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兩扇雕花大門上斑駁血跡已清理干凈,秦樓安玉履輕抬跨進殿檻,不聞半絲血腥味兒,惟有古樸沉香之氣繾綣入鼻。
殿中央金鳳銜環香熏爐香煙裊裊,遙遙看去似金鳳振翅長鳴,翱于九霄云端之上。秦樓安闔目輕嗅,玉蝶香隱,檀梅香濃。
“奴婢參見公主殿下。”
身后一聲清麗女聲響起,聲色之中透著三分熟悉之意。秦樓安轉身看去,一襲淺緋宮衣映入眼簾——母后的貼身宮女朱砂。
墨黑長發挽作雙丫髻環,結發之處一枚五瓣梅花烏木小簪斜插鬢中,梅蕊處鑲嵌一顆晶亮的赤寶,形若紅豆,色如朱砂。
秦樓安鳳目斂俯端詳著眼前人,巴掌大的鵝蛋小臉,兩道柳葉兒細眉,一張櫻桃小口水潤魅人,倒也是個精致的小美人兒。
此時朱砂雙手承著一碟兒梅花小糕,福身行禮微曲的小腿已隱隱顫抖,不得她平身的命令,朱砂不敢妄自起身。
“起來罷,如今我母后在何處?”
聽聞秦樓安終于讓她起身,朱砂似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回公主,娘娘在殿后鑒梅園中。”
“鑒梅園?如今驟雪初霽,寒風緊俏,母后近幾日里身子又不好,怎的去那里了?”
“娘娘說在榻上臥的久了只覺心胸悶得慌,想出去透透氣兒。如今正好雪停梅開,娘娘便想著去鑒梅園賞香雪海。”
香雪海?秦樓安心下不安,抬步朝殿后鑒梅園走去,朱砂承著描金小碟,碎步跟在秦樓安身后。
鑒梅園與昭陽殿毗鄰甚近,自昭陽殿角門出去進了花廊,復行數十步穿一道拱門,便至鑒梅園中。
只因皇后甚喜梅花,皇帝秦昊便將鑒梅園賜于皇后做了昭陽殿后園。宮中其他妃嬪宮人,未得皇后允許,不可擅自入內。
這其他妃嬪宮人中,自是不包括秦樓安。她尚居宮中之時,便時常陪伴皇后于鑒梅園中。如今公主府中的梅林,便是自鑒梅園中遷栽過去的。
自她初懂事起,便知鑒梅園是父皇賞賜給母后的,獨允母后一人觀賞白雪香梅。這分伉儷之情,正若傲雪紅梅,凌寒不改其香色。父皇與母后之間的感情,亦是與其他帝后之間不一樣的。
然今日她在珠玉翠簾外無意聽到的一席話,卻讓秦樓安心生惆疑,父皇母后多年來的龍鳳情深,難道亦不過是虛情假意一場戲?
秦樓安心緒低沉,只顧斂目沉思,兀然一陣濃郁梅香襲來。駐足抬眸,原是不覺間已至花廊盡頭,如今尚隔著一道拱門,梅香便已按捺不住越墻襲人。如此濃郁的香,想來園內梅花已成海。
玉條朱蕊香徹骨,半園瓊雪半園梅。
庭園高墻四筑,難攔濃香拂動,如今園內千萬樹香梅,盡已凌寒傲開。
紅粉墜眼,暗香盈袖,秦樓安玉履踏上香杳堆積的青石小路。身肩不經意間觸到疏枝,驚得香瓣紛舞,飛落于秦樓安墨發,雪衣,甚有幾瓣輕吻她玉面。輕抬玉手接下幾瓣,至于鼻下輕嗅,梅香佐雪氣,清雅足醉人。
猶記那天公主府中,梅花開得也是這般好,香氣也是這般濃,可惜伴她賞雪之人,已如飄散于風中的香瓣,零落成泥,捻作涼塵。
長舒得玉指兀然一緊,幾瓣香梅攥入掌心,她怎的,又想起月玦了?
“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想來此詩一句,是有誤的。分明乃是向來梅花年年似,摘得纖月方絕清。”
玉指輕展,呢喃共著梅瓣飄零于風。
“公主,您在說什么?”
秦樓安一時立怔原地,神思隨風卷香而去,身后跟著的朱砂輕聲提醒一句。秦樓安回神頷首,笑綻眉眼:“無事,母后可是在望梅亭中?”
“正是,娘娘適才便是在望梅亭中賞梅,說嗅著梅香突然想吃梅花小糕,才遣了奴婢回宮取來。”
秦樓安轉身,自朱砂手中接過描金小碟,碟中五瓣梅花形小糕擺放的亦如一朵梅花。
“本宮一并帶過去便是,昨夜里你受傷暈倒,便先回去歇息罷。”
“這種事怎能勞煩公主呢,還是奴婢承著吧。而且奴婢已經沒事了,多謝公主關心!”
朱砂說著便要將梅花小糕自秦樓安手中接過,卻不料手指剛要觸到瓷碟,卻見瓷碟兀然向上拒了她手數寸之遠。
“是本宮說的不夠清楚,還是你將本宮的話當作耳邊風?”
清寒一語落入風中,刮的朱砂身肩一震,聲調顫顫:“奴婢不敢…”
“既是不敢,便要聽話。”
“是…”朱砂輕聲應下后,躬身朝秦樓安行了一禮轉身出了拱門。
鑒梅園設計巧妙,中間地勢略為高聳,四周八面則由中向邊漸趨低緩。
望梅亭便是建于鑒梅園正中之地,坐于亭中無需抬眼便可環賞不盡香梅。又因居園中最高之處,雪雨不積,疏風送香,乃是賞梅觀雪絕妙之處。
秦樓安踏著香梅鋪就軟紅,一路蜿蜒行至望梅亭,亭中皇后端坐于鋪有軟棉暖墊的三彎理石凳上,風毛油亮盛密的雪緞貂裘下,一襲赤緞金鳳錦袍。
跨入亭中,秦樓安才見母后乃是盛裝相扮。
云鬢高綰成飛天昭陽鳳,斜插鳳舞流蘇赤金簪,耳配雙鳳戲珠瓔珞耳墜,墜上兩顆東珠潔潔似雪。長眉描而如山黛,纖目挑而似丹鳳,檀唇點絳,腮施淺脂,翠鈿鑲額。
“母后今日怎的突然如此盛裝打扮?”
秦樓安輕聲將描金小碟置于皇后身前石桌,輕拂雪衣衣擺坐于皇后身旁石凳上。
聽秦樓安言語,皇后將幽遠視線收回,落于身旁人雪面上,“鑒梅園中梅雪爭艷,母后若是不好生打扮一番,怎的有顏面來此,豈非要讓這梅雪壓了風頭?”
皇后言語中帶一絲打趣之意,只是打趣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母后乃是天之國色,縱是不雕不飾亦是清水出芙蓉,怎會被這番梅雪壓了風頭?如今母后身體尚未痊愈,還是莫要在外逗留太久,染了風寒,便不好了。”
聽聞秦樓安相慰之言,皇后但笑不語,只略略抬手緊了緊襟前雪緞貂裘。抬手間露出的半寸皓腕上,赤金八寶玲瓏鐲生光熠熠。
一時之間,母女二人相對無話,其實皆是有問悶在心里,只是不知如何開口罷了。
“安兒,掩瑜閣中玦太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良久,終是皇后先開了口。
秦樓安目收于梅,落于形狀精致的梅花小糕上。掩瑜閣中父皇曾言暫將月玦甍逝一事壓將下去,如今母后如此問,她也不知是否該實言相告。
“沒想到月扶天的兒子,竟甍于西風宮中,這可謂是造化弄人了罷。”
皇后一聲輕笑言語,秦樓安眸中疑星漸起,母后怎知月玦死了?
秦樓安心中是如此想的,嘴上也是如此問的:“母后您都知道了?”
“不,適才母后并不知道,只是看你緘默不答面容悲戚,母后便猜到佑德進殿時所言非虛。如今你竟如此說,那母后便更是確定了。”
聞言,秦樓安鳳目斂起,心下沉沉,她適才面容可有悲戚?
“正如母后所料,月玦確實已經死了。孩兒適才之所以不曾回答母后母后,是因父皇有令不許將此事宣揚,且孩兒怕母后知曉此事后心下難受,所以…”
“心下難受?”皇后輕哼一聲,“月扶天與雪凰的兒子連死都不是死在他東景,想到此,本宮心里可是暢快的很,又怎會難受?”
話未說完,便被皇后揚言打斷。秦樓安抬眸看去,母后適才言語中雖是長恨得解的暢意,然曳于唇邊的凄笑,卻是將母后心中苦澀展現的盡致淋漓。
秦樓安默言不語,她實在不知是該出言寬慰,還是附之慶賀。
“安兒,可知月玦死于何因?”
一番凄笑過后,皇后終歸平靜,沉肅面色之上透著一分厲氣,雙眸之中,寒霜不燼。
“玦太子并非死于他人謀害,張景泰與數位太醫查看之后,說是玦太子是因心脈郁結而死,可兒臣卻覺此言甚是荒謬。”
“心脈郁結?”
聽聞月玦并非死于他人謀害之時,皇后冷繃面色稍稍緩和。然當聽到心脈郁結之時,深黛長眉緊蹙于眉心,顯然也是不信。
“張景泰確實是如此說的,其還說玦太子身中一種奇毒,此毒孩兒聽玦太子說起過,喚作恨無絕。月玦九歲之時便身中此毒,更有傳言說其活不過二十歲,想來如今甍斃于宮中,也是他命數盡了罷。”
“恨無絕…”
皇后輕琢三字,兀然丹鳳長眸之中精光一閃,雖不過一瞬之間,然還是落于秦樓安眼中。
“母后可是知曉此毒?”
見秦樓安翹首出聲相問,皇后深凝她一眼后輕嘆搖頭:“如今縱是母后知曉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復生,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何況母后對于恨無絕,也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其他的,便不知了。”
皇后言罷,便見秦樓安一雙晶亮星眸暗淡下去,復又笑言相問:“安兒,你與母后說實話,月玦死了,你可是心里難受了?”
“我…”
秦樓安方要反駁,但見皇后雙目凝于她臉上,似早已將她心事看穿一般,如今有此一問,亦不過是讓她親口承認。
螓首輕點,秦樓安斂目輕語:“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居于孩兒府上數月,近些日子也幫了孩兒許多忙。如若他不是東景的皇子,我亦不是西風的公主,我想我與他,會是很好的朋友。”
“僅僅是朋友嗎?”
皇后追而相問,秦樓安坦然迎上皇后鳳目,一笑逸然:“朋友,僅是朋友。”
見自己親生女兒如此,皇后似舒一口氣,又似輕嘆一口氣:“如此便好。月家男兒癡情亦無情,他若心慕你,萬般柔情皆予你,青絲白首皆是你。然其心中若無你,縱是你是人間驚鴻世間絕色,他亦不會瞥你一眼,舍你一隅。”
皇后含笑輕緩言語,鳳目之中似有晶瑩落下。秦樓安斜目,假裝不曾看見,她知曉母后便是那個不得明月心的世間驚鴻客。
“母后,你與父皇之間,可是真情真意?”
良久,秦樓安終是忍不住問出口,然她卻有些不敢聽母后的回答,她害怕聽到她無法接受的答復。
“安兒,男女之情本應如玉無瑕,然母后與你父皇之間的感情卻夾雜太多其他的東西。這些年來,母后可以做個好皇后,卻是如何都做不了一個好妻子,我于你父皇問心有愧。”
“問心有愧?母后可是因為月玦的父親月扶天而有愧于父皇?雖孩兒不知母后與他之間有何糾葛,可月扶天崩殂已久,母后怎的還是放不下?”
秦樓安心中如堵橫木,母后想來通透,怎會因一個與世長辭之人折磨自己,亦折磨父皇?
“安兒,你抬頭看看天上,可有月亮?”
皇后并未直言相答,反問一句無頭無腦之言。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秦樓安聽母后如此相問,亦未抬頭望天,此刻青天白日,何來的月亮?
“沒有。”
“是啊,沒有月亮。但你心中卻知曉月亮的樣子,因為你曾經仰而見月,月容月貌早已烙在你心上。縱是如今看不見,你亦是一生忘不掉。就如月玦,如今他雖是死了,你可敢放言,能將他徹底于你記憶里剝離?”
皇后言罷,秦樓安兀然想到數年前窮樂寺中,菩提樹下,白衣翩然。時過境遷,光影長年,那日浩浩旭日,高掛于心,銘之不忘。
“孩兒懂了。只是孩兒與月玦之間,僅是朋友而已。即使我這一輩子忘不掉他,經年再憶起之時,亦不過感嘆一聲驚艷罷了。”
聞言,皇后輕笑,蔥蔥玉指自小碟中拈其一塊梅花小糕遞與秦樓安身前:“安兒可是在責怪母后待你父皇不好?”
秦樓安伸手接下糕點,卻是沒有回答。雖是感情之事多半心不由己,但思及父皇于母后心中竟還不如一個東景亡君,秦樓安心中還是無法接受。
“好了,不說這個了。縱是母后自己,這些年來都無法原諒自己。你心中對母后有責怪之意,亦是人之常情。但安兒你要知曉,你父皇待我,又豈是純粹坦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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