭曲著面孔消失的人，找書苑 ｗww.zhaoshuyuan.com 林間的暈氣忽然也開始濃烈，凄厲，好像屠刀下的亡靈化身為霧聞到他恐懼得氣息，大膽的開始纏繞著他。
羅仲的追殺像影子一樣纏著他，那匪首幾度停下來跟羅仲拼死一搏，只是凌厲的槍法中的死亡之氣，每每讓他重創后拼命的逃亡。
而羅仲無日無夜的追殺，體力也到了崩潰的邊緣，背負著的血債又讓他頂起的一口氣遲遲不肯松懈下去。靠著樹干大口喘了幾口氣，尋著匪首的氣息又向密林深處追去。
匪首此時也靠著一棵樹，坐在地上，他實在太累了。累到已經不想再逃了。
羅仲拄著槍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匪首忽然覺得一陣輕松，終于不用再逃了。
“你到底是誰，我跟你有什么仇，這樣千里追殺。”匪首第一次跟羅仲對話，他想知道追殺他的人是誰，他想死的明明白白。
羅仲眼中噴著烈火，喉嚨摩擦著悶雷，除了一槍刺進匪首的胸膛，他聽不到一絲的聲音。
羅仲一腳踢在槍身，一槍刺了過去。
匪首也舉著刀撲了過來。
時間在他舉刀的一瞬間停滯，十年的光陰忽然停頓在了十年后的一瞬。羅仲的槍尖已經貫穿了匪首的胸膛。
太快了，快到羅仲尚未體會復仇的滋味，人已經倒了下去。
羅仲呆呆的仰頭看著密林間照進來的光線，坐在地上，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眼淚長長的劃過臉頰，風吹過來，有一絲絲的涼意。
殺死匪首之后，羅仲漫無目的，兜兜轉轉，像一個游魂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