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春和未婚妻楊柳霞臘月初二回到了村上。
王喜國正在外面應酬,接到紅秀的電話,很是激動,畢竟兒子回來了,況且還帶了女朋友。
不多會兒,村里的轎車停在他家門口,王喜國腆著發福的肚子下了專車,酒氣未消地走進屋里。他看了兒子的女朋友,面如傅粉,肌如凝脂。再看兒子也長高了,臉上有了思考的痕跡,心里又自豪又慰藉,激動地說,好啊,你們長大了,未來是屬于年輕人的!
當聽到回鄉養雞,王喜國臉拉老長,很不自在,近乎失態地皺眉瞪眼:“上了好幾年的大學,不在外頭工作,反倒回來養雞,一點出息都沒有。要那樣的話,當初就不花錢上了,在家一順養不就得了嗎?大學生養雞,這不讓老農民笑掉牙嗎?”
“爸,這都啥年代了,創業是一個大學生人格獨立的象征,有能力有夢想的人才珍惜創業,和上班打工是兩回事,兩個概念。”
正春媽正往桌上端菜,一聽回來養雞,手一歪,差點把盤子摔了,菜湯灑在褲子上。她看了眼未來的媳婦,水靈得跟花一樣,咋像個養雞的主?她說:
“干什么也別養那玩藝,你不見村里的幾個小打小鬧,一年掙一腳踹不倒的錢,有什么意思,快打消念頭吧,若是爆發個雞瘟,連片的死,全拉出去埋了,那個錢不好掙!”
“媽,我們倆要引進現代化設備,衛生、防疫、廠房都要按標準化設計,不是土造,我們都調查了,可行性不錯的!”
夫婦倆互相看了幾眼,露出了無奈復雜的表情。
“爸媽,你們放心,給我們弄個陽光充足,通風好、地勢高的地方,資金上扶持,以后的前途是美好的。我媽家成年賣雞蛋的,她也能聯系到客戶。”楊柳霞說的好利索,不像是什么也不懂嬌氣十足的南方小姐。
王喜國畢竟是干部,眼界見識不同于普通百姓,個體經營將有很大的上升空間。看老婆,老婆又看兒子,未婚妻又看未來的婆婆。紅秀的自尊心,一下讓她覺得肩膀沉甸甸的,也是考驗婆婆的決斷能力,充分展示一家之主的節骨眼上。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對執掌權利的欲望和沖動,決不能讓南方的兒媳婦看出婆婆的無能萎索,于是將筷子往桌上一放,昂頭說:“只要你們能干好,不讓我們天天往雞場跑,土地是你爸的事,錢是我的事。但丑話說前面,錢給你們投雞場里,一旦陪了,抽身不干了,結婚買樓的錢你們想法吧,我的話說完了!”
紅秀紅著臉,將杯子里的甜酒一仰脖子喝了。兒子和媳婦看在眼里,認同在心里。當媽說的在理,事先事后都說到了,進必須干好,退已沒了后路。
王喜國心里有數,這得不少錢呢!
錢!錢!錢!當今社會沒有錢絕對不行,自古有錢能使鬼推磨!他一拍胸脯,說:
“沒有問題,兒啊,你就大膽地干吧,遠的不說,在龍鳳村是你爹的天下,將來是你和小楊的天下,哪一個敢跟咱家比,他們不吹牛吧!敢跟咱家比的人還沒出生呢!”
紅秀聽了這話,雖不夠含蓄,但目前也是事實,欲攔他不要講,卻矜持地看了兒媳婦一眼,也就沒攔。
大學生回鄉養雞!這又是一個大新聞在村子里炸開了,猶如當年的一件件新聞事件一樣又咀嚼了三天,三天過后又歸于平靜了,大概人們有了新的議論和另外的思考。同時,村民們也知道國子的兒子明鐸和如蘭的閨女紅鳳仍然活著--因為前些日子,有一些嘀咕,4.28特大列車事故,死了不少人,有人看見這對男女在煙臺火車站排隊買票,究竟是不是那趟列車誰也說不準。但總不是好消息,與那趟火車沾邊肯定不好,也就是說生死難料,前程未卜。
正春和未婚妻的還鄉,不僅推翻了猜測,反而帶來了令人想不到成功的消息。
人們聽了先默默無語,望著堤壩上的林子,以及林子后邊崔嵬的山巒,感悟道:“天不滅曹啊,老天爺餓不死沒眼的野雉!”
“老輩子的話錯不了,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人挪活樹挪死,自古以來有道理。人挪個窩都比在家強!”
“你就會說嘴,你咋不挪窩?”
“僅閑說話,咱往哪挪?這輩子土埋半截,眼看還不死這里?”
“人沒逼到,逼到了誰也不知是個什么景致?”
“你叫咱們出去,往哪走?認識誰?兩眼一摸黑,回家都找不到路!”
人們面面相覷,浮現出復雜莫名的表情。煙鍋兒在荷包里機械地掏,尋思著,探索著答案,究竟孰是孰非,或者說到底有還是沒有答案?
幾天后,國子家的明鐸和如蘭家的紅鳳,衣錦榮歸,一下子震動了全村。
村民一般不吃中午飯,猛不丁看見兩輛黑燦錚亮的轎車,停到了國子家門口,豪華氣派,亮得照人影。停誰家門口,誰家的祖墳肯定冒了青煙,要不然誰能有這等陣勢,土里刨食的莊稼人,刨一輩子哪能想這家什?
從車上下來一男一女。
男的英鬢秀達,風華正茂,著一身咖啡色風衣,圍一條暗格淺花圍脖,黠慧的雙眼達人意,一看就是個能說會道的好后生。女的神清貌雅,玉質麗姿,盈盈秋波,脈脈情韻。
“你們找國子嗎?是他什么人?”王力最先看見上前問
“我是他兒子,這是我對像紅鳳呀”明鐸笑的很自信,紅鳳雖有些羞澀,但很美。
“唔,”大蘿卜的老婆捂著嘴巴,掩飾著差一點沒吸上氣的呼吸,與二毛的老婆互相傳遞著驚羨愕然的目光。
“你爹去摳蘿卜了,我去找!”王力嘴快腿也快。
有的村民在家正啃著熟地瓜干,就著炒熟的花生米,門突然被推開,跑進來慌張的婦女,道:“你快出去看吧,人家國子的兒子回來了,如蘭的閨女紅鳳天仙一樣,光轎車就兩個,陣勢大得很,都出來看呢!”
王力更是喝醉酒似的,手舞足蹈,逢人便夸。
國子從自留園被招呼回來,他大搖大擺,一手拿锨一手拎簍子,簍子里五六個青蘿卜。老遠就看見圍了不少人,兩輛轎車在冬日寒風的陽光下錚光瓦亮。
他紅著臉,血液頂到腦門上,心跳到嗓眼了。他真能見到兒子嗎?心頭一熱,嗓子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打轉轉。
明鐸走了過去。
他爹面添滄桑,鬢發染霜。
他爹一怔愣!忽兒,眸子波映一現,扔掉簍子,舉起鐵锨,要打兒子。
空氣中一點聲響都沒有。只看見兒子噗通一聲給爹跪下。
半空的锨停了,慢慢地落下;哐當,拋到一邊。父子三步并兩步都嫌慢,抱頭哇一聲嚎啕了。撕破所有人心理底線,喚醒了那團酸酸的滋潤心靈的情愫。
多少個日夜啊,父子倆只能在夢中相見。
多少次,國子被夢魘驚醒。當有人提到4.28列車事故時,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心懸重重,在心里默默地祈禱。只要能活著回來,乞討要飯又何妨?他不止一次在巧云遺像前以淚洗面,乞求寬恕,祈求保佑!今天,日思夜盼的孩子終于回家了。他,當父親的,眼穿心死地終于等到了今天。
他一把抱住了明鐸,明鐸摟住了爸爸,父子倆放聲大哭。紅鳳淚水婆裟走過來,手里握著潔白的紙帕,叫了聲——爹!
國子如在夢中,看到出落得愈發成熟穩重的紅鳳,想到了她的媽媽如蘭,更加淚水狼藉,心情虔誠地接過紙帕。
很多人哭了,被這個場景所感動。想當初兩個孩子因困頓而選擇了出走,因逼迫而選擇了遠方。如今,不僅成全了父子感情,而且收獲了許多。這其中的酸甜苦辣,艱難困苦可是很多啊!
這時,一個陌生的婦女,五十開外的刀子臉,手里拎著從超市買的醬醋等調味品,從東邊村道拐過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看門口兩輛轎車,還聚集了很多人,有的還踮腳仰頭,凝重的不像看熱鬧。心想本人初來乍到不過月余,人生地不熟,和這些人暫且說不多話,湊什么熱鬧,干脆開門進屋算了。正準備開街門,卻聽到新丈夫國子的哭聲,立馬停下手,轉身繃著臉,過來看個究竟。正看到他淚流滿面接過紙帕。
有人說:“你兒子和媳婦回來了!”
刀子臉一聽,臉騰地紅了,心想自己從沒有生兒子,哪來的兒子和媳婦!
惶惑地看著那么多人朝她笑,什么樣的表情都有,靦腆的臉色刷地變得溫嗔,眼皮一低,轉身欲離開。
這時紅秀走出來一挺:
“嫂子,這是國子哥的兒子回來了,那姑娘是他的媳婦,不是騙你,那不也是你的兒子和媳婦嗎!”
刀子臉一聽,臉松緩了。嘴巴動了下,露出了有些泛黃的門牙。她轉過臉,有些尷尬地看著這對穿戴高貴的年輕人。
兩個年輕人也很禮貌地朝她微笑點頭。
刀子臉從明鐸移到紅鳳臉上,看了再看。那殘疏睫毛下的瞳仁象蝙蝠的眼,出神緊盯著紅鳳看。
對她而言,出乎意料的相逢,竟在冥冥中滲透出莫名的記憶;舊的記憶深處有幾縷與生俱來的點點滴滴,有割不斷理還亂的雜雜碎碎。
紅鳳覺得這個女人的眼睛恁奇特,如錐子刺到心里拔不出來。莫非她蒼老的眼睛有毛病不成?要不然為么老盯著面部不眨眼地看。看完臉又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要說長得寒磣討厭,更不該用那種琢磨的眼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