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有燈,很明亮,但四下并無遮攔,只能堪堪擋住雪罷了,其實在這樣的冬日里,并不比外面溫暖半分。
一張不大不小的方桌,四把椅子。
看得出來,桌椅用的木材都不錯,沒有任何雕工,很素,但處理得勻稱精致。
這種素,年歲越長的人,就越會感覺舒服。
桌上有一整套的精美茶具,茶海中,是剛沖出不久,還冒著熱氣的茶。
除此之外,主人身前的桌角處,還擺了一個小木盂,水不多,里面斜斜地躺了幾支梅,看上去像是剛折下來不久,很鮮的樣子。含苞待放。
見那年輕人進來,很隨意地坐下,趙文輝翻開一個洗凈扣好的茶杯,執起茶海,輕手輕腳地給他倒上了一杯茶,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回身坐下。
他自負修有仙法在身,本不畏寒暑,因此,雖然外面大雪紛飛,山間異常寒冷,而這涼亭又是四下里并無遮蔽,他卻仍是穿著一身單薄的老式排扣褲褂,坐在這里賞雪喝茶,但此時坐下,被冷風一吹,他覺得身上似有些寒意,這才忽然驚覺,原來自己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濕了。
這個時候,那年輕人居然很有禮貌地說了句,“謝謝!”
趙文輝愣了一下,才有些僵硬地道:“不客氣,小先生請用茶!”
那年輕人欣欣然端起茶盞,聞了聞,一副很陶醉的樣子,然后一口飲盡,呼出熱氣來,“啊……舒服!”
然后,他的目光轉向趙文輝,笑道:“好茶!”
趙文輝勉強笑了笑,又執起茶海,給他倒了一杯。
這一次,年輕人倒是沒有急著喝,道了謝之后,反倒是饒有興趣地在趙文輝身上上下打量了幾眼。
這幾眼,頓時又讓趙文輝心里緊張起來。
但隨后,那年輕人卻笑著問:“怎么大半夜了不睡覺,在這里喝茶?”
這一問來的無稽。
因為問話的人也是大半夜不睡覺,到處溜達,還悄無聲息地跑到了別人的家里去。甚至將主人家嚇得冷汗一身一身的出。
但偏偏此時,趙文輝心里卻并不覺得這問題來的無稽或無禮。
他想了想,畢恭畢敬地回答說:“我……上歲數了,睡眠淺,而且晚上老是咳嗽。反正也是睡不著,就出來閑坐著,喝茶,想點事情。”
這語氣,雖然因為是本地話,額外多了些活潑與親切,卻依然態度端正得如同小學生在回答課堂提問。
年輕人點點頭,面對趙文輝的恭謹姿態,倒也怡然自得,似乎并不感覺怎樣別扭,且很隨和地道:“那正好,那我就借你這寶地,坐一會兒!”
頓了頓,他又道:“放松點兒……我沒你想的那么可怕!”
這態度,親切和善地如同面對一個多年老友一般,如話家常。
跟他剛才所展露出來的驚人的神龍之威,簡直不似一人。
而事實上,趙文輝此刻處在驚懼之中,感知格外敏銳,此時他也的確感知到,對方似乎已經是收了神通,剛才他身上那種強大的威壓氣息,此刻已經消逝無蹤。
換個說法就是,他感覺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終于像個“人”了。
趙文輝心中的驚懼當然不會隨之消失,但他畢竟已經不是個毛頭小伙子,年近七十的他,這一生還是見識過許許多多的大場面的。
于是這個時候,他強自鎮定,想了想,露出笑容,問:“那小先生您呢?怎么也不睡覺?”
年輕人聞言笑了笑,很隨意的樣子,又有點高興,甚至可以說是雀躍,“我倒是跟你正好反過來,我是夙愿得償,太高興了,所以也睡不著。”
“哦。”趙文輝陪著干笑。
頓了頓,他還一臉誠懇地說:“那恭喜小先生了。”
年輕人聞言笑笑,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第二杯。
他滿足地嘆息。
趙文輝趕緊給這位“小先生”又倒上一杯。
那年輕人卻是看都不看,竟是將目光又轉向了遠處的群山,與蒼茫的大地。
良久,他嘆息著,輕聲呢喃一般地,說:“回來真好啊!”
趙文輝心有不解,但不敢搭話。
于是涼亭之內,一老一少,就這么安靜地坐著。
年輕人極目遠眺,長時間地、深情地看著腳下的這片山巒,與這片田野。
老年人則低著頭,安靜地看著茶海上方裊裊騰起的熱氣。
都目不轉睛。
也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忽然,那年輕人回過頭來,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的肺里的確是有點問題。積火了!”
趙文輝聞言愣了一下。
想了想,他賠著笑,說:“主要是早年間受過一點傷,當時沒當回事,以為已經好了,后來發現不對勁,也看不好了。”
年輕人聞言笑笑,不置可否,卻擺擺手,道:“轉過去,我給你看看。”
趙文輝聞言心里當即咯噔一聲。
那一瞬間,心里有無數個想法、無數個推測此起彼伏,但也就兩三秒鐘的工夫,他還是賠著笑,點了點頭,說:“好啊,那……多謝小先生了!”
年輕人不說話,而他在椅子上原地轉過身去。
很快,一只手落到了后背上。
趙文輝心里一緊的工夫,忽然就覺得似乎有一股氣流沁入了自己的胸腔。
涼絲絲的,頓時鎮住了肺里的涌火。
他的手掌已經握成了拳頭,手臂上肌肉賁起,腰背緊繃且僵直,但是卻偏偏一動都不敢動。
兩只手都按上來了,似乎沒有什么規律的在自己后背上摸拍了幾下,正當趙文輝甚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張開嘴!”
他下意識地張開嘴,忽然兩只手掌在自己后背肩胛下輕輕一拍。
幾乎不受控制的,他的身體一個前涌,只覺胸口處一陣鼓脹,似有一團火熱的東西在涌上來,近乎作嘔一般,他“哈”的一聲,頓時便將那感覺一口吐了出去——一道火熱的氣流,正好噴到了桌角的梅花插枝上。
整個身體頓時覺得輕松了起來。
低頭看時,他卻驚愕之極地發現,那數枝新折的梅花,竟在眨眼之間褪去了粉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染上了鉛灰一般的死亡顏色。
那雙手已經收回去了。
他愣了片刻,愕然地轉回身去的時候,見那年輕人正端起杯子,將杯中茶再次一飲而盡——“茶涼了!”他說。
“這……這……”
一呼一吸之間,感覺到肺部已經許久不曾有過的輕松與舒爽,趙文輝一時間驚訝地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身為修行之人,他哪里會不知道,剛才這年輕人竟是愣生生將自己胸腔、尤其是肺部的積火,直接給逼了出來!
半生已過,修行也有數十年,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天下竟有這等神術!
“敢問先生……呃,小兄弟……”
沒等他把話說出口,年輕人已經放下杯子,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隨后,他竟是直接站起身來,笑著說:“我該走了,謝謝你的茶!”
倉促之間,趙文輝趕緊也跟著站了起來,但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那年輕人又想了想,道:“哦,對了,肺里只是表象,你真正的問題,在肝。也不是你說的受傷之類的,是你修行的功法有問題。自己想想該怎么解決吧!”
趙文輝愣了一下。
“呃,先生……”
年輕人笑笑,說:“走了。”
沒等趙文輝再開口,面前的年輕人忽然就消失了——如同他來的時候一樣。
剩下的話,盡數噎了回去。
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忽然提高聲量,大聲道:“先生可否留個尊號?”
聲傳山谷,流溢群山。
但是,無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