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歸山閣蟄伏錯落于山脈之中,山閣最幽之處以供修習論道。中間位置是十一間閣樓,從下而上,按輩分排位。鶴歸幾十年以來一直住在二閣,塵去在三閣,青山,洛枳,忘川三弟子則分別在五閣,六閣,十一閣。
自鶴歸山中來客三日后的清晨,那間從未有過住客的頂閣中。
“未……未兒……二……”
阿懸呼嚎著從夢中驚醒,胸口的隱隱作痛讓他瞬間倒吸了口涼氣,此時的阿懸只覺得自己腦中一片混沌,也再無半點氣力。
“君上,君上。”
仿佛在虛幻和現實中游離的阿懸,似乎聽到的有人在呼喚他,但卻聽不真切,這讓他更多了些煩躁,阿懸費力的抬手猛拍了自己昏沉的頭顱兩下,這才清醒了些。
阿懸抬頭望向四周,才發現自己正身處一極為雅致的閣樓之中,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鏤空的雕花窗桕中露出點點細碎陽光,身下是一張柔軟的木床,精致的雕花裝飾的也是不凡。
床前跪著二人,靠近自己床邊的是一個仙風道骨鶴發童顏的白發老者,在其身后似是一女子,但朦朧間看不真切模樣。
眼看著床上昏迷之人醒轉,白發老者連忙近身到了阿懸跟前,扶著搖搖欲墜的阿懸躺下為他診脈。
“無礙了,這便好,這便好。”
白發老者自脈象而斷,連連點頭,臉上那份焦急也漸漸褪去了些。
“你是?”
阿懸有些不明所以的看那老者,自己不是在去往臨沂城的路上遭了倭寇,應是死于非命了才是,卻又為何安然在這閣樓之中。
只見那臉上此時滿是興奮和激動的白發老者的從床上起身,大退兩步,伏身,叩首,起身作揖,聲音有些顫抖但卻極為肅穆道。
“秦國老臣,鶴歸拜見君上。”
白發老者一行一語猶如一枚利針刺入阿懸腦中,一時間竟讓他有些恍惚了,流光飛霞,阿懸的眼前隱約間浮現出一座大殿,殿中文武群臣施禮叩首,而那至尊之位上坐著的人君主,竟與他有八分相似,阿懸有一種奇妙而偏執的感覺,那人正是他自己。
“該死,又是這些不知道哪里來的記憶。”
阿懸緊咬著牙關忍著腦海中被撕裂的疼痛,只得再次抬手猛拍自己的頭顱,這倒起了些作用,那痛苦減弱了些。
“君上,那些您在夢中看到的,如今您記起來的,都是您自己的記憶。”
鶴歸緩緩的抬頭,無比莊重的說道。
“您前世身為大秦第十四代君秦烈王的記憶。”
阿懸猛地坐起身,沖下床拿起了那面立在桌上銅鏡,看著鏡中那看了十四年的臉龐,有些踉蹌的退后了幾步,這一刻,他竟自己也恍惚了,似乎那聲秦烈王,喚的正是自己。
“我?秦烈王?”
鶴歸跪著扭轉身子,從懷里摸出了一錦盒,又從錦盒中取出一塊黝黑的鐵牌雙手呈上。
“這物件,今日便交還于君上。”
阿懸茫然的看了過去,鶴歸手中是一枚有他半個手掌大小尺寸的鐵牌,背面雕玄鳥殞卵,禾苗雙手供奉。只一眼,阿懸便知道這物件是屬于他自己的,他感覺到了那種連著血脈的親切感。
阿懸顫抖著接過那塊鐵牌,一入手便覺冰涼刺骨,再翻過背面,鐵牌正面入目兩條墨龍在側,中篆書兩字,嬴懸。
“秦烈王嬴懸……我,嬴懸嗎?”
“嬴……懸……”
恍惚間,腦海中金戈鐵馬,身世浮沉。
阿懸緊緊攥著手中的鐵牌,失去了意識,直直向后倒去,白發老者橫移身形攬住了將要摔倒的阿懸,將他抱回了床上。
再次陷入昏迷的阿懸躺在床上,表情仍舊顯得十分痛苦,身體不時有些掙扎。
觀望了片刻后,鶴歸起身向一直守候在一旁的洛枳說道。
“洛枳,你這些時日就在此處盡心照顧,不得分心。”
“徒兒知道了。”
洛枳向師父離去的身影行了一禮,回頭看向那個昏迷在床可能比自己還小上三四歲的少年。洛枳輕咬薄唇,心中百感交集。這少年就是那個自己打小耳濡目染所崇拜的男子?就是師父口中,那個昔日千古一遇的英明雄主,可執天下之牛耳的秦烈王?
……
鶴歸山閣通幽之處。
鬼面人老白負手而立,望著那潺潺溪流似在出神,鶴歸跪坐著翻閱面前的竹簡,塵去則隨意坐在鶴歸身旁。
“確定了?”
塵去看向皺著眉頭翻找那一堆竹簡的鶴歸。
“定了。”
鶴歸回道。
“可這實在有些飄渺了。”
塵去雙手相交藏進了袖子里。
“秘法不會出錯,嬴氏命牌也不會出錯,不會錯,也不能錯。”
鶴歸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塵去。
“你可明白?”
塵去微愣,忙一拍腦袋,拱手向鶴歸行了一禮。
“謹記師兄之言。”
一旁的鬼面人老白回頭看向那二人。
“涼州那邊,也該動了。”
鶴歸抬首回道。
“是該動了,待君上調理得當,承接完善,這棋局,也該徹底鋪就開了。”
“那我去了。”
不待回應,鬼面人周身之氣爆裂,便化作一道黑虹自天際而去。
“老白向來如此雷厲風行,不合理常,也不知道他在當年那場席卷天下的浪潮中到底是如何活下來的?”
塵去隨意翻了翻面前的竹簡問道。
鶴歸看了看塵去,然后看著那天際間遠去的影,淡淡說道。
“他死不了。”
……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這世間最經得起的是時光,最經不起的也是。三十年風雨飄搖,山河離析,又怎是一少年輕易受得住的。
哀傷著呼喚舊友而醒,低沉喃喃嬴氏而昏睡。
七日……
一月……
半載……
時光便如風沙流逝,那癡兒郎卻一如初來時,時瘋時靜,又時時掩面而泣,大笑呼號。
坐在紫檀雕龍椅上的嬴懸看著銅鏡里自己的模樣,一次又一次的陷入了那無盡的黑暗中。
他看見滔天海浪,看見籠罩天地的恐怖,看見那一尊尊鮮活的生靈拖手而起,生生鋪出來的一條通天大道,他踏著尸骸在天地間挺直了腰身。
這足以悲涼整個天下的殤,少年郎又怎么守得住心神,他無數次一躍而下,任水沖擊漂流,卻又無數次被那一個個為自己逝去的生靈托舉出水面,這一次次的放棄,又如同大浪淘沙,千錘百煉。
“為什么是我?為……為什么……我是?”
嬴懸蜷縮在白衣女子的懷里,顫抖著畏縮著,像一只受傷的野獸。言盡時,更是一滴血淚從臉頰滑落。
“不怕,姐姐在呢,阿懸不怕……”
洛枳那謫仙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兒,此時卻緊緊的將那狼狽至極的癡兒抱在懷里,不斷的安撫著,纖纖玉手為癡兒擦去淚,又輕拍著少年的背,少年仍顫抖著,卻漸漸安定了下來。
自嬴懸至鶴歸山,已有一載。
而那初來時還有些意識的嬴懸,卻一日比一日瘋癲,這一載時光,洛枳本是受師父之命照顧,后來每每看少年為這無法用常理來言明的折磨痛不欲生時,洛枳便愈加心疼起來,這樣一個少年,卻要承受這些常人根本無法承受的東西。
…
恍惚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嬴懸想起來秦烈王時,也是少年時,第一次殺人,敵國碟子,手起刀落,人頭亦落地,后來在咸陽宮中偷偷哭了一夜。
又想起自己十九歲承王位,十三世秦王之余烈,天下便必須是他的理想,而這一場場自己親手發動的戰爭,便會要了何止萬數生靈的命,十年攻伐,又是多少生靈因自己而亡。每至夜里他便會失眠,他能感受到那些因自己而死的生靈在身旁游蕩。無人知道,已是執天下之牛耳的秦王嬴懸,會一人在深夜的咸陽宮中抱著太阿劍才能安心入睡。
想起了那三千正當壯年皆有家室,卻仍愿求死的秦國甲士,想起了那十七位意氣凜然,以己身為秦國博一線希望的贏家長輩。
想起了那一抹紅衣,那個無論如何再也想不起分毫的人,只覺得重要,卻看不清任何,只有一抹紅衣藏在記憶深處,無法割舍,無比刺痛。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
洛枳抱著還在微微顫抖的嬴懸,輕輕的搖著,柔聲唱著那首秦風《蒹葭》。
嬴懸靜靜的合著眼,睡去了。
夜早已深了,鶴歸與塵去仍如往日一般在閣外守候著。
“若非我們沒有十數年容君上慢慢恢復,必然不會用此秘法,使君上承受如此大的痛苦。”
鶴歸望著那輪懸掛于天際的圓月,手中竹簡握的很緊。
“也是為大業,師兄不必自責。”
塵去輕嘆了口氣,就這樣,鶴歸望著月,塵去望著鶴歸。
一日作罷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