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泱在他五歲那年過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個圓滿的生日,以致多年之后,每每回憶往事,這一天都是他記憶中要反復要拿出來把玩的珍珠。之所以說是圓滿,是因為這一天有他深愛的父親母親,有他尊敬的兄長,有如他父親般的師傅,還有親密的伙伴們;是因為這一天他獲得了太多的愛和祝福,也送出了太多的愛和祝福;他們放生了魚,放生了禽鳥,也布施了鄉鄰。這一天很圓滿。
這是最后的圓滿,因為這一天的最后,謝泱的父親就倒下了,再也沒有醒來。他或許還有很多對亂世的擔憂沒有為謝家籌謀,或許有很多要對長子的囑托還沒有交代,或許有很多對幼子對親人的眷戀也沒有表達過。但是世事無常,他突然倒下了。
謝泱在后來的回憶中經常把這最后一幕忽略掉,仿佛不存在,畢竟回憶是由自己保管的,想要拿出哪段隱藏哪段都自己說了算,甚至回憶還有美化的功能,讓當時的每一幕都披上圣光。
可是現實在變成回憶之前并不那么美好,哪怕陽光里也漂浮著塵埃。
不美好,但真實。
謝銘在給兒子慶生的當晚昏迷不醒,整個謝府由喜轉悲,一片混亂。最后大少爺謝敬住持大局,請大夫抓方子喂藥,最終無力回天,謝家家主在謝泱生日的五日后離世,一直沒有醒來。
長子謝敬帶領家眷奴仆料理了父親的后事,順理成章的成為家主,掌管家業。謝敬為人嚴謹方正,重視禮法規矩,平日處事公正,對兄弟也盡心照顧,頗得大家的信服。老家主在世時就已經把家里大部分事情交給長子處理,鍛煉他的才能。這次謝家猝然換主人,過渡的還算有條不紊。
對成年的家人和看客來說,謝家換了家主,新家主雖嚴肅但并不苛刻,勤謹小心些做事即可,生活并沒什么不同。對年紀僅僅五歲的謝泱來說,父親的離去卻像露宿野外的旅人失去了風雨中的帳篷,突然不得不獨自面對生活的真相。以他的閱歷還不知道獨立于野外的風雨中又沒有帳篷是什么感覺,卻先體會了這種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苦澀。他甚至沒時間細細品味這種苦澀,他只是被動的發現,被動的接受,慢慢消化。
首先,他發現,他是家里的主人之一。
其次,他發現,他的娘親不是他的娘親,他的娘親是死去的主母,他的娘親實際是他的姨娘,是一個妾,他是妾生子,即庶出,雖然不好理解,但他消化幾次就清楚了。
再次,原來,姨娘不算是主人
最后,他得接受,主人是不應該和姨娘生活在一起的,這不符合禮法,世人皆如此,理應如此。
謝泱看著人們和娘親理所當然的表情,知道他們是對的,只是他之前還不懂罷了。他之前在家時間短,父母縱容溺愛他,并沒有用禮法約束過他,現在他回家了,要逐步學起來。
陳鶯看著兒子懵懂又強自明白的樣子,知道他一時接受的東西太多,并不多言。她知書懂禮,早就接受這世間的規則,謝泱也要接受。她明白男兒立世,必然要歷經挫折才能成才,并不想讓兒子軟弱。喪事過后,陳鶯自請去草廬為老爺守孝,臨別之際,把謝泱叫到身邊。
“娘”,謝泱沒改稱呼。
陳鶯心里一酸,強忍住眼底的淚水,叮囑道,“泱兒,如今你父親去了,我要去陪他。你自己要多聽兩位兄長的教訓,善待下人,早晚勤奮讀書,不可懈怠。”大哥謝敬已經安排謝泱跟著二哥啟蒙,陳鶯因此有此囑咐。
陳鶯從袖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個小巧的荷包,上繡松柏,線走銀絲,樣式精致而又低調內斂。她把荷包仔細在謝泱胸前貼身放好。“這荷包你仔細貼身保存好,這是你出生那日,麻雀銜來放在窗口的那枚松枝,是佛祖的恩賜,以后你自己妥善保管。弘一大師對你如師如父,他也說你跟佛家有緣,你以后也要常去看他,多聽大師的教誨。”
“孩兒知道,娘,我會經常去看你,你要保重身體。”謝泱自小聚少離多,他向往團聚,也習慣離別,并不效小兒女態,只想著以后要經常去看望。
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皇帝走馬燈一樣的換,雖然這幾十年來陳朝疆域還算穩定,但是也是兵事連年不斷,百姓苦不堪言。各大世家豪門多數以發展自身,保存實力為主,待價而沽,并不傾力扶保某一方勢力。普通百姓則只是隨波逐流,茍且偷安。活不下去的貧苦子弟則或者當兵賣命混口飯吃或者就走投無路當了盜匪。
謝銘生前行事低調,謝泱的大哥遵從父親的章程,只想保家族安寧,對仕途沒有心思。謝家二哥謝禮卻頗為熱心時事,覺得自己一身才能,當在亂世扶保明主,建不世之功,可惜一直被壓制沒找到好機會。如今大哥讓他帶謝泱讀書識字,他摩拳擦掌,想為謝家多培養一個棟梁之才。可惜遇見了百年難遇的憊懶之人,毫無進取之心。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
“啊哈~~”
“謝泱!手伸出來!”
“啊,二哥,我知錯了。”
“啪啪啪!!!”
謝禮實在很鐵不成鋼,小弟腦子活絡,記憶超群,讓背的文章都能倒背如流,唯一的缺點就是需要棍棒教育,否則他一個字兒都不會多看。還記得第一天教謝泱讀書的時候,他就問謝泱將來的志向為何,小童兒歪著腦袋想了想,一臉堅決的說:“二哥,我想出家為僧。”
當時謝禮險些暈倒,后來發現謝泱幾乎過目不忘,為了育才,他絕定不能手軟。謝泱為了少挨打,少不得做出勤奮讀書的樣子,把一堆文字裝到腦子里,到底干什么用他也不知道。謝三公子從小受寵,懶又慫,二哥不許他提出家,他也就不敢再提起,出家的想法只是一瞬,貌似沒有什么緣由,這個小小的火苗就這么熄滅的悄無聲息,事后想來,這個想法原來出現的這么早,不可思議。
謝泱不愛看四書五經,只喜歡聽故事,之前在寺廟里跟著大師們聽佛教故事,現在沒得聽,有空就纏著二哥給講講歷史故事。
謝禮為了讓他立大志,將來做大事,撿些霍去病,司馬相如的故事給他講講,哪知道謝泱只當獵奇故事聽,絲毫沒有立志的意思。他不敢纏著二哥老給他講,就自己翻史記三國志之類的書,只當故事書看,比四書五經有趣多了。
一晃三年,謝家出了孝期,謝禮入仕的心又活絡了,經常跟一群好友議論時事,對謝泱也放松了管教。聽說北周的小皇帝讓位給自己的祖父楊堅,說是禪讓,瞎子都知道是篡位,不過謝泱也不關心,從不參與書生們的討論。
今年夏天天氣格外炎熱,謝禮出去活動,讓謝泱自己讀書。謝泱歷史故事翻得遍數多了,小衛給他從外邊偷偷弄回來的話本也看了七七八八,百無聊賴,實在無趣。便拉著小衛偷偷溜出謝府,要到南大街上的茶館聽說書。
時值正午,太陽像個火爐,烘烤的路邊的樹都耷拉著頭,謝府門前的石獅子如果能動都要伸舌頭散散熱,大街上沒有幾個人,格外安靜。謝泱沒走前門,后院廚房養了雞鴨牲畜,旁邊有個角門,“咯吱”一聲,角門開了一條縫,兩個悄無聲息出了角門。突然互相看了一眼,都聽見有淅淅索索的說話聲。此時正午,下人們也都不出來走動,院子寂靜無聲,說話聲雖不大,也被聽的清清楚楚。
“啊啊,楚哥,怎么樣,能上去嗎?”
“不行,小胖,再往上抬點。”
“啊哎哎哎,怎么樣?”
“哎嗨!行了”“撕拉~”楚哥一蹬腿一使勁兒終于趴上墻頭,回頭瞅瞅,就看到自己漏了半個屁的衣服和兩雙驚奇的眼睛。那兩雙眼睛的主人從角門里探頭出來,扭著脖子定定看著他們。六目相對,一時無言。小胖還在著急,“楚哥,愣著干啥,快拉我一把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半晌才感覺不對,順著楚哥目光一看,咕咚一下肥胖的身子靠在墻上,嚇得不輕。
小衛反應過來,張嘴就要尖叫,“啊”字還沒出口,就被謝泱捂住了嘴。楚哥定下神,從墻上跳了下來,看對面是兩個八九歲的小孩,皺了皺眉,沒說話。小胖站到楚哥身邊,挺挺胸,哼道:“喂,小鬼,你們是干嘛的,不要聲張,小心爺爺揍你!”
謝泱帶著小衛出了小門,看面前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穿著破爛不堪,那個叫楚哥長的瘦削干練,小胖則人如其名,又黑又壯,看著有把子力氣。“這里是謝府,我是謝泱,不知兩位哥哥到蔽舍有何貴干?”
“什么蔽舍?什么貴干?”小胖沒聽懂,楚哥也一臉迷茫。
“就是兩位到我家有啥事兒?”
“哦,原來是謝府,我們兄弟兩個尋親戚,走錯了,告辭。”楚哥接了話,編的一本正經。轉身帶著小胖就要走。
小衛撇撇嘴,一臉表情都寫著不信,見了少爺眼色,忍住沒說話。
“兩位哥哥稍等,原來是走錯了,不過相逢就是有緣,還請稍等片刻。”說著跟小衛嘀咕兩句,小衛轉身進了院子。
楚哥兩個人聽小孩說話跟大人似的,而且文縐縐客客氣氣,不像是有惡意,不知道他想干啥,一時猶豫沒走。見著小衛進了院子,神色稍微帶了些防備。不過即使帶了人,兩個人無家一身輕,也是不怕。
哪知,過了一會兒,就見小衛手里抓著兩只雞從小門竄了出來,拉著少爺就跑,邊走邊招呼,“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