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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人情翻覆似波瀾

小說:頑石的萬歷時代 作者:老山活著

  萬歷八年五月,北京紫禁城。

  就在李延夫婦倆為給錦衣衛的報告該如何寫糾結的時候。遙遠的北京城里,萬歷小皇帝經歷了他人生最大一次挫折。

  情況大致是這樣,小皇帝朱翊鈞今年虛歲十八,大婚后,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最主要的是太后的管束少了。

  剛即位時,他才不到十歲,什么事情有張居正管著,啥也不用干,高興都來不及,哪有心情操心那些。

  可時間一長,年紀又大了,就沒意思了。這天他突然來了興致,拿起一份奏疏,想寫點批示,一看,上面張居正都給批好了,一二三四,照著辦就行。

  這還不算,連劃勾蓋章的權力他都沒有,要知道,那是馮保的工作。小皇帝整天無所事事,這就像2020年這次防疫一樣,咱們天天憋在家里,幾天還好,時間長了,再懶惰的人,現在也有些懷念上班的時候了。

  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沒有事干,那就找人玩。但很明顯,張居正那個老古板不是個好的玩伴,不可能有陪他過家家的興趣,王實那個有意思的家伙又不在。

  雖然現在可以時不時出趟紫禁城,來一個微服私訪,但每個月還是有出去次數的限制的。無它,每個月只能出去兩次,這是李太后的硬性規定。

  就這樣,百般無聊下,萬歷小皇帝只好找身邊太監孫海和客用玩。太監玩什么他就玩什么,太監斗蛐蛐,他就斗蛐蛐,太監喝酒,他就喝酒,太監喝醉后喜歡睡覺,他喝醉后喜歡鬧事,酒品不好。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過去,一成不變,枯燥而乏味,小皇帝喝酒的時候更多了。終于萬歷八年五月的一天,酒品不好的萬歷小皇帝出幺蛾子了。

  一天,他在御花園又喝醉了,這晚沒有回寢宮,隨便找了地方就躺下了。第二天早晨醒來的很早,迷迷糊糊的在宮里閑逛,正好遇上了一個值更的太監。

  活該這家伙倒霉。小皇帝也不知道搭錯了哪根弦,突然意氣風發的對那位仁兄說:喂,哥們,你唱個歌給俺聽吧。

  一般說來,在這種場合,遇上這種級別的領導,就算不會唱歌,也得哼哼兩句過關。可這位倒好,純粹是個棒槌,這么好拍馬屁的機會都不會把握住。簡直是太監界的恥辱。

  這個倒霉的太監,也不知是真不會唱歌,還是過于害怕,趴在原地半天沒有出聲。

  小皇帝此時宿醉未醒,還正迷糊等著呢,半天沒聽到一點聲音。睜眼一看,這死太監像個鵪鶉一樣在地上發抖,頓時火冒三丈。

  畢竟身居高位,皇帝大都沒什么耐心,特別是喝醉的皇帝,看著眼前的這個木樁子,忒不給朕面子了!不教訓一下,特么的不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小皇帝十分惱火,當即下令把這位缺乏音樂素養的兄弟打了一頓,打完了還割了他一束頭發,那意思是本來要砍你的頭,而今只割你的頭發,算是法外開恩。

  憑良心講,小皇帝只是在尋開心,其實真算不得什么大事,說白了,小皇帝也是個人,同樣有七情六欲。就和外面的小年青一樣,喜歡搞搞惡作劇,逗個悶子。

  換在其他朝代,這事也就過了,天子一言九鼎,天下最大,不會唱歌就人頭落地也不新鮮,但萬歷不同,他雖是皇帝,上面還是有個媽管著啊!

  在萬歷剛剛發酒瘋的時候,馮保早就得到了消息,心里已經對小皇帝有所忌憚的他,動起了歪心思。他即刻添油加醋報告了李太后,上了些眼藥水。

  事情就這樣鬧大了!于是當皇帝大人酒醒之后,便得到了壞消息,李太后要見他。

  等他到地方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麻煩大了。李太后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內分泌失調導致心理出了問題。壓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一見面就讓他跪下,然后開始歷數他的罪惡。

  從未見過母親發過這么大的火。萬歷小皇帝被嚇壞了,他也不敢辯解,眼淚一直嘩嘩地,不斷表示一定改過自新,絕不再犯。

  好了,到目前為止,事情還不算太壞,人也罵了,錯也認了,就這么收場吧。然而李太后還不依不饒(筆者個人認為是內分泌失調出問題了),她拿出了一本書,翻到了其中一篇,交給了萬歷。

  表面上來看,這是個微不足道的舉動,可它帶來的后果是嚴重的。事實上,還懵然不知的張居正這次直接掉坑里了!而且是個巨坑,如果處理的稍有差池,他絕對會陷入萬劫不復。

  當萬歷翻開那本書時,頓時如五雷轟頂,你問是咋回事?因為那本書叫《漢書》,而打開的那一篇,是《霍光傳》。

  霍光,是漢代人物,有個異母兄弟是名人,叫霍去病。但在歷史上他比這位名人還有名,干過許多大事,就不多說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廢過皇帝。

  廢了誰,怎么廢的,前因后果那都是漢代問題,筆者在這也不多講。但此時,此地,此景,讀霍光先生的傳記,朱翊鈞很明白其中的涵義:如果不聽話,就廢了你!

  再往下面細想,就更嚴重了。而更深一層的含義是:小子,雖然你是皇帝,但在你的身邊,也有一個可以廢掉你的霍光。

  萬歷十分清楚,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誰。生死關頭,小皇帝朱翊鈞表現了極強的求生欲望,他當即磕頭道歉,希望得到原諒,并表示永不再犯。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看到懲罰已見成效,李太后收回了威脅,也緩和了語氣。

  小皇帝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這位嚴重內分泌失調的大嫂,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晨起床的姿勢不對,依然沒打算放過自己的兒子。提出了一個很傷面子的條件:小皇帝既然犯錯,必須寫出檢討。

  所謂皇帝的檢討,有個專用術語,叫“罪己詔”,后來的崇禎也曾寫過,但這玩意通常都是政治手段,對“凈化心靈”毫無作用。

  聽到這個條件,萬歷小皇帝差點沒背過氣去,心里頭一萬匹草泥馬奔了過去。這回他真不干了,于是,母子倆就這樣僵住了。

  換位思考一下,想當年筆者上初中時,為保證不請家長,隔三差五的就要寫檢討,少于一千字還不行。俺的文筆就是這樣練出來的。其實寫這玩意兒無所謂,反正是避重就輕,習慣成自然。

  但問題在于,總有那么幾個傻缺逼你在全班公開朗誦,自己罵自己,實在不太好受。眾目睽睽之下,所有的自尊被剝奪的一點兒都不剩,幼小的心靈很受傷。

  想起往事,筆者現在都有打人的沖動。那滋味,說起來滿滿的都是淚,俺當年可沒少讓別人逼著做這樣的事情。臉皮也練的極厚,都快趕上萬里長城了。

  同樣,皇帝的罪己詔最讓人難受的也就在此,不但要寫自己的罪過,還要把它制成公文,在天下人面前公開散發,實在太過丟人,是誰也受不了。

  畢竟這位小皇帝還沒有修為到家,不像筆者這么臉厚,天天舔著臉求票票!朱翊鈞還是臉皮薄。小皇帝磕完頭流完淚,突然又反悔了,像大姑娘上轎一樣,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動筆。

  一時間,母子倆就這樣僵住了,誰也不肯讓步。關鍵時刻,神助攻來了。馮保在李太后的眼神授意下去請張居正來。

  好吧!那哥們兒且糊涂著呢,不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掉坑里了。哎!真是天降橫禍。

  ……

  話說這天張居正清晨起來之后,心里空落落的。右眼皮老跳個不停,總覺著哪不對勁,左思右想也找不到問題的癥結。

  離辰時大約還差那么一刻工夫,張居正的大轎剛抬到內閣大院,便見馮保已堵著了轎門,張居正心里沒由來的咯噔一下。

  “馮公公,怎么會是你?”張居正吃驚地問。

  “張先生,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快隨我來。”

  馮保說著,便領著張居正匆匆走出會極門,來到文華殿旁邊的恭默室。

  兩人剛坐下,張居正又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發生了大事,天大的事!”

  馮保表情很夸張,聳人聽聞地言道:“大事不好了!李太后要廢掉皇上,另立潞王!”

  “什么?”

  張居正駭了一跳,騰的一聲就站了起來。

  他感到匪夷所思,怔了半晌,才問:“馮公公,你把話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太后怎么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來?”

  馮保說一句“當然事出有因”,接著就把昨夜小皇帝在御花園偷偷喝酒,以及今天早晨奉先殿前發酒瘋的事講述了一遍。

  張居正聽罷,第一個感覺是李太后對此事的反應有些過激,有點小題大做。朱翊鈞實打實剛滿了十七歲,這年齡尋歡作樂也是常事,再說也沒有造成什么惡劣的后果。

  但轉而一想,李太后如此處置也自有她的道理,偷雞蛋試手,小事不管,將來釀成痼疾就勢難根治了。心里頭不禁對李太后的深明大義而至為敬佩。

  正在他默然沉思之時,馮保又慫恿道:“張先生,朱翊鈞能不能繼續坐在皇帝位子上,就全在你的一句話了。”

  “馮公公這話從何說起?”

  出于官場自我保護的本能,張居正立即反駁說:“李太后說的是一句氣話,我們怎么能當真!”

  “依老夫看,李太后說的不是氣話。”

  “何以見得?”

  馮保斟酌言道:“李太后自搬出乾清宮后,就一直對皇上放心不下,三天兩頭就要把老夫找過去問長問短,囑咐咱一定要多長一雙眼睛,把皇上盯緊點。”

  “李太后為何不放心呢?”張居正問。

  馮保意味深長地一笑,答道:“李太后不放心,乃是因為有前車之鑒啊。”

  “前車之鑒?”

  “是啊,”馮保眨巴著眼睛,繼續言道:“張先生,你難道忘了,隆慶皇帝是怎么死的,想當年,隆慶老皇爺剛開始也是酗酒,每天醉醺醺的。接著又開始尋花問柳,發展到最后又找。正因為如此,才染上梅毒死的。張首輔,您說李太后能姑息嗎?”

  一席話勾起了張居正對隆慶皇帝的回憶,他感嘆著說道:“你是說,李太后這么做,是怕兒子承繼父親的惡習。”

  “對呀!”馮保一拍椅子扶手,加重語氣說道:“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太后擔心的就是這個!”

  “聽你的意思,這李太后真的想廢掉皇上?”

  “依老夫來看,李太后這次真的是傷透了心。你想想,若不是下了決心,她能去奉先殿嗎?”

  從馮保的言談表情中,張居正忽然發現他有幾分幸災樂禍,頓時警鈴大作,這事情恐怕不像表面上這么簡單,必有隱情。

  便試探著問:“馮公公,皇上昨個的事,是你發現的?”

  “是。”

  馮保直接承認,臉上卻出現了慍色:“老夫早就看出,皇上身邊的孫海、客用兩個小王八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偏偏皇上喜歡他們。嘿嘿,這可不,咱們這位皇上最終還是栽在他們手上。”

  馮保身為大內主管,絕不允許底下有什么人與他唱反調,或者繞過他直接向皇上邀功固寵。孫海和客用兩人得到皇上器重,他早就看不過眼。這段日子,一直在暗中打主意除掉他們。

  醉酒打人這件事的發生,正好給了他剪除異己的口實。張居正看出這一點,心中也佩服馮保“伺機而動,動必封喉”的治人之術。

  在這個微妙的時候,他不想過問馮保轄權范圍內的事,只是隨便應了一句:“孫海、客用二人,一定要嚴加懲處。”

  “這兩只小螞蚱,何足掛齒。”

  馮保不屑地說。接著言道:“張先生,現在咱倆要拿主意的是,萬歷皇帝。您說說,咱們是保他呢,還是不保。”

  張居正一聽話中有話,假裝不解地問:“馮公公何出此言?”

  馮保盯著張居正,忽然壓低了聲音,肅容說道:“張先生,這里沒有外人,你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今兒個,咱們倆得掏心窩子說話。”

  “你想說什么?”馮保的表情讓張居正略感驚詫。

  “你還記得上次咱帶侄兒馮邦寧找您幫忙時,說過的那句話么?”

  “什么話?”

  “咱說,皇上長大了,也變了。”

  “長大了肯定就要變嘛。”

  “但皇上的變,卻是讓人不放心。他如果僅僅只是貪玩,酗酒倒也沒什么。但他已學會了剛愎自用。凡事好自己拿個主意,已不把咱這個大伴放在眼里了。對你張先生,也只是應付而已。”

  張居正心中一凜,他沒想到馮保竟然產生了這樣的心思。盡管這段日子出現在朱翊鈞身上的一些苗頭,也確實引起了他的擔心。但他擔心的是萬歷新政受影響,可他真的沒有永遠把持朝政下去的打算,畢竟自己已經五十六歲了。

  對維護萬歷新政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懷,總想找一個適當的機會與李太后談談,但自李太后搬出乾清宮后,名義上她已經還政于皇上。因此張居正想見她再沒有過去那么容易。

  現在,他萬萬沒想到,聽馮保的口氣,他似乎傾向于撤換皇帝,想要把持朝政。但這是牽涉國本的大事,稍一不慎就會引發動蕩導致政局不穩。

  在沒有摸清楚馮保的真實意圖之前,他不想馬上表明自己的態度,于是他故意問道:“馮公公,難道李太后的意思,是讓潞王接替萬歷皇帝?”

  萬歷皇帝有一個同胞弟弟,今年才八歲,去年被封為潞王。如今同李太后一起住在慈寧宮中。

  “是的!”

  馮保回答得很肯定,也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說:“張先生,如果換成潞王當皇帝,對你我來講,興許是一件好事。”

  “唔?此話怎講?”

  “他比萬歷皇帝小了九歲,小小年紀坐在皇位上,你這顧命大臣的角色,最低還可以當十年。”

  馮保的話說到這個地步,已是圖窮匕現,非常露骨了。張居正再次感到這只笑面虎的心狠手辣。他不但希望手下服服帖帖,同時也巴不得將皇上玩于股掌之中。

  多年來,張居正一直對這位赫赫內相存有戒心,但他高明的是,馮保卻從未有所察覺。

  眼下,馮保說出這番話來,他知道事情有些復雜。他也不能硬頂著唱反調,那樣勢必會引起馮保的猜忌。寧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得罪了這個小人,就等于失去了內廷的奧援。

  此情之下如何應對?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好在張居正也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他處變不驚,再復雜困難的局面,也總能夠應付自如。他眼珠一轉,便有了主意。

  接了馮保的話,他回道:“多謝馮公公,凡事都為在下著想,這份情誼,我是沒齒難忘,但依在下陋見,廢掉萬歷皇帝,似有不妥。”

  “不妥在哪里?”

  “哎,馮老公啊!在于咱們沒有摸清楚李太后的真正心思。”

  “啊?此話何意?”

  張居正接著問:“馮公公,你先別急,聽我慢慢道來。你確信李太后是真心實意要廢掉萬歷皇帝?”

  “她不真心實意,干嗎天不亮就跑到奉先殿?”

  “呵呵,馮公公,你把問題想簡單了。皇上和李太后之間的感情,豈是你我可以比擬的。說得簡單一點,她這是在氣頭上做的事情,等氣一消,想法就變了。

  若再往深處想,哼哼,馮公公,這說不定是李太后在變個法兒試探咱們兩個呢。”

  “她……她試探咱們什么?”

  “馮公公,你應該沒有忘記,當年隆慶老皇帝咽氣兒的時候,命高拱、高儀、你和我四人為萬歷皇帝的顧命大臣。如今,高拱與高儀都已先后去世,顧命大臣就只剩下你我兩個。

  先帝把當今圣上托付給咱們,咱們卻聯手將他廢掉,千秋后世,將會怎樣看待咱們兩個?”

  “這……”

  “還有,你想想,皇上酗酒鬧事,真算不得什么大事,太后為何會如此大發雷霆?李太后痛心是真,想教訓他也是真,但廢除他卻是假。嘿嘿,她想借此試探一下咱倆對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動機。”

  此言一出,馮保手心里頓時捏出把冷汗。他仔細思忖半晌,覺得張居正的話確有幾分道理,而且,他也不敢貿然去賭一把。

  馮保不免嘆道:“你這樣說,也有些道理。如果真是這樣,李太后的心機也就太深了。”

  張居正趁機補上一刀,斷了他的念想。他笑道:“馮公公,你也不想想太后進宮之前是干什么的?你侍候太后這么多年,還不知道她作事的風格嗎?”

  馮保一怔,的確如此。心有不甘地說:“你我現在就去平臺見李太后,咱們先別作什么結論,一切都見機行事。”

  張居正不再說什么,跟著馮保出了恭默室。

  ……

  馮保與張居正一前一后走進平臺的時候,剛剛翻了巳牌。李太后早在里頭坐定了。

  此次會見約定的時間是辰時三刻,因馮保與張居正在文華殿恭默室談話多耽誤了一會兒,故來得遲了。

  張居正一見李太后先到,心里頭頗為不安,忙施了覲見之禮,坐下言道:“臣晚到,失禮了,請太后恕罪。”

  李太后因要會見外臣,重新戴起了雙鳳翔龍冠,穿起了金絲繡織九龍四鳳十二樹大花的朱羅命服。這兩天,李太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里總是有些煩躁,沒由來的自己跟自己生悶氣。

  聽到張居正道歉,她有些不耐煩的答道:“先生國事繁忙,遲到一會兒不算什么。”

  “謝太后寬宏。”

  “昨天夜里,皇上酗酒鬧的事,想必馮公公都對你說了。”

  李太后說著瞟了馮保一眼。馮保趕緊欠身回答:“啟稟太后,該對張先生講的,老奴都講了。”

  李太后轉向張居正,開門見山問道:“張先生,你看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處置?”

  張居正恭謹回答:“臣想聽聽太后的旨意。”

  李太后心中煩悶,眼圈兒一紅,傷心言道:“皇上如此胡鬧,有傷君王體面,咱想將他廢了,另立潞王。”

  張居正立即接話:“恕臣下冒昧,太后此意不妥。”

  “為何?”李太后眼波里面精光一閃。

  張居正答:“皇上登極六年,虛心好學,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咸服,萬民擁戴的少年天子。昨日酗酒胡鬧只是偶犯,而且主要責任也不在他。”

  “哦,你是說,是因為孫海、客用兩個內侍引誘皇上?”李太后主動猜問,眼睛盯著張居正的神情。

  “是!”

  “這是個理由,但往深處究實,卻也算不得理由。”

  李太后說著說著,突然情緒激動起來:“咱在乾清宮陪了皇上六年,每時每刻都在教導他端正操守,做一個正人君子,他好像都聽進去了,也的確認真履行,為啥咱一離開乾清宮,他就變了?

  人叫不走,鬼叫飛跑!咱還健在,他就敢這樣,若長此下去無人管教,他豈不越發驕奢?”

  說到此處,李太后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張居正心里頭產生了極大的震撼,他忽然意識到李太后情緒有些不對。

  但是,他也從李太后火辣辣的言語中聽出一些難以察覺的矛盾心理:她責罵皇上,那是恨鐵不成鋼;但一說到“廢”字兒,口氣便明顯地猶豫……

  心下一揣摩,他越發相信自己先前的判斷,于是言道:“太后。僅僅因為酗酒一件小事,斷斷不能成為廢謫皇上的理由。”

  “嗯?”

  “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來的嗣位正君,記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宮臨危遺命,指派臣等和馮公公一起作為皇上的顧命大臣。

  八年來,臣和馮公公秉承先帝遺訓,忠心輔佐皇上,不敢有一絲兒疏忽。皇上一時犯錯,太后如此自責,倒叫臣無地自容。”

  “皇上孟浪,與張先生何干?”

  “臣是顧命大臣,作為皇上的老師,臣教導無方,豈躲得掉干系?”

  張居正的這個態度,讓李太后心里暗中松了一口氣。張居正猜測得不差,李太后眼下的確處在兩難之中。

  皇上犯事之初,正在氣頭上的她,真的想到過要把皇上廢掉。但用過早膳后冷靜一想,她又覺得這個想法太過草率。

  畢竟朱翊鈞已當了八年的皇帝,突然被廢,將如何向滿朝的大臣、天下的百姓交待?那時馮公公已帶著她的旨意去了內閣,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平臺,擔心張居正真的同意她的主張把皇上廢掉。然而,她擔心的事情終于沒有發生。

  探明了張居正的心底,她索性假戲真做,板著臉說道:“咱的主意已定,這個皇上一定要廢掉!”

  “太后!萬萬不可。”

  張居正喊了一聲,霍然站起,突然又雙膝跪地,侃侃言道:“你若真的要廢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這個內閣首輔廢掉。”

  一直在旁邊冷靜觀察的馮保,這時候也看出了端倪,眼珠一轉,連忙也跟著張居正跪了下去,奏道:“啟稟太后,老奴不單是皇上的顧命大臣,還是皇上的大伴,要廢掉皇上,你先給老奴賜死。”

  “賜死?”李太后一愣。

  “對,賜死!”

  馮保嘴一癟,戲精上身。眼淚說來就來,嗚咽著說道:“皇上被廢了,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李太后此時是悲喜交集,悲的是皇上不成器,喜的是兩位老臣對皇上都如此忠心耿耿。

  她親自起身上前扶起內外兩位相臣,吩咐身邊內侍:“去乾清宮,請皇上到這里來。”

  少頃,聽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但見滿臉愧色的朱翊鈞誠惶誠恐地走了進來。

  打從奉先殿前李太后怒氣沖沖乘轎而去,朱翊鈞的一顆心就一直如同油煎。母后揚言要廢他,無論陳太后怎樣替他求情,終是一個不松口。

  想到自己剛剛知曉事體,嘗到一點當皇帝的快樂,就要被廢掉.不但要搬出乾清宮而且要永遠離開京城。這一驚嚇,著實讓他頂門走了七魄,脊上溜了三魂。

  在陳皇后的一再撫慰下,他恍恍忽忽回到乾清宮,一心等著母后召見張先生商討的結果。

  如今母后命他來到平臺,他也不知等待他的究竟是禍是福,所以一進門來就低著頭,不敢看母后的臉色。

  看到皇上站在門口遲疑不決的樣子,張居正首先站起來肅容言道:“皇上,請到御榻就坐。”

  朱翊鈞一聽師相的口氣一如平日,對他充滿恭敬,心里頭忽地一熱,不免抬起頭來看了看母后。不料,李太后此時也正凝定眼神兒看著他。

  四目相對又倏然分開,李太后冷冷言道:“鈞兒,張先生讓你到御榻就坐,你還愣在那里干什么?”

  “謝母后。”

  朱翊鈞頓時如釋重負,他坐上御榻后。張居正立即對他跪下,行君臣覲見之禮。

  “元輔張先生請起。”

  朱翊鈞淚花閃閃,恨不能親下御榻把張居正扶起。

  待張居正回到繡椅上坐好,李太后又道:“鈞兒,張先生保你,這皇上的位子,還是由你來坐。”

  “謝……”

  朱翊鈞本想說“謝謝張先生”,想想又不妥,以君諛臣的事情小時候做起來,渾然不覺羞恥,但現在既已長大,再這樣做,豈不令他汗顏。

  想了想,便改口道:“孩兒謝母后寬宥。”

  “寬宥寬宥,”李太后冷笑一聲,“不是張先生和馮公公保你,為娘的決不寬宥。”

  朱翊鈞渾身一顫,訥訥言道:“孩兒知錯了,兒再不敢胡來。”

  “再胡來,就誰也保不了你。”

  李太后秀眉一豎,火辣辣斥道:“做下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不懲罰一下,你哪里會吸取教訓!”

  馮保這時又想做好人,便道:“啟稟太后,念皇上是初犯,如今他已痛心疾首,依老奴愚見,懲罰就不必了。要懲罰,就懲罰孫海、客用他們兩個。”

  “這兩個如何懲罰?”李太后問。

  “將他們各杖二十,降為凈軍,發往南京孝陵種菜。”

  聽說要把自己的玩伴孫海、客用二人貶謫到南京去,朱翊鈞心里頭十二分的不情愿,但此時哪有他說話的份?縱有再大的憤懣,也只能隱忍。

  偏在這時,李太后又道:“奴才都懲罰了,當皇上的,不說酗酒失德這件事,就是姑息養奸這一條,就該重罰!張先生,前朝的皇帝,如果做錯了事,該是如何處置?”

  張居正雖然保了皇上,但覺得給予薄懲,對糾正皇上的玩偈之心有利無弊,剛想回答。

  忽然瞥見小皇帝嘴唇上少許的胡須,心里頓時有些恍惚。他想起了那本《青少年心理分析》一書上面的描述,里面列舉的種種案例,頓時讓他有些躊躇。

  見張居正遲遲沒有答話,李太后情緒激動。有些不耐煩了,便追問道:“張先生。該是如何處置?”

  張居正腦子里轉過無數個念頭,察覺李太后又有些情緒不對。但又不敢猶豫,一咬牙答道:“回稟太后,前朝不少皇帝,做錯事后都下過罪己詔。”

  “罪……”李太后沒聽清楚。

  “罪、己、詔,”張居正一字一頓回道:“就是皇帝將自己所犯的錯處,寫成詔示以告天下,以此來警醒自己,表示悔過之心,決不重犯。”

  “如此甚好,”李太后答應一句,又問朱翊鈞:“鈞兒,你意下如何?”

  朱翊鈞哪肯就范?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就喋喋不休,尼瑪,還沒完沒了!他現在簡直煩透了,胸中的怒火幾乎要蓬勃而出。

  還好他還沒有失去理智,猶豫了半晌。終于迫于太后的壓力,他只得硬著頭皮回答:“母后,張……張先生建議甚好。”

  李太后看得出兒子的態度勉強,但她深諳“矯枉必須過正”的道理,對張居正說:“張先生,你今兒個回去,就替皇上擬出罪己詔來,明日送通政司,在邸報上登載。”

  聽到太后的話,小皇帝低垂著腦袋,眼睛里都要噴出火來。畢竟是個年輕人,特別注重自己的面子,為這么一件小事,就要在朝廷官員面前出這么大的糗,想想都有些黯然神傷。

  就在小皇帝心里千回百轉,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心中拿定主意的張居正離開自己位置,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語氣堅定地說:“太后,為臣不敢奉詔。請太后收回成命。”

  小皇帝猛地抬起頭來。所有人都詫異的看向張居正。劇情突然反轉,李太后明顯有些措手不及,腦子一下子沒轉過彎來,頓時愣在當場。

  一團無名怒火涌上心頭。她臉色一沉,怒目圓睜:“張先生。汝乃何意?”

  “太后,請收回成命。皇上已經意識到了錯誤,太后施以薄懲,這就夠了。況且酗酒鬧事,并沒有造成不良后果。只能算做惡作劇,算不得什么大事……”

  “夠啦!汝不必多言。吾意已決,退下去執行吧!”李太后忽然發飆。

  馮保見勢不妙,正欲開口勸道:“太后……”

  “你閉嘴!滾一邊去。”

  李太后此時鳳目圓睜,就象要擇人而噬的母老虎,把馮保嚇了一跳,立刻閉嘴躲到一邊。李太后似乎余怒未消,冷冷的問:“張先生,你是要抗旨嗎?”

  “此乃亂命,臣不敢奉詔!”張居正的語氣堅定。

  “你……”

  “太后,臣有一言不得不說。您這次對皇上有些苛刻了,有些矯枉過正。太后,誰都年輕過,誰又能不犯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再說,皇上就是我們大明的臉面,傷了他的面子,也就是傷了我大明的面子。因此臣不敢奉詔,請太后收回成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聽到張居正的這番話,小皇帝心里那是眼淚嘩嘩的,感動啊!今天才發現,最了解朕的人是你。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李太后似乎來勁了,暴脾氣也上來了。她陰沉著臉,上面幾乎可以刮下霜來,蠻橫地說道:“張首輔,咱要是不愿意收回成命呢?汝意欲何為?”

  聽到這么決絕的話,所有人都驚呆了。這么多年來,大家也是第一次看見李太后發這么大的脾氣。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生怕引火上身。

  小皇帝再也受不了了,不就是寫檢查嗎?俺認了!他撲通一聲跪下。對著李太后說道:“母后,您就別難為張先生了,孩兒做錯了事,就讓孩兒自己承擔。朕這就寫,馮大伴,拿筆來!”

  “皇上,不可!”

  張居正立刻出手制止,只見他摘下官帽,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這才說:“太后,臣昏聵,又身有隱疾,怕是無法擔此大任。太后開恩,臣請祈骸骨。”

  說完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張居正要辭職!首輔大人要撂挑子!此言一出,不亞于平地一聲雷。頓時把所有人雷得七葷八素,馮保都驚得合不攏嘴。

  尼瑪,今個這是怎么了?張閣老是不是吃錯藥了?為了小皇帝,居然這么和太后杠上了。

  這一拜,馮保唬得成了傻逼,朱翊鈞驚恐到了極點,李太后也是氣得渾身打顫。

  李太后騰地站起,揖指張居正斥道:“大膽!張太岳,你……你這是想逼宮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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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山活著所寫的《頑石的萬歷時代》為轉載作品,頑石的萬歷時代最新章節由網友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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