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悵當然聽說過卓越的名字。
大魏四秀的名頭足夠響亮,畢竟這三位少年一位少女乃是無數人心目中憧憬仰望的對象,是無數人想要超越的目標,也是無數人羨慕嫉妒的存在。不論是琴棋書畫還是武功修為,這四位年輕人都算得上是出類拔萃,他們的家世更是顯赫非凡,于情于理,能夠被他們視為對手的似乎也只有他們彼此。
沉默寡言宅心仁厚的郭無鋒、瘋瘋癲癲神神秘秘的許茫然、撐著花傘行蹤詭秘的夏侯麗、還有卓非凡與卓王孫的幼弟卓越,每一個年輕人都會用敬佩的目光仰望著立于山頂上的這四人,不論是江湖之中,還是廟堂之上。
只是顯然,鐵悵不屬于此列。
他不在江湖,也不在廟堂,他在戌亥八街。
大魏四秀的名頭只會讓鐵悵感覺到俗氣,他不止一次思索過這個稱號的由來,因為他一直固執地認為,這名字比起幾個天資聰穎的少年少女,似乎更加適合四位青樓里花枝招展秀色可餐的頭牌姑娘。就算退一萬步來說,這名字也實在有些像是故事里登場片刻就會撒手人寰的小角色,屬于前一章去世、后一章就會被人忘記姓名的那類人——過去自己聽到過的某個故事里,有一群人叫青城四秀,他們顯然就很符合這個名字的內涵,并且他們也擁有著與這個名字相匹配的故事篇幅。
但大魏四秀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雖然有著俗氣的名字,但卻有著并不俗氣的故事,并且在大魏的年輕一代心中有著極大的分量,這讓鐵悵覺得非常不公平。
——卓越當然也聽說過鐵悵的名字。
與自己不同,鐵悵的名字并沒有那么響亮,他的名字也不會讓人一聽到便頓時肅然起敬。鐵悵這個名字對于許多人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既不怎么好聽,也不怎么出名。聽到這個名字的人或許會絞盡腦汁冥思苦想半晌,百思無果之后再露出歉然的笑容,輕輕搖頭示意自己聞所未聞。
畢竟大家都只知道戌亥八街的街吏,沒有人會在意街吏的名字叫什么,那里離他們太遠,離許多人都太遠——就像許多人不知道北遼現在的可汗到底叫什么一樣,因為那里同樣太遠。
但再遠的地方,也有人踏足過。
戌亥八街當然也有人來過,并且這個人找到了卓越,告訴了他鐵悵的名字。
這個人叫卓非凡。
......
......
“卓兄,請。”
魏人的飲食文化與自己的故鄉基本上一模一樣,只是鐵悵實在是不明白,為什么魏人就連早飯時都得叫上兩大壺溫酒。而卓越顯然就是個非常標準的魏人,三人才在師十四的客棧里坐下,卓越便立刻讓伙計上了幾壇子好酒。
鐵悵雙手舉著酒碗,望著卓越微笑道:“卓兄倒是到得頗有些早,也不事先招呼小弟一聲。卓兄有所不知,這街上近日頗有些亂,若是小弟未在左右相隨之時那些不開眼的沖撞了卓兄,小弟這做地主的又如何自處?”
——他莫不是在威脅自己?
卓越微微皺眉,接過一旁齊叔為自己倒的酒,看著鐵悵同樣微笑道:“鐵兄說笑了,這街可不是‘近日有些亂’那么簡單才是,不過卓某身邊有齊叔相護,再加上卓某也通些拳腳功夫,些許潑皮無賴倒是不在話下——說來慚愧,卓某也是想著能與鐵兄把酒言歡,一時激動不已竟是弄錯了時辰,實在該罰!”
談笑間,卓越一仰頭便將碗中美酒飲得一干二凈,似乎酒量頗為不凡。然而他剛剛放下酒碗,卻發現眼前的鐵悵已然同樣將酒喝得一滴不剩,那動作似乎比自己還要快上幾分。
“卓兄言重了。”
鐵悵抱起那沉重的酒壇,頗為吃力地為自己與卓越倒滿了酒,然后便又一次舉起酒碗,看著面色有異的卓越微笑道:“些許旁枝末節而已,卓兄莫要自責——也罷,如若卓兄仍是心有芥蒂,不如與鐵某痛飲個十大壇,你我今日一見如故,若是相逢無美酒,豈非憾事?”
鐵悵這一張口,饒是卓越一向溫文爾雅,此刻也忍不住在心中問候起了鐵悵的爹娘。
他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但也絕對算不上什么老江湖。初到戌亥八街之時,天驕一般的他自然對鐵悵留有幾分輕視,畢竟他是何等的名動天下,而鐵悵又是何等的名不見經傳——這并非驕傲,也并非自負,精壯的漢子與三歲孩童斗毆時終究會對孩童有幾分輕蔑,但那并不能說明這漢子便是個目中無人之輩。
只是眼下,兩人相逢交談片刻,卓越便已然發覺事情有些不對。
先前鐵悵張口卓兄閉口小弟,談吐間滿是對自己招待不周的歉然,儼然一副讀書人之間初次見面時的謙虛禮讓,因此卓越幾乎是下意識地擺出了文人相見時的那種禮數——雖然他還拉不下臉來自稱小弟,但喚鐵悵一聲鐵兄還是不在話下的。在他看來,這一次兩人的初次見面應當不過是普通的會面而已,不會有什么意外,也不會影響到自己接下來的安排。
于是鐵悵稱卓越卓兄稱自己小弟,卓越也稱鐵悵鐵兄稱自己卓某。
于是鐵悵稱自己晚來失禮招待不周,卓越也立馬稱是自己來早了記錯了時辰如何能怪鐵兄。
于是鐵悵——他不裝了。
他一張口就是十大壇酒,而這個數目顯然不在卓越的接受范圍之內。莫說十大壇酒,就算是十大壇清水,卓越都覺得這個數量有些可怕。
“十大壇啊,哈哈,哈哈哈......”
卓越的臉色有些僵硬,只是他臉上的微笑依然保持得很好:“鐵兄盛情相邀,卓某卻之未免有些不恭。但此刻時辰尚早,你我不如傍晚時分再痛飲一番,如何?”
——我莫要自責?我心有芥蒂?痛飲十大壇?
卓越心中暗罵——原來這家伙根本就是在引我順著他的話說,然后順理成章地把我拖在酒桌之上!
戌亥八街暗地里的門道不少,有一些是八街人的不宣之秘,有一些則是真正的秘密,卓越對此也是心知肚明——顯然,不論是假秘密還是真秘密,鐵悵都不太想讓自己知曉,因為自己不是戌亥八街的自己人。
甚至現在看來,自己對于他們而言或許更接近于敵人一些。
而他現在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十大壇酒下肚,就算齊叔與自己一人飲下三壇,自己這一天恐怕都得在昏迷中度過!
“此話不然,卓兄,遲則生變啊。”
鐵悵微微笑了笑,端起酒碗與卓越碰了碰:“卓兄,你我一見如故,小弟眼下只覺得相見恨晚,恨不得與卓兄把酒言歡痛飲個三天三夜——當然,若是卓兄此刻另有急事,那就當小弟這話沒有說過,卓兄何等人物,為了小弟耽擱了卓兄的大事,那小弟如何擔當得起?”
卓越終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放在桌下的雙手已然握成了拳頭。
——不,也不盡然。
——我可以趁此機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從他嘴里了解一下戌亥八街的那些人。
“鐵兄盛情相邀,卓某又如何能夠拒絕?”
在一段短暫的沉默之后,卓越忽然展顏一笑,抓起酒壇子為自己倒了滿滿一大碗酒,舉起酒碗看著鐵悵微笑道:“卓某想了想,還是鐵兄言之有理。你我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若是此刻離了這酒桌,只怕卓某日后必將以此為生平憾事。你我就在這里痛飲一番,聊一聊天下興亡,聊一聊江湖軼事,聊一聊你我身邊,聊一聊這戌亥八街,如何?”
鐵悵微微瞇眼,笑著輕聲道:“卓兄想聊的,恐怕還是這戌亥八街吧?”
卓越看著碗中美酒,垂眼笑道:“鐵兄真乃卓某知己,卓某早些年間便聽說戌亥八街之中英雄豪杰無數,心向往之久矣。鐵兄身為八街街吏,想必是對戌亥八街的諸位豪杰了如指掌如數家珍,眼下閑來無事,可否為卓某說上一說這八街的故事?”
鐵悵眨了眨眼:“這有何難,有好酒,自然該有好故事,所幸八街之上什么都少,就是故事太多!這街上那些響當當的漢子,每一個人的故事都當浮一大白!”
卓越大笑道:“有故事,自然當飲酒!”
鐵悵目光中的狡詐之色一閃而過,他輕輕咳了咳,慢慢地道:“那好,小弟這就為卓兄說上一說——閑言雜語且不表,小弟要說的這第一位乃是百年前的大劍客大豪杰,據說梅街吏與這位大劍客也認識,此人復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乃是華山一位隱士劍俠的親傳弟子,卓兄且聽小弟細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