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有兩只烏鴉，猩紅的眼睛正好奇而又貪婪地盯著小巷之中一動不動的四人。
夜色比墨更濃，天空中無星無月，令得這個夜晚充斥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肅殺。淡淡的血腥味籠罩著整個戌亥八街，每一個人都知道，今夜的八街久違地重新變回了那個血流成河的世界——對于住在八街的人們而言，這一幕既陌生，又熟悉，既是令人不堪回首的災難，又是早已習以為常的常態。
雖然對于野貓野狗與野鬼們而言，今夜或許是一場盛典——足以飽腹的盛典。
墻下有一個人，一個再也動不了了的人。
被倒吊著的人。
卓越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難，雖然他沒有見過這具尸體的面孔，但就算是他見過，眼下也決計不可能再分辨出來這人究竟是誰。
因為要分辨出一具干尸的真實身份，實在是太過困難了一些。
“......八街里有些傳聞。”
柳紅妝咽了口唾沫，小臉煞白地道：“聽說每到夜間，這片小巷里就會出現一只女鬼，若是與那女鬼搭話，立刻就會被吸成干尸——這具干尸，會不會就是那女鬼所為？”
說到這里，她忽然打了個寒顫，同時將目光投向了其余三人，試圖從三人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她果然得到了安慰，因為當自家父親將不可思議與戲謔的目光投向自己時，她心中的那份恐懼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盡數化作了惱羞成怒。
“的確有鬼。”
然而下一秒，齊不周的聲音卻又一次讓她的臉色微微一白。這個沉默寡言面色冷硬的男人伸出了自己的紅纓大槍，指著那具被倒吊著的干尸冷冷道：“死鬼。”
包廚子也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灑家與齊兄的看法一樣。”
卓越的臉色也不太好，他壯著膽子向前走了一步，低聲道：“死鬼？此話怎講？”
“這人是嶗山七鬼之一。”
包廚子皺緊了眉頭，低聲道：“嶗山七鬼也算是江湖上有些名聲的人物，幾年前他們七人聯手，竟是接住了千尺凌云山山主李藏劍四十九劍——那李藏劍乃是凌云山青蓮客的后人，若是他稱自己劍法天下第二，那便無人敢再稱第一，嶗山七鬼能接住李藏劍四十九劍而全身而退，自然算得上是江湖之中難得一見的好手。”
卓越看著那具干尸的面孔，只覺得自己腹中一陣翻滾，于是連忙別過了頭：“包先生倒是好眼力，這人的尸首已然變成了這幅模樣，卻依然能夠認出他的身份。”
包廚子搖頭道：“灑家也認不出他的容貌，但灑家卻認識他的兵器。”
卓越愣了愣，看著那具被倒吊著的干尸詫異道：“兵器？卓某為何未曾發現？”
“勾魂索，他是鬼三。”
齊不周用長槍點了點那條將尸體倒吊著的繩索，輕聲道：“這就是他的兵刃。”
卓越頓時默然，他壯著膽子再一次看了看那具詭異的干尸，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輕聲道：“兩位，卓某卻有一事不解——這人想來應當是今夜才死在這里的，為何會變成一具干尸？難不成這江湖之中真有吸人之血肉、補自身元氣的妖術？”
包廚子略一沉默，低聲道：“那樣的妖術自然是沒有的，縱使是當年的魔教，也沒有能夠將人在短時間內吸成這幅模樣的邪術。”
齊不周緩緩地抬起了手中大槍，指著尸體低聲道：“可能性有二。”
包廚子目光一凜，拱手道：“不知齊兄有何高見？”
齊不周瞇著眼睛，緩緩道：“其一，鬼三身死已有數十日之久，只是今日才被人吊在了這里，因此你我見著此景之時，他已變成了一具干尸——”
“齊先生，這個猜測可以直接略過不談了。”
說話的是柳紅妝，她一直站在包廚子的身邊，一手拉著包廚子的長袍，一手握著腰間的短刀，臉色慘白地搖頭道：“今日清晨，我才見得嶗山七鬼一道自不歸酒坊醉醺醺地離去，那時候鬼三也在其中。嶗山七鬼上個月來到戌亥八街以后，每隔幾日便會去往不歸酒坊徹夜飲酒——那鬼三必然是他本人無誤，他們七人一向形影不離，縱使有人要易容成鬼三的模樣，其余的六鬼也會一眼看出破綻。”
齊不周面色毫無變化，只是微微點頭道：“有理，那便只剩下了一個可能性。”
卓越皺緊了眉頭，低聲道：“又是苗疆的巫術？”
“說是巫術未免有些牽強，因為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巫術，這是蠱術。”
包廚子看著齊不周，面色難看地道：“齊兄見多識廣，想來也是想到了這一點，也只有那些能夠鉆入人體內的蠱蟲，才能夠在短時間內將一個大活人吃成這副干尸模樣——下手的應該是小板，三班子里最擅長使用蠱毒之術的便是小板與他手下的板士。”
柳紅妝咬牙道：“可是小板為何要殺嶗山七鬼？又為何要把人倒吊在這里？”
“殺誰并不重要，剛才的錢一刀，以及那個從屋子里沖出來的黑衣刀客都與他們無冤無仇，但依然死在了他們的手下。”
卓越緊緊地抿著嘴，目光之中閃過了些許怒火：“果然是一群瘋子，眼下他們根本是見人就殺，全然不考慮四行當的未來——不，他們根本就沒有想過‘未來’二字，這些家伙不但是在毀滅四行當，同樣也是在毀滅八街！”
包廚子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他看著鬼三的尸體，忽然皺眉道：“可是其他六只鬼呢？這七人一向焦不離孟，為何死在這里的卻只有鬼三？”
“——因為其余的六只鬼，都已經跑了。”
忽然間，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驟然自幾人的身后響起，就連沉穩如齊不周和包廚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駭得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四人齊齊回頭，卻見得一個黑色的矮小身影就這么站在他們身后不遠處的高墻之上，以齊不周和包廚子兩人的實力，竟是也未能發覺他到底是何時來到的這里！
“嶗山七鬼只不過是一群為求名利聚集在一起的烏合之眾而已，讓他們有福同享尚可，但若是想讓他們有難同當嘛......”那黑影說到這里，微微地頓了頓，旋即從喉嚨里發出了兩聲怪笑，“那只怕比大當家開竅還要難，乃是斷無可能之事。”
卓越面色一變，握著劍柄厲喝道：“想來，閣下便是小板了吧？”
“小板？”
那身影緩緩地蹲在了高墻上，低著頭看著幾人冷笑道：“你們在找小板？”
卓越微微一愣：“你不是小板？”
“卓公子莫要說笑，這位怎么可能是小板？”
出乎卓越的意料，這人出現的一剎那，包廚子的臉色卻是驟然大變，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了幾分驚怖之色。他一步踏上前去，向著墻上那影子拱手強笑道：“久違了，四先生，想不到今夜的騷動竟是連閣下也給驚了出來，看來四行當大限之時已是近在咫尺了啊。”
高墻上身材矮小的四先生身著黑色夜行衣，面孔籠罩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但他的聲音卻令得卓越越聽越迷惑——莫要說男女老少，就連他的聲音到底是什么樣的，卓越也分辨不出來。這四先生的每一句話都會變個腔調，并且每一種聲音之中毫無半點矯揉造作之態，似乎這人有千百種聲音、有千百副面孔一般！
“嘿嘿，四行當不夠聰明，但包先生卻是個聰明人。”
四先生蹲在高墻之上，嘿嘿怪笑道：“若非包先生站對了隊伍，只怕現在，包先生和柳姑娘的尸體也在文某人的背后放著了。”
包廚子的面孔微微抽了抽，他一手按著面色登時大惱的柳紅妝，單手拱手道：“四先生不知是何時回到的八街之中？聽聞鐵大人令四先生前去追蹤白蛇閣下的下落，不知四先生眼下可有所獲？”
四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豎起了一根手指：“一次。”
包廚子額頭上在剎那間滲出了汗水，咽了口唾沫，拱手苦笑道：“見諒。”
“......你們若是要找小板，便到我身后來瞧瞧吧。”
四先生又一次沉默了許久，終于緩緩站起了身，嘿嘿冷笑道：“文某眼下還得去找另外兩只老鼠，就不與包先生多作寒暄了，你我就此別過，有緣再見——對了，不知包先生可知道竹笛和大鼓的下落？若是包先生愿意指點一二，文某人感激不盡。”
包廚子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指著來路的方向高聲道：“此前我等四人在師爺的客棧前遇見了竹笛，四先生去往那邊搜索，必然有所發現。”
四先生微微一愣，似是沒有想到包廚子居然真能給自己“指點一二”。他略一沉吟，終于拱了拱手道了一聲再會，旋即翻身便消失在了高墻之上。
柳紅妝見得四先生消失，終于忍不住看著包廚子，憤憤不平地道：“爹，為何您——”
嗖！
數道勁風刮過之聲驟然自眾人身邊齊齊響起，那聲音駭得柳紅妝的話頓時便憋在了喉嚨之中。只見吊著鬼三的那面高墻之后驟然躍出了幾道人影，那幾道身影齊齊躍向了四先生消失的方向，只是驚鴻一瞥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他們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般！
然而那幾道影子出現的一剎那，面色最為難看的還不是柳紅妝，而是手持大槍的齊不周，一向面無表情的齊不周！
只因他根本未曾發現，與自己一墻之隔處，竟然有這么多人一直站在那里！
“......那便是文四？”
齊不周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難看地道：“陳三穩，文四狠，曾五仁，夏六橫，左幺心腸離人蠱，天王老子敵半城——那便是文四，最狠的文四？”
包廚子接連深呼吸了幾次，才總算是讓自己的臉色恢復如常。他看著齊不周苦笑著點了點頭，旋即看著柳紅妝低聲道：“紅妝兒，你剛才是不是想問，爹為何如此輕易地便出賣了竹笛的行蹤？”
柳紅妝抿了抿嘴，有些不服地道：“孩兒雖然與文四不熟，但小時候也算是見過幾面，爹為何會如此忌憚文四那廝？”
“忌憚？呵呵，紅妝兒，你這措詞可真是為你爹留面子。”
包廚子咬著牙，雙手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頭，低聲道：“爹豈止是忌憚，爹是根本不想再見到他任何一次！——奇了怪了，這小煞星為何會回到戌亥八街？鐵街吏不是命他離開八街追蹤白蛇的蹤跡了嗎？”
卓越聽著幾人的交談，找書苑 wwｗ.zhaosｈuｙuan．ｃom 忽然面色微微一變，身子一躍便騰上了方才文四所站的高墻。只是他剛剛登上高墻，旋即便以更快的速度躍了下來，他落地時的面色無比難看，目光之中不但有厭惡與驚駭，還有濃烈的不可置信！
“......包先生。”
卓越強行按捺住了自己胃里的翻滾之意，看著包廚子顫聲道：“小板和竹笛一般，既是一個人的名字，也是他所帶領的班子的名字，是也不是？”
包廚子別過了頭，低聲道：“不錯，小板的人數比竹笛略多一籌，約莫五十人上下，班中板士人人擅長蠱毒之術。當年天老幫與四行當交鋒時，小板是天老幫最棘手的敵人，也正因為如此，小板班當年在天老幫的全力追殺之下幾近全軍覆沒，只剩下了班主小板一人得以脫身——雖然灑家對蠱毒之術一向沒什么好感，但不得不說，小板所培育出來的那些蠱蟲實在是有些可怕，若是他想與人同歸于盡，只怕那人多半要陪他共赴黃泉。”
卓越有些勉強地笑了笑：“如此說來倒是有些可惜，看來那位小板就連施展蠱毒之術的機會都沒有，就死在了文四的手下。”
包廚子愣了愣，目光之中驟然流露出了幾絲不可置信。
“全軍覆沒，一個不剩——天老幫出手之迅猛狠毒，實在是有些可怕。”
卓越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指著高墻顫聲道：“五十具尸體，一具不差，全部整整齊齊地放在墻后——包括小板本人，全部死在了他們最擅長的毒術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