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凌冽,在花海之中,有三個人。
確切地說是四個人,還有一位老者躺在地上。
忽而,那三人之中又一個應聲跌倒,同老者一樣,匍匐在地。
此時的陳曉,面色猙獰,如一頭野獸,身上更是猶如萬千螞蟻毒蟲爬過,它們嚙食著他的皮膚,撕咬著他的肌肉,定然要將他變成一具白骨。
他的軀體亦然顫抖,汗水早已浸濕了雙頰,也淋透了后背。
“曉哥哥!”楊柳一聲驚呼,她甚至都沒看清老嫗的動作。
她只覺得一抹紅,迅速從眼前劃過,倏然便聽陳曉倒地的聲音。
她趕忙一個撲身,來到陳曉面前,將膝蓋蜷起,以其為枕,讓陳曉靠著。
也許是諸多經歷,此時楊柳的應變能力已然今非昔比。
她將指頭搭在陳曉腕上,簡單的查看了一番脈象,便將眉頭皺起。
顯然目前的情況并不樂觀,她心道:這毒不似尋常路數,從脈象上瞧,每一次脈搏間隔相同,并無異樣,但若深究,著實驚人。
原來這花毒能延緩脈搏律動,若是每次震動均慢半拍,那幾息過后,自然會慢不少,幾息尚且不打緊,若是一柱香呢?答案定然是要命。
這是醫者本能,亦是作為陳曉準妻子的下意識反應。
但緊接著,她卻想到了此事的罪魁禍首。
若是自己先前不質疑老嫗,興許陳曉便不會有事,想到這,她嘆了口氣,將眉頭鎖得更緊。
她亦知,此刻斷然不能責怪老嫗,只能等待老嫗先行發話。
她雖摸不清老嫗的性格,但她堅信老嫗是位醫者,醫者仁心,這是他們藥谷的傳統。
她只能賭一賭,靠著這孫女身份。
老嫗自是將一切盡收眼底,她其實早就發現了陳曉和楊柳關系非凡,但由于葉我霜之事,她亦然喪失了對男人的情感,在她看來,世間男人,沒有不負心的。
當然,有一人得排除在外,那人是男人,亦是親人。
“他對你如此重要?”老嫗眨了眨眼,看不出一絲光彩的眸子。
“還望前輩出手相救。”楊柳等到了老嫗言語,她松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卻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很恭敬的朝著老嫗鞠了個躬。
“男人都是一個樣。”老嫗將音量提高,似是強調一般,“孫女,別再執迷不悟了。”她又將音量提高,生怕楊柳聽不見。
“我沒有。”楊柳這話回答得堅決,“我是藥谷之人,前輩也是,我們本著治病救人,不應該加害他人,現在這種情況……”
她就此打住話語,心道:若是把后面的話盡數說完,不知是否會惹惱老嫗,而后又暗暗祈禱:可千萬別惱了她。
但表面上依然表現得一本正經。
她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便要到極限,很可能會像在酒肆之時的模樣。
其實這番回答甚是聰明,她沒有承認什么,而是希望勾起老嫗對醫者的羈絆。
老嫗也不是愚蠢之人,當是明白楊柳所言,她輕笑一聲,有些不屑,“孫女,你怕是忘了,老身可是屬毒派,治病救人當交予醫派。”
她停頓片刻,繼續道:“老身如此行徑,不正是符合了藥谷規矩?”
在諸多藥谷章程當中,還真沒說毒派之人必須出手救人。
只不過現在毒派沒落,世人只道是藥谷之人均為醫者。
哪知楊柳仿佛聽見了其中破綻,她連忙接話道:“那前輩方才救陳曉,是何用意?這不正是醫者所為嗎?”
“我方才救他,不過是想讓他試試毒。”老嫗又是輕笑一聲,不假思索地答道。
這中話語,竟被圓得天衣無縫。
其實打心底里,她不想加害陳曉,但有些事情,她還是要做。
“這……”楊柳語塞,方才與老嫗對話期間,心里便有一團熊熊烈火,燒得她惶惶然。
她生怕因說錯話而導致老嫗不搭救陳曉。
但現在,一切似乎已成定數。
她咬了咬牙,做了個決定,“既然你不愿相救,那便我來。”
“哦?”換來老嫗的一聲疑惑,“孫女,這可是世間奇毒。”她眸光流轉,似是來了幾分興趣。
“你準備用何種方法?”她又問道,卻是想探討一番,心里則是另外的盤算:對待這毒,連我都不一定十拿九穩。
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便不再過問,有些期待的盯著楊柳。
楊柳亦未再發聲,此時的她,容不得半點差錯,畢竟關乎陳曉的性命。
只見她玉手輕翻,拿出那個小包,待她打開,卻又躊躇起來。
“這可怎么辦?”她盯著包內的銀針,后者已被用得七七八八。
此時的她就好像即將上陣拼殺的士兵,但手里沒了刀槍。
老嫗瞧出了楊柳的難處,她搖了搖頭,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用我的吧!”說完便順勢丟給楊柳。
楊柳聽得此話,先是一愣,轉而一喜,心道:前輩對我還真不差。
她仍喜以前輩相稱,畢竟接觸時間不長,讓她一下子改變成姥姥不太容易。
“多謝前輩。”她會心一笑,伸手接過針包,坐回原處,似老僧入定,準備施針。
她亦然能理解老嫗的一些行事作風,心中也無甚責怪。
便見她再次舉手,這次卻是五指四縫之中盡數夾滿銀針,自上而下,分別打入“天突”、“云門”、“中府”、“天池”四個穴位。
這還沒完,她又再次依照此法將剩余銀針一一打入陳曉體內。
她知曉,若想治此毒,必要借助銀針將陳曉體內經脈貫通,這樣自己的內力方能游走其中,否則后面療法便是徒勞。
老嫗見此不覺點頭稱贊,即便是她,若不是因為見多識廣,一時半會也想不到救助方法。
這么說來,楊柳在醫術方面的造詣著實不小。
楊柳可沒空關心這些,她眼里滿滿都是陳曉。
“你疼不疼?”她瞧得出,每插入一針,陳曉就哆嗦一下。
但后者未發出聲響,是怕楊柳擔心。
“你跟我在一起一直都沒好事。”楊柳看著陳曉蒼白的臉龐,干裂的嘴唇,心中大顫。
她抽著鼻子,異常自責。
“好了。”這一聲卻是陳曉發出的,“我是你丈夫呢。”雖然他每說一個字都很費勁,但他看著楊柳梨花帶雨的模樣,就是舍不得。
楊柳聽聞,止不住點頭,淚水亦然止不住下流。
老嫗似是瞧不下去,亦或者有別的原因,她咳嗽一聲,而后便道:“錯過了時機,可就覆水難收了。”這是實話。
“曉哥哥你先忍一忍,一會便好。”楊柳再次顫聲說道,手上動作亦然不停。
忽而她又覺得,眼下應當同陳曉說話,幫其轉移注意力。
“曉哥哥,你還記得我們初識的場景嗎?”楊柳強擠出笑臉,嘴卻是癟著的,說不出的怪異。
陳曉只覺得進針之處猛得一疼,心道:應該是柳兒的內力進入我體內,他抿了抿嘴,同樣報以微笑,表示自己沒事。
待痛感稍輕,他覺得能言語了,便答道:“記得呢,那時候柳兒可不是這番樣貌。”
“曉哥哥說是那樣好看還是這樣好看?”她繼續加大功力,來抵消陳曉體內的毒素。
陳曉沉吟片刻,這倒不是他故意為之,而是的確有些疼,再次待得疼痛減弱,他舔了舔龜裂的嘴唇,說道:“都好看。”
這些動作被楊柳盡收眼底,她知道他疼,可她只能讓他忍著。
“吧唧”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落入陳曉嘴中。
“真甜……”陳曉伸出舌頭,他本想借用這種方式逗楊柳開心,哪知楊柳至此不再言語,而是一臉凝重。
她任由眼淚落著,心道:怎么救不好,我明明將功力驅動到了極致,可這毒仿佛同我躲貓貓,我進一分,它退一分,我退一分,它又進一分。
一時間她沒了主意。
老嫗見此卻是嘆了口氣,她悠悠道:“終是太年輕了。”
她雖然很佩服楊柳最初的選擇,但后面的醫治還是跟她想法有些出入,“你當真喜歡他?”她又嘆了口氣。
楊柳只是一個勁的點頭,也不說話。
“若他負你當如何?”老嫗又問道。
這次換來的卻是楊柳的搖頭,同撥浪鼓一般,她想說他不會。
“為何你不試試那個法子。”老嫗見狀也知楊柳用情深重,倏然一喜,眉毛也跟著挑起。
這喜得有些莫名,只有老嫗知道何故。
老嫗話外之音仿佛點醒了楊柳。
她一抹眼淚,“我接下來要用‘洗滌’之法,這是我們藥谷救人的無尚功法。”
說完,她不等陳曉反應,亦然將自己的身體貼了上去,待得銀針盡數入到她體內。
兩者便如被一根竹簽串在一起,很是詭異。
是的,這洗滌的法門是以自己為代價。
陳曉驚愕的望著迎面而來的楊柳,他就這么看著,他也只能看著。
俄而便是清流入體,說不出的暢快,十二常脈猶如江水,川流不息,奇經八脈宛如湖海,蓄藏積貯,有那么一剎那,他仿佛恢復到了初下遼山之時。
可緊接著,風云變幻,毒素亦如海嘯,倒灌而來,說不出的難受。
楊柳卻比陳曉更難受,她本想將這些毒素盡數納入自己體內,就在大功告成之前,忽然力竭,對毒素的控制力陡然下降。
那一下,毒素仿佛發現了缺口,再次返了一部分回陳曉體內。
所以,現在兩人都中了毒。
也的虧之前的毒來毒去,將陳曉磨練得耐力驚人,他才沒有先楊柳一步步入昏迷。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瞧向了老嫗,“前輩,我死了不打緊……而她……而她是您……”話未說完,便閉上了眼。
老嫗瞧著面前兩人,若石雕一般相對而坐,他們耷拉著腦袋,顯得異常和諧。
一絲轉瞬即逝的羨慕,劃過她的眼。
她抬頭望著月亮,心道:你這位老友,還是不語啊!
繼而又尋思:你觀了我春秋萬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是琢磨透了我嗎?
忽而,她有些癲狂:你錯了,我要救他們,這一切你可曾預料?
想到這,她伸手貼在楊柳額頭,內力源源不斷涌入其中。
她內力多入一分,身體跟著干癟一分。
她竟然將自己的一身修為盡數給了楊柳。
“五遭人生,什么沒體驗過?”她邊送內力,邊對著月亮咆哮道,“唯一沒體驗過的便是與你相斗。”
所以這一切均是她設的局,她最開始就沒想著讓陳曉殞命,自始至終,她都是想犧牲自己。
因為她活夠了,也活膩了。
片刻之后,功力盡輸,她盯著不遠的前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心滿意足!
在她目之盡頭,有兩座墓,一座上面寫著:吾兒葉小霜,另一座上面寫著:吾妹花無常。
她笑了,笑得很開心,這一刻她解脫了。
她陪著葉小霜走到了他的盡頭,她也品嘗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
她助花無常進入世間輪回,卻仍然欠她一聲抱歉。
但這些現在都不重要了。
“賊老天,這次我贏了。”她喃喃說道。
說完,緩緩閉上了眼。
可轉瞬之間,她又張開了眼,將其瞪得老大。
“不……”她大聲嚎叫,聲音繞過叢林,繞過山川,亦然繞出了宇宙。
因為她聽到了耳畔響起那熟悉的聲音:“邪惡是個環……”
是的,她在念,不知何故。
這次她依舊敗給了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