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條無盡的絲線,無人知曉它的起始,亦無人通曉它何時終止。
若把它打上一個結,結點的左邊,我們稱之為歷史,結點的右邊,我們也稱之為——歷史。
既然都謂之歷史,那便不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圈,首尾相連。
寧千尋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倏然變得很輕,慢慢得升高,飛遠。
漫天的飛雪,遮蔽了山川大河,遮蔽了天地,遮蔽了萬古星辰,遮蔽了日月。
他輕啟嘴唇,低聲說道:“善良是個圈,一圈又一圈。”
道已成,無甚遺憾。
忽然,山川大河消失不見,天地亦無蹤影,萬古星辰化為虛無,日月全然隱去。
僅剩的是一間地牢,牢內火光搖曳,熠熠生輝,映的少年臉色通紅。
“小千尋,你又來了。”少年對面的老人說話了,蓬亂的長發自然垂下,擋住半邊臉,另外一半卻長滿了胡子,他臉色蠟黃,如蔫了的稻穗。
但那只未被擋住的眼卻異乎尋常的明亮,明亮到仿佛尋見了寶藏。
“小千尋?”少頃,他見少年沒反應,舔了舔龜裂的嘴唇,又喚道。
寧千尋當然聽到老人的呼喚,他太熟悉那個聲音。
現在的他仍沉浸在震驚當中。
眼前的一切都看得真切,他伸手一揪自己的臉,生疼。
沒錯,他回到了過去。
“小千尋?”牢內的老人再次發出聲響,“發生么楞,趕緊把地上的酒給我。”說完,他又舔了舔嘴唇,滿臉期待。
“哦!”寧千尋似幡然醒悟,伸手將地上酒壺扔給了老人。
老人拿起,二話沒說,“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癡啊!”他嘆道,繼而發現腳邊亦有酒,也“咕嘟咕嘟”喝了起來。
“小小年輕,那么老氣橫秋。”老人一抹殘留在嘴角的酒漬,有些驚訝的看著寧千尋。
在他印象里,面前這個小子是個活潑的孩子,他特喜歡他那股勁,當然,若是沒了酒,勁再大也是白搭。
“癡啊!”寧千尋又不自覺的嘆道,卻忽略了如今的自己只有十歲又一。
面前這個老人是葉我霜,是地地道道的“寒門叛逆”。
那天夜里偶然見面后,他就時不時找自己討酒。
自己也樂得給他送,因為總能從葉我霜這里套出些稀奇玩意。
武功也好,江湖奇聞也罷。
但……他掐指一算,便想起再過幾年葉我霜就會逝世,心中不是滋味。
“我說你小子,今天怎么怪怪的,昨日你不是問我‘冰封千里’嗎?”葉我霜見寧千尋愁眉不展,故意岔開話題。
他“嘿嘿”一笑,接著道:“那種招式還是不用為好,我是沒試過。”
“但據說啊,使了那招的,輕則腦袋糊涂,重則……”他沒有說下去,接他話的是寧千尋:“重則要命。”
“你知道就好。”葉我霜順著他的話說道,驀然全身一震,有些不可思議,“你用過?”
他眉頭一簇,雙眼迸發精光,仿佛要透過寧千尋的身體看到其靈魂,“你小小年紀,怎會用過。”他又自言自語道,只怪自己想法太多。
寧千尋沒回話,他在暗自尋思另外一件事。
若是自己回到過去,就意味著陳曉此時還沒出生。
換句話說,再過三十四年,依舊會遇到陳曉,依舊會爆發那場戰斗,依舊會……
他不是愚笨之人。
“老天啊老天,你可真會開玩笑。”他啞然。
“無趣無趣,小千尋今日甚是無趣。”葉我霜見寧千尋又不理睬自己,有些賭氣地道。
而后他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墻面,“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說完,雙手疊放,揣在懷中。
寧千尋見狀哈哈一笑,老小老小,老小還原,這個道理他也明白。
雖是“寒門叛逆”,但終究也是個人,也有情感,更何況,葉我霜算不上十惡不赦之輩。
“那晚輩明日再來。”他朝葉我霜施了一禮。
他瞧著葉我霜正對墻面的樣子,忽然之間,想到了那面密密麻麻寫滿小字的墻。
“葉前輩,墻上還沒有文字吧?”他開口問道。
由于站得較遠,的確瞧不見現在墻面是何模樣。
哪知后者聽罷猛地一拍手:“哎呀我的小千尋,你可真是機靈,如此無趣的牢房,不妨留下點痕跡,也不枉此生了。”
“別忘了最后在下面寫個‘癡’字。”寧千尋出口提醒道。
“小千尋已經第三次說‘癡’了。有何講究嗎?”葉我霜疑惑轉過頭來。
“嗯……”寧千尋沉吟片刻,他尋思著要尊重歷史,順應天道,曾經有字,若三十四年后沒有,又會有莫名的變數。
但話可不能這么說:“若您寫了,明日我給您帶兩罐酒。”他故意將眉毛一挑,誘惑道。
“哈哈……”葉我霜一聲大笑,全然不顧洞穿的琵琶骨,毅然舉起雙臂,“就沖小千尋這句話,我便先寫這個‘癡’字吧。”
說完,竟拿手指一筆一劃寫了起來,怕是干別的事情都沒這么認真。
“慢著!”寧千尋忽然又想到什么,猛然叫停。
“那個‘癡’字您還是擦掉吧,我明天照樣帶兩罐酒給您。”他補充道。
他覺得既然選擇順應,就不該加以修飾。
最終那個字,還應該由自己書寫。
“那可不行,這都寫了,擦掉豈不可惜。”葉我霜不干了,話中卻不只這層含義。
“嗯……三罐。”寧千尋摸了摸下巴,說道。
“不行!太少了。”葉我霜輕哼一聲,答道。
“五罐,不能再多了。”寧千尋提高聲音道,用手比劃了個“五”。
“依你依你,五罐,不許少了。”葉我霜又“嘿嘿”一笑,麻利地擦去了“癡”字。
若是王秋淳在此,定會驚掉大牙。
寧千尋現在這個樣子,和自己何其相似。
不過他看不到了
也不一定。
畢竟我們在講歷史。
既然是講過去的事,無論是在寧千尋這邊,還是在陳曉那邊,都一樣。
話說,陳曉和白秋風談話之際,牢內火把倏然熄滅,片刻之后又驟然被點亮。
“變了!”白秋風驚呼起來,他盯著墻上的“癡”字。
剛才明明是個很小的“癡”,現在卻變得很大,而且與墻面上其他字的筆記明顯不同。
“什么變了?”陳曉心中也一驚。
方才的火把熄滅得詭異,亮起得離奇,地牢內又無風,完全說不通。
“那個‘癡’字變了。”白秋風說話都有些哆嗦。
他害怕,無論是江湖人還是百姓家,都或多或少聽過鬼怪傳說,而此時發生的事情,儼然就如精怪降臨。
陳曉聽聞心中亦驚駭不已,他眨了眨眼,向前一探頭,果真如白秋風所說。
他暗道一聲奇怪。
按老頭的說法,事間萬物,必有因果,所以他不信那套牛鬼蛇神論。
但這中因果是什么?
他搖了搖頭,想不清楚。
眼下卻又更重要的事情不能讓他繼續想。
白秋風看陳曉欲出門,驚呼道:“你……你別走啊。”
“善惡終有報,這個因果我還是明白的。”他停下腳步,知道白秋風被方才一下嚇到了。
“這火把,我給你留著,一會你師妹會來送飯。”他抿了抿嘴。
而后便聽“轟隆”一聲,大門再次合上,地牢也陷入寂靜。
斑駁的墻壁,破舊的木屋,屋口立著一人,他靜靜地站著,感受來自初夏的喧嘩,大紅大紫的花朵已然凋零,天上布谷聲聲啼鳴,路邊桑麻連綿不盡,原來方知這是太平。
他深吸一口氣。
眼前的這個瘋子手舞足蹈,嘴里不停的念叨:“我是誰……”
他不再認識自己。
這么一刻,他有點羨慕張千峰。
至少張千峰曾經知道自己是誰。
“那我又是誰?”他喃喃說道,邊說邊邁開腳,朝門口走去。
門口早已佇立一道倩影。
今日的胡秋瑩美得不可一世。
一襲碧綠的翠煙衫,嫩竹一般的綠色,清新脫俗。
下面是一條散花水霧百褶裙,清風撫過,裙擺如綠草點頭般擺動,著實添了不少氣質。
在翠煙衫之外是一件薄煙紗,煙羅紫輕紗如一朵盛開的月季,點綴在翠竹之上,似綠竹開花,很是艷麗。
若竹子開花,隨之而來的是死亡,胡秋瑩卻將之改寫。
“你來了。”她輕啟絳唇,緩緩說道。
陳曉點了點頭。
“馬匹已然備好,出了寒門,一直南下,便可見藥谷。”她拍了拍身旁的駿馬,只聽得馬蹄踢踏,嘶叫悅耳。
“那個……”胡秋瑩欲言又止。
“我……”此時她俏臉紅得如傍晚煙霞,后面的聲音盡數聽不見:“等你……”
她緊緊攥住手掌,心臟更是跳個不停。
陳曉見狀哈哈一笑,有意捉弄胡秋瑩道:“方才師妹說得太小聲,師哥沒聽清。”
這段時間,他心情憂郁,命運多舛,看見仍有這么一位佳人相伴,心中暢快許多。
“還師妹師妹的叫?”哪知胡秋瑩忽然一改剛才神態,她瞪著眼睛,朝陳曉胸前就是一拳。
陳曉也不躲閃,任由胡秋瑩擊打:“不叫師妹叫什么?”他眉毛一挑,嘴角帶著笑意。
“你說呢?”胡秋瑩心道:自己怎么攤上這么一個榆木腦袋。
忽地陳曉向邊上一閃,胡秋瑩未有預料,竟是出了手空拳。
但也因為這么一躲,由于慣性,身體前傾,不覺有倒下的趨勢。
陳曉嘴上暗叫一聲不好,左手順著胡秋瑩倒下的方向,攔腰一攬,把她攬到自己懷中。
“真軟,真香。”他下意識說道。
胡秋瑩被這么一攬,身體跟著一軟,就這么睡在陳曉懷里。
她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青年,挺鼻薄唇,大眼劍眉,生的十分瀟灑。
這是她第一次這么近距離打量陳曉。
陳曉也仔細瞧著懷里的胡秋瑩。
他只覺歲月靜好,想一直這么下去。
兩人雙眸相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說不出的和諧。
“好了好了,被人瞧見不好。”胡秋瑩眨了眨眼,很不好意思,“時辰差不多了。”
“瞧見就瞧見,你遲早不是我的人。”哪知陳曉伸手,刮了一下胡秋瑩的鼻子,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那會我見你,可沒見這么油嘴滑舌。”胡秋瑩嬌嗔道,卻是風情萬種。
陳曉哈哈一笑:“人是會變的。”
“怎么個變法?”胡秋瑩問道。
陳曉沉吟片刻,故作高深的答道:“嗯……變得……變成。”說到這,他緊緊貼近胡秋瑩的耳邊:“變成你夫君。”
后者聽完,回瞪他一眼,轉而害羞的把頭埋了起來:“誰說要做你娘子了。”
“那可由不得你咯。”陳曉只覺得心情意外暢快,他又哈哈一笑,“等我回來。”
說完,他將胡秋瑩放下,“噌”的橫跨上馬鞍,雙腳一蹬馬肚子,直直飛奔而去,揚起一陣塵土。
陳曉似有魔力一般,讓自己卸下所有,胡秋瑩就這么望著,直到驕陽淹沒了背影,“一定要小心。”
一人一馬就這么出了遼城。
待剛出城門,陳曉回頭望去,百丈城墻似巨龍臥于陸地,為山九仞。
金光燦燦的“遼城”大字便是這巨龍的眼睛,神氣十分。
臥龍腹部,隱約可見寒門輪廓,城門便如一張血盆大口,將寒門盡數吞下。
再瞧稍遠些的龍尾,是禿黃的大山,如涂了墨,黑得透亮,沒邊沒沿。
最后是腳下的路,一直通向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