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在蘭州讀了一年書,劉甲變的更加健談詼諧。
寒假回到甘州,大部分時間都在達盛昌,不僅和工人一起吃大鍋飯,還學著干熟皮子、搟毛氈這樣的體力活,常常一干就是一整天。羅望起初以為他不過是少爺心性,鬧著玩,幾天下來,才發覺不是那么回事,劉甲是真的在下功夫學這些看似粗笨的手藝,比廠子里新招的學徒工還下得了苦,上手也很快。
羅望到作坊找劉甲時,他正聚精會神地在毛氈上鑲嵌著蘭花。劉甲學會了在毛氈上制作各種文字和圖案,就自己設計了一幅蘭花松樹的圖樣,要制做成毛氈送給林蘭英作禮物,羅望見他十分專注地鑲嵌一片蘭花葉子,就站在身后看著劉甲干活,沒有打攪他,等劉甲用手輕輕地撫平嵌好的花葉后,才說道:“兄弟,有事找你,”劉甲回頭看見羅望半開玩笑的說:“啥時候進來的,是想偷我的獨門手藝吧。”
羅望沒有回應劉甲的玩笑,表情嚴肅的說:“你去請一下約牧師,給魯老太太再看看病”。
劉甲見羅望很嚴肅,收起了嘻笑的神情說:“我倆一起去吧。”
羅望說:“你一個人去請,我得去查一下老太太還有沒有親人。”
魯老太太突然病了,語言表達不清,神智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涂,送到醫院,醫生說是人老了,大腦不能正常工作,無法治療。羅望安排劉英子和王積梅日夜輪流照料魯老太太和她女兒。他仍不死心,想讓約牧師再給看看,又覺得自己畢竟不是老太太的親人,得找到她的親戚,以免讓人誤會。就讓劉甲去請約牧師,自己到了魯老太太的老宅,把左鄰右舍問了一遍,沒有打聽到老太太家里的親戚。又到鎮公所找到鎮長關富智,看看能否從鎮上存的戶籍中查找到線索。關富智聽完羅望找魯家親人的要求,說道:“這兒找不到,我帶你去見我師傅,此人在甘州府做了幾十年刑名師爺,甘州旮旯胡同里的陳年舊事知道的一清二楚。”
羅望說:“不敢勞動關爺,告訴我地方,我去請教吧。”
關富智說:“師傅在西來寺出家,你去連門都進不去,他不見客的。”
兩人到了西來寺山門前,關富智到耳房問他師傅在不在,羅望站在門前看著山門兩側的對聯,寫的是:“暮鼓晨鐘警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
羅望讀了兩遍,竟然覺得神情恍惚,有點癡迷起來,關富智拍了一下他,才猛然回過神來。
關富智帶著羅望進了山門,來到一個小院門前,西墻上有一牌樓樣子的小門,掛著“不二法門”的匾,門柱子上刻的對聯是:“談風月同浮大自趁良辰,望樓臺斜依夕陽添暮景。”
羅望粗略讀了一遍,覺得這幅對聯少了些佛家禪意,多了點人世煙火。
進入院落,看到的是大雄寶殿,一個身披黃色袈裟的老和尚伏在殿門前用抹布擦拭門檻,關富智走上前雙手合十叫了聲師傅,老和尚站起來說:“你來干啥,”露出一臉怒色。
關富智說:“師傅,今天不是我的事,是這位羅掌柜有事求你。”
老和尚看了看羅望,臉上的怒色退了下去,說了兩個字:“說吧。”
羅望先雙手合十行禮,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老和尚問:“是羊頭巷尾的魯家嗎?”
羅望說:“是。”
老和尚說:“別找了,她們家在甘州沒有親戚,也沒人和她們家來往,那個傻閨女是老太太和她哥生的,再多的我不能說了,告訴你們這些事,已經平添了我的罪過,”老和尚雙手合十,閉眼頌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又說道:“羅施主能為母女送終也是一片佛心,關富智,看看柱子上這幅對聯吧。”說完走進大殿跪在蒲團上念起經來。
羅望看到那幅對聯是:“不回頭誰替你救苦救難,能轉念何須我大慈大悲。”
關富智讀了一遍對聯,對著老和尚后背說:“放下屠刀,身披袈裟,你我就能有了佛心?捧起青燈,口頌經文,世上哪得許多善人。”
對羅望說:“搞清楚了就走吧。”
羅望看見跪在佛前的老和爬在了蒲團上,身體在顫抖。
關富智對老和尚說的那句話對仗工整、誅殺人心、道破世情,讓羅望內心感到驚悚和后怕。
回到家,羅望對母親說:“娘,鄰居們說魯家在甘州沒有啥親戚了,我們為她母女養老送終吧。”
母親說:“約牧師看過了,說大限已到,就在近幾天,我給做老衣,你去訂壽材(棺材)吧。”
羅望和母親準備著魯老太太的后事,母親每天都抽時間去母女倆人的房間里陪著老人,羅望和王積富整晚守在老人身邊。讓人奇怪的是,老人嗚哩哇啦說的話誰也聽不懂,傻女兒卻清楚老太太表達的是什么意思,一個日常生活都需要別人照料的癡呆人,卻能想明白老人要干啥,還拉著伺候的人干這干那。
時間不長,魯老太太停止了進食,全天只喝了一小碗水,夜里,羅望和王積富坐在炕沿上打瞌睡,聽到了老太太說話聲,倆人沒聽明白,傻女兒卻爬上炕,打開老人的木箱子,抱出一個木匣,羅望打開一看,是一木匣子銀元,扶起老人,就著油燈讓她看了看木匣,老人拉著傻女兒的手放在木匣上,慢慢的閉上眼睛。
羅望和劉甲張羅著辦理魯老太太的喪事,出殯那天,羅望安排王積梅和劉英子在家看住傻女兒,不讓她出去。達盛昌停工一天,所有的人給老人送葬,林家姊妹倆也在送葬的人群里,和羅望、劉甲一樣戴著孝帽子,行子侄輩的大禮。
辦完喪事的第二天,老人的傻女兒失蹤了,最先發現的是劉英子,夜里她陪著傻女兒睡覺,天亮起來就不見了人,在院子里大聲喊叫:“來人吶,老姐姐不見了。”
羅望安排人開始四處尋找,打聽到北城門,守城士兵說,城門剛開,一個穿著紫紅色新衣裳的女人就出了城,好像懷里抱著一個木匣,羅望一聽紫紅色的衣服就知道是要找的人,帶著幾個人出了北門,一路打聽,竟然是沿著魯老太太送葬路線走的,一直走到魯老太太墳前,木匣在地上敞開著,銀元到了出來,不見傻女兒,幾個人拾起銀元和木匣往回走,經過北大池,池塘邊站了幾個人在指指點點,羅望他們一看,池塘里漂浮著一個穿紫紅色衣服的人。
這件事成了羅望心里一個解不開的結,羅望想不明白,達盛昌所有的人想不明白,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女兒是怎么自己找出新衣裳穿到身上的,根本沒出過門的傻女兒是怎么找到路,到了魯老太太的墳前,又是怎么掉進了池塘的,她為什么把自己母親為她積攢的錢到在她墳上,這件不可思議的不解之謎在甘州流傳了許多年。
過完頭七,要為死者超渡亡靈,羅望和劉甲到大佛寺做法事,又見到了第一次見面稱呼劉甲大哥的小和尚,小和尚還是稱呼劉甲大哥。羅望已經和劉甲成了連襟,不再擔心什么忌諱的事,就問劉甲:“那個小和尚為啥稱呼你大哥,這不合佛家禮儀嘛。”
劉甲說:“小和尚是我爹買來舍在寺里替我修行的,意思你應該懂。”
羅望當然懂,人丁不旺的官宦人家為了自己孩子身體健康,買一個窮人的孩子作替身送到寺院出家為僧,在權貴云集的北京城不是啥新鮮事,不過羅望對這種把別人的孩子送入空門,保自家孩子平安的做法很不以為然。從這件事上羅望看到了劉元柱的另一面。
做完法事,廣義法師送二人岀了山門,告別時說:“羅施主,少掌柜,魯家母女的事我聽說了,萬事皆有因果,羅施主與魯家老人相遇是緣份,魯家閨女出意外是兩家人緣份已盡,佛曰:萬事萬物因緣而聚,緣盡而散,……。”
羅望知道法師不過是在為自己寬心罷了。
回家的路上,劉甲說:“羅兄,啥時候讓我改稱呼叫姐夫吶?”
羅望說:“家里剛去世兩個人,婚事等等吧,你要著急就先結好了。”
“說你木頭還真是哎,沖晦氣懂不懂,再說哪有妹子先出嫁的道理,這事你過一下腦子。今天有事得回趟家”,劉甲說完兩人各自回家。
到了家里,母親對羅望表示了和劉甲完全相同的意思,并讓晚上去一趟林家,先問一下林之甫的意見。
自打定婚后,林梅英怕別人說閑話,就很少到羅家來。羅望到林家對林之甫說了母親的意思,林之甫很不在意地說:“啥沖喜不沖喜,都老大不小的,該結婚了,姐妹倆在書房繪畫,你去問一下。”
到了書房,林蘭英一看羅望進來,說聲:“姐夫好,我去找劉甲玩,給你們騰地方,”也不管把羅望與劉梅英鬧了個大紅臉,自己就走了。
當羅望哼哼唧唧的說了結婚的事,林梅英盯著羅望看了一會兒說:“你想不?”羅望小聲說“想,”林梅英說:“我都沒聽清你哼唧了個啥,”羅望放開聲音說:“想。”
林梅英一下沒有了平日的端莊矜持,站起來摟住羅望脖子說:“哥快去找媒人擇日子吧,我也想。”
日子選在了正月初二。
這天的達盛昌處處都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周吉為羅望操辦了婚禮,魏寶吆著接親的車,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新郎官羅望騎馬相隨,到了街門口,周吉大聲喊:“新娘子入門了,有屬相相克的人等回避,”劉英子在車前灑了一遍水,羅望扶下林梅英,劉甲母親用火把在新娘子四周燎繞一圈,從街門口到堂屋門口鋪上了嵌了囍字的毛氈,一對新人踏著毛氈……拜天地,拜父母,參灶。扶油瓶、揑門鎖、跳馬鞍,儀式繁瑣冗長,一對新人像兩個提線木偶任人擺布著。
院子里擺了四桌酒席,賓客大多是達盛昌的工人,劉家和林家的親戚坐了一桌,關福智和吳三木等幾個有來往的人坐了一桌,酒席上醉了兩個人,是林之甫和劉甲,按老理丈人是不能參加婚禮的,更不能在新郎家吃結婚酒席,林之甫和林蘭英出現在大門口時,周吉說:“林先生,照老理您不能進去。”
林之甫卻說:“那些愚弄人的狗屁不是給我林之甫定的。”
酒桌上林之甫和劉甲翁婿兩人竟然吟詩斗酒,林蘭英還給兩人出酒令:“以酒為題吟詩一首,不許出現酒字。”
林之甫先說: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劉甲說:“伯父是辛棄疾的詩嘛,聽我的: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詩仙李太白如何。”
林蘭英揪著劉甲耳朵說:“有“酒”字,罰酒三杯”。
林之甫參加大女兒婚禮,而且與小女婿吟詩斗酒,成了甘州城里茶余飯后的談資。
林之甫知道了人們的議論后對林蘭英說:“那才是活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