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頭這番安慰話語看似輕描淡卻是發自肺腑。
陳活著沒有答話，嘴角露出一個至真至誠的笑容。
吳老頭以為少年是在笑話他，便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可別以為老夫是在信口開河，好歹老夫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飯多，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陳活著哈哈地笑了起來：“吳老頭，想不到你還會安慰人啊，稀罕稀罕。”
吳老頭扭開頭道：“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要不是看在那些豆腐腦的份上，誰愿意給你講這些千金難買的道理，你們年輕人就是血氣方剛，聽不得后人的良言益語。”
吳老頭又擺擺手道：“你愛信不信，反正到時候吃大虧的又不是我。”
陳活著拍了個馬屁道：“你吳大鐵師的教誨肩比山海，我又怎能不銘記于心？畢竟趕海上山的又有誰愿意被大浪拍翻，又或是失足摔下懸崖粉身碎骨，對吧？”
吳老頭回過身，極為難得地向陳活著投出稱許的目光，豎起一只大拇指道：“儒子可教。”
陳活著禁不住吳老頭的夸獎，渾身上下驟起一陣雞皮疙瘩，總覺得吳老頭這一舉動與男兒家梳妝打扮如出一轍，因為吳老頭素來是不善言語之人，如此直白地流露出稱可，這讓他很是不習慣。
“走了。”說罷，陳活著便要離開院子。
吳老頭斂了斂神色，收回了那只猶顯突兀的大拇指，肅穆道：“陳活著，你若是還想在葫蘆鎮看見我，那便替我保守今日的所見所聞，記住，只字不提。”
陳活著突然記起了什么，停住剛要邁出步伐的身子：“吳老頭，你說鎮子外面的世界廣闊無邊，而你又曾是松濤門的長老，那一定見過很多千奇百怪的東西吧？”
吳老頭點了點頭，有些不明所以。
陳活著直截了當地拋出疑惑：“人死后當真會變成鬼魂徘徊于世上不去？”
吳老頭被這一問所驚住了，但他并不打算故弄玄虛，大大方方地解開了陳活著的疑惑：“首先你要知道這世上的的確確無奇不有，所以對于任何事物你都不必覺得太過驚悚荒誕，這世上不僅有山精鬼魅，還有各路神仙、妖魔鬼怪。”
吳老頭又補充道：“而那些能夠被稱之為山精鬼魅的鬼怪，都是些修煉成精的污穢邪崇，一般在證得大道前深居于深山老林之中，不敢輕易涉足俗世江湖，與你在鎮子中坐井觀天同一個道理，山下的天下波濤洶涌，一個不小心數百年修為便成了他人的正道踏腳石，那得多冤枉啊？”
吳老頭耐心講解道：“至于你所說的鬼魂便是那些怨氣深重，又或是對凡塵俗世留戀不舍徘徊于世上，從而不愿去往六道投胎的游魂，這些游魂與那些山精鬼魅大有不同，他們有的有形無神，有的則有神無形，或入夢或于山野之間流離浪蕩，前者常常被人稱為惡鬼，后者則大多為漫無目的的游魂野鬼，他們其中很多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身死異處，所以才漫無目的地于人世徘徊。”
陳活著不見有任何忌諱之色，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想不到這世上真的有鬼。”
陳活著干脆打破砂鍋問到底：“鎮子的老人常說苦海河下有水鬼河童，從不讓自家的孩童下水嬉戲，你可曾有親眼見過苦海河下的水鬼？”
吳老頭輕皺眉頭，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搖了搖頭。
本來吳老頭還想說點什么，大抵是關于苦海河下的玄機，但想了想又覺得眼下不是時候，說得太多反倒會給少年橫添阻障，便干脆閉口不言。
最后陳活著心事重重地離開了吳老頭家。
吳老頭輕敲那只紫焰跳動的劍爐，拿不定主意道：“你覺得我該不該多鑄一柄劍，畢竟那座劍山之上，能夠上得了臺面的劍意還是太少了。”
劍爐之中再次出現那雙由火星凝聚的眸子，只聽得劍爐沙啞地開口說道：“你就這么篤定那小子值得你為他鑄一把劍？”
吳老頭沒有說話。
有道人影從天上落下，似穿透了一張編織于半空的雨幕水簾，蕭然落入院子之中，他踩著一雙大頭木屐，砸吧砸吧地抽著一只老木煙斗。
吳老頭如遭割肉之痛，對從空中落下的男人罵罵咧咧：“他娘的你輕點！走大門不行嗎？”
陳震落地以后活動了一下脖子，嘴里叼著煙斗含糊不清地說道：“還不是怕壞了你吳大劍師的威風。”
吳老頭幽怨地瞪了陳震一眼，仰起頭仔細入微地觀察著那幕水簾的變化，自從陳震橫穿水簾進入院子后，頭頂那片水幕便開始跌宕不息，如在十里平湖擲下一塊巨石，湖面波瀾漣漪層層漫開，天空亦隨著水簾的跌宕模糊不清，讓人有種鏡花水月的虛無感，恍如置身于另世外天地。
水幕逐漸平息如鏡，倒映著水幕之上的那座天空，吳老頭這才松了一口氣。
陳震摘下煙斗，吐出一口濃厚的煙霧道：“不就是一座玲瓏洞天，在三十六洞天里連個前十甲都排不上去，有什么好稀罕心疼的，這可不像你吳大劍師的脾性啊。”
吳老頭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針扎不到肉不知疼，換做有人拆了你陳震家豆腐鋪子的大門，你不把人家丟進苦海河才怪。”
陳震聳了聳肩道：“賠我一道新的門不就完事了？錢財身外物嘛，正所謂一千幾百猶如垃圾，一萬幾千過眼云煙，況且就憑你這座半吊子玲瓏洞天，能不能值個一萬幾千兩還是個值得考究的問題，如此大動肝火又何必呢？”
吳老頭反駁道：“老夫才不信你陳震能有這般胸襟，平日蹭上幾碗豆腐腦你便絮絮叨叨個沒完，更別說砸了你家大門了，這座玲瓏洞天雖是簡陋了一些，可怎么說也壓上了老夫這些年的棺材本，也正是由于這座玲瓏洞天的緣故，壓下了天工劍爐的氣息，這才讓外面那些豺狼虎豹尋不著味，不然我哪來這些清凈的小日子？”
陳震翻了個白眼道：“你要不信就去問黎馬那家伙”
吳老頭雙手成掌做出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壓下火氣。
陳震玩味地抽了口老木煙斗，卻被嗆得眼淚直冒：“莫生氣莫生氣，人生就像一場戲，差不多就行了，要是你這座半吊子玲瓏洞天有任何不測，我給你送來一座新的，你看這樣成不成吧？”
吳老頭目光明亮，指著陳震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陳震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天工劍爐上，望著跳動的火焰有些訝然道：“比起不久前，這座劍爐的氣息似乎好了許多，看來全是那棵鐵梧桐的功勞啊。”
陳震的視線又投向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找書苑www.zhaｏshuyuan.cｏm 嘖嘖說道：“虧你還敢說一座半吊子玲瓏洞天就已壓上了全部棺材本，這棵盛產北海鑌鐵的梧桐樹可不便宜，粗略地算了算足夠你建上十座玲瓏洞天了，你這糟老頭子壞得很啊。”
遭遇拆臺的吳老頭悻悻然地轉過身。
陳震又伸手輕輕撫過劍爐：“雖然比不了從前那般生龍活虎，但紫淬火源源不盡生生不息，應該差不多能夠鑄第二把劍了吧？”
天工劍爐將那截梧桐樹枝完全吞噬，紫色火焰熊熊跳升，響起一道沙啞滄桑的聲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再等一段時日吧。”
陳震淡淡地哦了一聲，回頭跟吳老頭說道：“那行松濤門的劍客也是為了這只劍爐而來的？”
吳老頭握緊拳頭揮了揮：“都是那王八蛋的主意，打算往我這老家伙身上扒皮抽骨，不過經過今日的磕碰，想來他們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陳震撓了撓有些許花白的發鬢，抬頭看向天際道：“難道你就不奇怪為何他們這么著急著取回劍爐？”
吳老頭揉了揉拳頭，神色平淡道：“外人看來的確會一頭霧水，但在老夫看來其中的隱晦卻是淺顯易懂，自從那王八蛋坐穩了松濤門掌教的位置后，便開始對松濤門門大刀闊斧，幾乎成了天盛王朝的座下犬，與鎮子那支李家支脈的老祖宗走得尤為相近，負責替天盛王朝肅清俗世江湖，穩固王朝勢力。”
吳老頭又抱起雙臂，下結論道：“不用猜，提前取回劍爐定是那位李家老祖宗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