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真的會成為勇往直前者的軟肋。
昨天和朋友去看《琥珀》,孟廖悲觀主義三部曲之二,講了一個極簡單的愛情故事。高轅,一個登徒子,自詡為“生活在死亡面前的享樂主義者”,因為心臟病,從不知能否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因此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逢美女就撩,寫又爛又長的黃書,以此來掩蓋自己對未來的茫然無措。
他等到了換心,醫生希望他成為醫學上的奇跡,打破換心生存的記錄,可怪只怪他的心來自小優的未婚夫,小優后來常去找他,聊天,睡覺,伏在在心上,吻手術留下的疤。
高轅形容小優有著“蝴蝶斷翅般的美麗目光”,盯得他發顫。他原先是多么肆意的一個人,“我放浪形骸,我驕傲暴躁,我放肆狂歡,那樣我就感覺不到風雨飄搖軟弱迷茫的頹廢和陰影;而當我溫靜嫻雅,我消費我合乎道德的享受,我的絕望馬上就能毀滅我自己……”
但在小優出現后,他開始錯亂,思考的問題開始有了余地,他突然想要溫和下來,從容地活著,而不是把每天都當作最后一日縱情享樂。
醫生問他:“你怎么突然對你的生命感興趣了?真叫人驚訝。”高轅答:“如果你吃的每一頓飯都可能是最后一頓,你的每一次撫摸,每一次快感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人就難免陷入瘋狂。人要是有無限的生命,就對什么都不著急了。我現在正在學習不著急。”
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的心來自小優的未婚夫,他辨不清小優迷戀的是他還是他的那顆心,因而再度陷入瘋狂。
這部話劇總共不過十場,撇開其中的歌舞升平、寫黃色小說不談,關于男女主角的主線故事幾乎少得可憐。
可我喜歡這個故事,喜歡高轅的兩次轉變,他因為有了愛,所以突然萌發出活下去的念頭,卻因為覺得對方愛的不是自己,又拼命想糟踐生命,矛盾、痛苦、糾結與執拗,這些情緒讓他,一個生活曾有如一灘爛泥的男人突然與那個美好的女子可以平起平坐。
高轅說:我早說過,誰動了感情誰就輸!……我?我永遠也不會輸!知道為什么?因為我沒有心。我是一個沒有心的人。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天上在下黑雨,盡管陽光明媚可一切都是黑白的,一個女人向我跑來,手里捧著一束虛弱的、枯萎打蔫的、忐忑不安神經兮兮的黃花,她用蝴蝶斷翅般的美麗目光盯著我,不安而又痛苦,我吞吐著她的眼神中那非同尋常的、任何人都從未看到的孤獨……她講了一個鬼故事給我聽……然后我們就上了床,然后我就愛上了她,然后她每次都趴在我的胸口,聽我的心跳……然后我們做愛,然后我們又做愛,然后她每一次吻我傷口的時候都長長地嘆氣,她死去男朋友的心在她的嘴唇下跳動……
高轅質問:你為什么不來找我了?不是你假裝受了我的誘惑,實際是誘惑了我嗎?你見我第一面就是設計好的,承認吧。你對我說“不”,“我不想你”,為什么?我這兒不是有你想要的東西嗎?你干嗎不再用你的臉貼著它了?貼著它啊,用你柔軟的嘴唇、你冰涼的腦門兒,貼著它啊!
高轅比心臟未換、玩世不恭時更加痛苦:你曾經為此(傷疤)落淚,你的眼淚又能證明什么呢?騙子和毒藥讓愛情故事更加動人。我難堪,我就要吐了,我的身體發出非常糟糕的信號,我感到刺痛,我反感我的回憶,我不存在,我非常不幸,我乏味,我在慢慢變壞,我膝蓋發抖整個床都在發抖。沒有比騙取一個騙子的感情更不道德的事了!
整部劇以高轅的視角寫就,小優的糾結因為高轅的不信任而未能對他造成觸動,也沒能在他傷害自己前拉他一把。
小優糾結地說:我本來可以不跟他(高轅)回家的,可我實在等不了,我已經一年沒有聽到他(未婚夫林一川)的心跳了。我太迫切地想聽到。當然我有這么做的理由,這個必須的理由讓我安心——我必須得到他,為此怎么做都不過分。但是,我怎么沒有在自己心里發現一絲一毫的勉強和不快,難道我喜歡他了,這個玩世不恭的小騙子,這個花花公子。這真是令人驚訝!林一川的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嗎?私下里我難道沒有懷疑過?他的眼神,要是說實話,我覺得和林一川毫無相似之處。我該怎么證明我是忠于我的愛情的?我應該厭惡高轅,厭惡他的身體,他那張漂亮的臉,他帶來的快感嗎?我因為有了比接近那顆心更多的快樂而自責嗎?
她陷入混沌:如果你的靈魂住到了另一個身體我還愛不愛你?如果你的眉毛變了,眼睛變了,氣息變了,聲音變了,愛情還是否還存在?他說過,只要他的心在,他便會永遠愛我。可是我能夠只愛一個人的心嗎?
當她最終承認她愛他的時候,他卻已經無法相信面前這個“不誠實”的女人:
小優:我傷害了你,我也被更深的傷害。可憐我吧,可憐你自己吧!
高轅:可你也拿我沒辦法,這是我的心臟,我的!他是我瘋狂身體放浪感情可憐自尊的奴隸!那些紫色、黃色和白色的小藥丸,他們在考驗這顆高貴心臟的承受力,我得說他的承受力還真是一般。摸摸我,在發燒呢,三十八度六……
愛情是什么?有人把愛情視作鎧甲,帶給自己安全感,可對高轅來說,愛情卻是穿透鎧甲的利劍。生命隨時會離他而去,他一個人徜徉自在,可以隨時停下,因而他一貫“拒絕成為一個幸福的人”,因為“有了幸福便有了恐懼”,他與死亡的陰影共存了幾十年,但他無法容忍身邊人也要接受這個結局。
武俠小說里不是常有嗎,不可一世的冷面殺手因為愛上一個人,被師傅責罵,從此再無法安心完成任務,因為以前可以把頭提在手上,生命可以隨時停止,但因為愛上一個人,便有了軟肋,他們會突然把活著作為最重要的事,在執行任務時沒有辦法背水一戰。
我可以說出很多類似的情節,但卻沒有一個能讓我像在看《琥珀》時這樣刻骨銘心。
大概還是和自己異地且常被程序員先生責備的經歷有關。
我自小認為自己不需要羈絆,一個人活著瀟灑利落,單身的時候,覺得找男友也一定要找生活獨立、對情感需求不高的人,這樣,當我放肆追求心中所愛的時候,不必太費口舌解釋,更不會被阻礙。
來北京,是我職業生涯里非常重要的一步,當初我這么看,如今我這么看,我甚至有信心在未來的幾十年里都這么看,程序員先生對這一點是認同的,但他依然在我決定北上的時候哭著說要分手,直到眼睛腫得睜不開,因為覺得異地不會有好結果;也至今都會嗔怪我,時不時把我丟下他來北京的事拿出來說,說我性情冷漠,說覺得我在北京太開心,大概不會回去了,還常常說想不明白和我的感情算不算愛情,如果重來一次,他或許不會和我結婚。
頭腦里的認同和感情上的需求并不是一回事。
我沒有辦法安慰他,即使我一遍又一遍說著自己會回去,即使我告訴他,我這么獨立的一個人,不屑與他人發生羈絆,總是想走就走,可是,在遇見他之后,我還是覺得自己有了“軟肋”,我沒有辦法肆無忌憚地做決定,在被他責備的時候,我還是覺得自己犯了錯。
我和D說,不管我去英國還是回上海,我都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我是以完全自主的意識做了如此選擇,但來北京的時候,我開始覺得自己像一支風箏,線的一端被上海的某個男人拽著,無論我飛到哪里,都有一天要回去。D說我狗糧撒得足量,可我的內心其實有些悲哀。
我有時候會怨恨這樣的自己,怨恨自己在離開時的婆婆媽媽,怨恨不可控的生活狀態,怨恨自己假期想著辦法飛回他身邊,怨恨怕他怨恨我的自己;我在工作中不再肆無忌憚地熬夜,怕他責怪我不好好照顧自己,也不把他放在心里,也怕丟下他一個人,不知雙魚座的大男孩從此該如何熬過漫漫長夜;我現在,沒有辦法勇往直前,沒有辦法什么危險的地方都敢去,也是因為怕他擔心。
我怨恨這樣對工作不盡全力的自己,卻最終只能安慰人在工作之外總要有生活。
我喜歡聽高轅談生命,他說“生命就是一個游戲……我要跟它保持距離,我要像一個熟練的老手那樣掌握世界,在它面前保持無動于衷,不失理智。無論生活在我面前搞什么花樣。”這是我以前的態度。
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若有一天,有了孩子,我會離那樣放肆不羈的自己更遠,就像我認識的所有有孩子的人,哪怕出差在外,中間只有一天空檔,也寧愿飛回去再飛回來,你問他們為何要如此折騰,他們只是覺得拗不過那心中柔軟,不飛回去,便有虧欠。
青菜曾經在三甲醫院做護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有一次跟我說,那么多晚期的病人,她最見不得兩個年齡段,一是二十多歲的人,他們的人生還沒有正式開始,對他們來說,離開中帶著太多遺憾和不甘心;另一波,是四十多歲的人,真正的上有老下有小,他們是真的放不下,你可以去看,很多人直到走,都放不下。
羈絆是多可怕的東西,如果那些四十多歲的人,也未曾與那么多人發生羈絆,他們的離開,大概會少去許多“放不下”,不知道,他們離開的時候,會不會后悔組建眼前的小家庭。
好在,我也知道,心有羈絆的人,會散發另一種英雄般的光芒,為他人奮不顧身,拼命想回到一個人身邊,或是為另一個人好好活著,那是人生不同階段的魅力。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勉強能與有所畏懼的自己共生,勉強能接受另一個人走進自己的生命,勉強讓自己在想到可能被傷害時,也默念著“愿賭服輸”,這幾乎是我的最大讓步。
小優說:“我知道,你一直害怕自己會對生命有所要求,但是,我們活著,我們相愛,我們就不能害怕被傷害。”
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的高轅,從病床上坐起,戰栗得如同小獸,說起自己的夢,“我夢見有人要殺死我,他用槍抵著我的胸口,我大叫著:打我的頭!打我的頭!不要碰我的心,我的心是小優的,我要把它留給她。”
小優輕聲地撫慰他道:“我們會在一起,你會感到幸福,因為活著而感到幸福。”光芒萬丈的幸福,只抓住一星半點,就足夠讓人放棄一切恐懼去經歷新的體驗。
羈絆讓人畏懼,可我們還是貪戀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