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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中原宗師,盡至關外

小說: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這個大章節算是插敘,不妨礙下個章節繼續寫那場龍眼兒騎戰。【】最近有個書評大賽,歡迎大家踴躍參加。比如可以寫雪中人物的各種結局,如果寫得真好,我甚至可以直接搬到書中。)

    祥符三年,在桃花盛開的春風里,有個中年漢子騎著頭老驢過劍閣入西蜀,他裝模作樣地拎著一枝桃花,沿途路人尤其是年輕人,難免會心一笑,呦,又是一位仰慕劍神鄧太阿卓然風采的江湖人士啊。可是江湖傳言那位桃花劍神,不但在當今劍林如鶴立雞群,本人更是豐神玉朗,眼前這位大叔的相貌嘛,實在是有些上不得臺面。

    貌不驚人的漢子悠悠然騎驢看那蜀國風光,走走停停,并不著急。之所以入蜀,是他在一棟熟悉酒樓收到了徒弟的一封信,信上說他喜歡上了一位女子,差不多到了談婚論嫁的火候,想著讓他這個做師父的當個媒人。徒弟還在信上多次提醒他千萬別邋里邋遢就去西蜀,不說幫徒弟漲漲面子,畢竟江湖人信奉有其師必有其徒,若是師父不頂事,徒弟能好到哪里去不是?所以師父你老人家千萬要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否則姑娘家里人恐怕便不放心把閨女交到他手上。

    漢子收到信后沒有像以往那般萬事不上心,是真正用了心的,跟酒樓掌柜借了三十兩銀子,置辦了兩套嶄新衣衫,這才從遙遠的東南劍州趕往西蜀。那封信是半年前就寄出,好在那個徒弟知道他這個師父常年漂泊不定,就把日子足足推移到了大半年后,信末尾還信誓旦旦說如果看到信晚了,也無妨,他這個徒弟耐心等著師父便是。

    這個用過劍也鑄過劍唯獨不曾佩劍過的漢子,一路上都在猶豫要不要買把劍掛在腰間,因為徒弟信上說那位心儀女子出身西蜀江湖豪門,幫派上下從掌門到雜役弟子都用劍,連那一把把劍名都起得極有韻味,掌門的佩劍叫火燭,首席供奉的那把名劍更是在大器譜榜上有名的山魈,就連幾個關系熟稔的外門弟子,佩劍取名也一個比一個大氣磅礴,最重要的是掌門老來得女的千金小姐,也就是他徒弟瞧上眼的女子,佩劍恰好名叫桃花,緣分啊。

    中年漢子到了益州,在州城內稍稍問路就找到了那個在西蜀道大名鼎鼎的幫派,劍雨樓,據說每逢大事盛事,劍雨樓所有劍客三百余人,便會聯袂登上那棟高達六層的主樓,同時拋劍出樓,落劍如雨。雖說劍雨

    樓在整個離陽江湖名聲不顯,遠不如那個出了一位胭脂評美人謝謝的春帖草堂,但是在西蜀轄境內的確算是名列前茅的宗門,素有西蜀劍出雨樓一說,遙想當年,那位之后在徐家鐵騎面前誓死為國守城門的西蜀劍皇,便曾多次登上主樓,親口評點劍雨樓內杰出弟子的劍術高低。而那最高一樓內,也懸掛有自宗門建立起的歷代江湖劍道宗師畫像,以此勉勵門內弟子堅持不懈砥礪劍心,比如遠的有跟高樹露同一個時代的大奉劍仙嵇心定,近的有百年前的大魔頭劉松濤,最近十幾年還紛紛掛上了劍九黃、宋念卿、祁嘉節和柴青山等人的畫像,當然李淳罡更是天下劍士繞不開的一座巍峨高山,劍雨樓尤其推崇這位春秋劍甲,將其畫像懸掛在居中位置上,與呂祖并列。

    劍雨樓門房一聽說遠方客人是找那個年輕人后,本就看他騎驢掛桃枝不順眼的年邁門房愈發不待見,在老人看來,那個年輕人不壞,劍術平平,不過眼光不差,跟幾位供奉紙上談兵的文斗也都僥幸贏了,可要說迎娶他們劍雨樓樓主的獨女,既無顯赫家世也無堅實的修為,不是癡人說夢是什么。還真不是樓主刻意刁難那個外鄉小伙子,整個西蜀道江湖都曉得他們樓主早就發話了,他就這么一個女兒,只要沒能躋身一品境,那就誰都別想當他的女婿。

    老人終究是秉性良善之人,聽說中年漢子走了好幾千里路,就把實情竹筒倒豆子說出口,也給中年人指路,說那年輕人死皮賴臉在附近大街上租了棟小院子,隔三岔五就到這劍雨樓大門口逛蕩,去年冬末西蜀難得有場小雪,那個年輕人還天未亮便拿著掃帚掃雪來著,結果差點挨了頓揍,下雪啊,這在西蜀是多稀罕的事情,人人恨不得積雪如山一般,結果給他那么一掃,好些興致匆匆跑出來賞街雪的弟子,徹底傻眼了,整條大街路上干凈得令人發指,門房說到這里也是哭笑不得,氣哼哼說如果不是見那小伙子傻歸傻,好歹不似尋常市井地痞那般流里流氣,要不然連他都想揍一頓。

    遠道而來的中年漢子聽著老人的絮絮叨叨,一手牽驢一手揉著下巴,似笑非笑。

    門房老人總算想起問此人跟那個缺心眼的年輕人是什么關系,漢子說是那家伙的師父,老人呲牙咧嘴,剛起的談興頓時煙消云散,趕緊揮揮手,示意這人去尋找他的徒弟。

    夕陽西下,老人看著那個沒有騎乘毛驢的遠去背影,背影在街道上漸漸拉長,老人打心眼覺得這對師徒都是怪人,可細究下去,卻又說不出到底哪里古怪。

    中年人牽著舍不得騎的老伙計彎來繞去,好不容易才在一處陋巷找到那棟寒磣院子,站在門口,他突然有些愧疚,原來徒弟跟著自己走南闖北這么多年,一直無所求,所以也無所得。

    他叩響門扉,一個已經不適宜稱之為少年的年輕小伙子快步走出,看到師父這張熟悉臉孔,滿臉驚喜。中年人正要笑著說話,徒弟已經繞過他抱住老毛驢的腦袋,這讓自作多情的中年人有些受傷。

    中年人這才發現院子里除了徒弟,還有個木釵布裙的少女,正拎著水勺給院子里墻角根處的一棵小樹澆水,看到中年人,靦腆一笑,有些手足無措。

    徒弟跟那頭相依為命多年的老毛驢敘過舊,大大咧咧跟師父介紹道:“師父,這是阿草,是我在這里的鄰居,這棵桃花還是她找來種下的,阿草爹娘也是很好相處的,他們家在街頭那邊開了家小粥鋪子。阿草平時也會去城里鬧市處賣花,杏花,桃花,蘭花,都賣,師父你要是去了阿草她家,就能聞到滿滿一院子的花香……”

    中年人聽著徒弟婆婆媽媽的碎碎念叨,沒來由有種欣慰,難怪當時分別后,這一年里獨自行走江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原來是耳邊少了這個徒弟的絮叨,反而不習慣了。

    他多看了幾眼那個身材消瘦的貧家少女,她背對他們這對師徒,耳根子通紅。

    他笑了笑,轉頭問道:“師父也給你喊來了,什么時候登門?”

    徒弟突然神色黯然,笑容牽強,“師父,對不住了,可能是讓你白跑一趟了。”

    他皺起眉頭,柔聲道:“怎么回事?”

    徒弟撓了撓頭,尷尬道:“就那么回事,師父你就別多問了。”

    他笑問道:“是那女子的爹娘,聽雨樓樓主棒打鴛鴦?瞧不起你是個游俠兒,所以仗勢欺人?”

    不料徒弟搖了搖頭,“那位聽雨樓樓主倒也不是獨獨瞧不起我,他癡情于劍,行俠仗義,在西蜀道武林中有口皆碑,在他眼中只有二品小宗師的年輕江湖子弟,才算他女兒的良配。就是那女子的娘親和幾位兄長們有些不講理,說了些難聽的話,也做了些……總之就是不愿意我繼續待在這座城里。”

    中年人笑道:“然后你就怕了?”

    徒弟急忙道:“難能啊,只是后來那女子她自己心另有所屬,我總不能死皮賴臉糾纏她,男女之間,應當兩情相悅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那個木釵少女鼓起勇氣說道:“那群人曾經把……”

    年輕人趕緊阻止少女的“告狀”,中年人臉色如常,只是剎那之間握住自己徒弟的手臂,“言語間中氣不足,我本來以為是你在西蜀水土不服,原來是受了內傷,四個月前,有人用劍連刺你膻中、巨闕、氣海三穴,好一個點到即止,看似傷痕不重,其實卻傷及本源,這般水準的劍客,想來在西蜀道也算成名已久的江湖人士了,把他的名字說來聽聽,讓師父親自跟他講講理。”

    年輕人搖頭道:“師父,還是算了吧,我本來早就想離開這里了,只是……只是怕師父到了西蜀找不到我,這才沒有離開。”

    原本臉色并不顯怒容的中年人聽到這句話后,不知為何竟是驟然陰沉下來,好似被觸及了逆鱗,言語一直云淡風輕的中年人,微微提高嗓音,略帶責怪意味:“你就沒有告訴他們,你師父姓什么叫什么?!”

    年輕人愣了一下,低下頭道:“當時對方氣勢洶洶找上門來,打生打死的,徒弟不小心忘了。”

    中年人冷哼一聲,“我看是不愿意說出口吧?”

    年輕人憨憨笑道:“說出去多丟人,白叫人知道師父你找了這么個沒出息的徒弟,再說了,我真沒臉沒皮報上你的名號,誰信吶?”

    中年人愕然。

    他身為棄兒,自幼失去庇護,年少時便在那座鬼氣森森的劍山獨自求活,可謂歷經困苦至極,走出吳家劍冢之后,不管遇上什么事情,都是視而不見袖手旁觀,在他看來,既然選擇了走入江湖,那就生死有命,遇上不平事而無法鳴不平,便容不得怨天尤人,要恨就恨自己技不如人。

    所以武帝城王仙芝才有過那番一針見血的點評:此人劍心,可謂天真,最是契合天道,那么手中有劍無劍皆無妨。

    他突然想起很多往事,這個徒弟總是嫌棄他這個當師父的,行走江湖不夠宗師風范,沒有神仙風采,總是要他要多注意派頭,總是憤懣于他的名頭被誰壓下了,恨不得整個離陽都知道他的師父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

    可是,那個少年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讓天下人知道他那個師父其實收了個徒弟,從來沒有想過讓江湖知道那個人的徒弟,到底叫什么名字。

    整座江湖,沒有人知道那個牽驢少年的名字,甚至連桃花劍神的徒弟姓什么都不知道吧。

    自從他收了這個徒弟后,兩人一起行走江湖,再有路見不平,這才會在徒弟的連累下不得不出手。

    每次他救了人就要不耐煩地離開,徒弟便會磨磨蹭蹭跟所救之人笑道,我師父那是桃花劍神鄧太阿,你們千萬別忘了啊!

    你師父是桃花劍神鄧太阿。

    那我鄧太阿的徒弟又是誰?

    中年人輕輕呼吸一口氣,看著那張已經長出些許青澀胡茬子的年輕臉龐,然后轉頭望向那個賣花少女,笑道:“小姑娘,我叫鄧太阿,我的徒弟叫李懷念。”

    一頭霧水的少女紅著臉說道:“鄧叔叔,我是知道李大哥名字的。”

    鄧太阿捫心自問,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傷感道:“可是這個狗-娘養的江湖不知道。”

    那一天暮色中,鄧太阿和徒弟李懷念一起到了少女阿草家里做客,鄧太阿甚至在徒弟的震驚眼神中主動挑了幾樣禮物,并不算太過貴重,但是在小戶人家看來也算是有面子的物件了,這讓少女的爹娘笑逐顏開,尤其是聽說這個男人是李懷念這個世上唯一的長輩后,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少女愈發羞澀,鄧太阿的徒弟有些后知后覺,但是領悟其中意味后,想著這大半年的相處,也覺得水到渠成,并不認為師父是亂點鴛鴦譜。很少喝酒的鄧太阿跟阿草她爹各自喝了兩斤有余,鄧太阿干脆把話挑開了,坦言說他這個徒弟性子純良,雖然跟他這個師父算是半個江湖人,但是從沒想著要在江湖上混出大名堂,是過得住安穩小日子的年輕人。少女那一雙原先還有些顧慮的爹娘聽到這話后,就徹底安心了。

    那一晚,鄧太阿滿身酒氣,和徒弟李懷念緩步走在小巷中。

    鄧太阿突然說道:“買豬看圈,娶媳看娘,聽你的說法,聽雨樓那個女子顯然不適合你,倒是阿草,是能夠陪著你過日子的女子。”

    李懷念嘿嘿一笑。

    鄧太阿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沒來由說了一句,“師父這輩子沒為你做過什么事情……”

    李懷念欲言又止,鄧太阿擺了擺手,打斷了徒弟想要說的話,繼續說道:“你想不想是你的事情,師父不管,既然你如今多半是要在西蜀這邊安家了,那師父總要盡量讓這里不要陷入兵荒馬亂的境地,加上師父本就想要去北涼一趟,你也別擔心,當今天下,不管是離陽太安城還是涼莽邊關,只要師父自己想走,就沒有人攔得住師父。”

    年輕人小聲道:“師父,如果成家立業,以后恐怕就很難再跟你一起闖蕩江湖了。”

    鄧太阿笑道:“以后有事沒事,我都會常來西蜀看看你們。”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問道:“師父,我不是徐鳳年那樣的人物,沒能讓師父有個可以不辱沒你名聲的弟子,對不起。”

    鄧太阿正色搖頭道:“你錯了,有你這個徒弟,已經是最好了。”

    離陽江湖有曹長卿有徐鳳年這樣的風流人物,當然很好。

    但我鄧太阿有你這樣的徒弟,是最好。

    天底下如果有人要你過得不好,很簡單,先問過我這個做師父的答應不答應。

    西蜀益州,滿城桃花依舊笑春風。

    那個不起眼的中年人去而復還,無驢也無劍,來到劍雨樓門口。

    這一日劍雨樓正好宴客,益州別駕大人親自攜愛子登門造訪,以求兩家喜結連理。

    劍雨樓為了彰顯鄭重,樓主張昀召集弟子一齊登上主樓,紛紛摘下佩劍,落劍繁多如雨花,這讓站在廣場邊緣的益州別駕與擔任兩家媒人的益州副將大開眼界。

    整座益州城都清楚別駕大人攀附上了那位白衣蜀王,別駕一職本就等同于小刺史,如今更是早已架空那位本土勢力出身的刺史,名正言順擔任益州文官第一把交椅,那也肯定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所以先前鬧得滿城風雨的那個游俠兒,就成了益州這樁天作之合的礙腳石,沒有誰覺得張昀的心愛獨女與別駕的公子在一起是什么移情別戀,都認為從頭到尾是那個外鄉游俠兒不知天高地厚,是那個年輕人失心瘋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當中年人來到劍雨樓大門廣場的時候,正看到樓主張昀帶著妻兒快步相迎,走向那幫益州權貴官宦,其中有位正值妙齡的美貌女子,站到一位身穿錦衣的俊逸公子哥身邊,笑顏如花。

    而在劍雨樓大辦盛事的時候,一個年輕人正陪著少女走街竄巷,高聲販賣杏花和桃花,一枝花只掙一文錢。

    中年人想起昨夜師徒二人坐在小院里談心的末尾,徒弟跟他說就不要跟劍雨樓計較什么了,他當時點頭答應了。徒弟信不過,又重復了一遍,他笑著說當徒弟的尚且這么好說話,他這個做師父的能差到哪里去。

    事實上鄧太阿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他這個師父從來就沒有跟誰好說話過,對吳家劍冢是如此,對江湖也是如此。

    所以攤上他這么個愛管閑事又心慈手軟的徒弟,是他鄧太阿這輩子除了練劍有成之外,最大的麻煩,也是最大的驕傲。

    鄧太阿自顧自笑了笑,方才又給那位門房老人攔住,聽到自己是要問劍于劍雨樓后,一臉滑稽可笑的沒好氣表情,問他既然是以劍切磋,那么你的劍呢。

    鄧太阿沒有回答什么,身影一閃而逝便來到劍雨樓內。

    鄧太阿抬頭望著那棟主樓,懸掛有早年西蜀劍皇親筆手書的金字匾額“人間第一劍雨”,匾額在春日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率先注意到這個中年漢子突兀出現的劍雨樓人物,不是被西蜀武林譽為三氣通玄的劍道宗師張昀,也不是那幾位劍術卓絕的供奉元老,而是幾個百無聊賴四處張望的陪襯弟子,這些人大多對樓主的千金懷有旖旎心思,可明知道有著天壤之別,對那位益州別駕之子更是自慚形穢,一想到那女子就要投入別人懷抱,存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然后就看到了那個并無佩劍更無氣勢可言的粗布麻衣漢子。只不過他們也都沒上心,要知道西蜀劍雨樓雖然比起東越劍池、南疆龍宮這樣名動天下的宗門,可畢竟是一州之地的執牛耳者,樓主張昀更是躋身西蜀十大高手之列,年輕時候便是曾經讓春帖草堂上代老主人謝靈箴都看好的天才劍客,雖說至今尚未躋身一品境界,但整座西蜀道江湖都相信十大高手中,張昀是最有希望進入那種傳說境界的幾人之一。

    二品小宗師,雖然帶了個小字,但足可在離陽一州內開宗立派,那些一品境界的神仙人物往往神龍見首不見尾,懶得理睬江湖事務,尋常武林人士更難以親近,所以真正的離陽江湖,最風光的角色,是張昀這樣看得見摸得著的武道宗師,是隔三岔五就能露個面的江湖高手,否吹牛說跟那些武評大宗師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任你吹噓得天花亂墜,也沒有人會相信。因為張昀之流,不但修為確實高絕,而且身上有人氣兒,做事也接地氣兒,如果說有幸跟大名鼎鼎的劍雨樓樓主有過一面之緣,那才能夠讓人一驚一乍,才會將信將疑。

    一聲轟然巨響讓劍雨樓上上下下心口一顫。

    那塊舊西蜀皇叔親自賜予的匾額裂作兩塊,摔落在地。

    所有人面面相覷,都感到匪夷所思,那塊來歷顯赫的匾額是第一等楠木材質,絕不至于如此不堪風吹日曬,況且這塊匾額懸掛不過三十余年,怎么可能當中斷裂如一劍劈開?

    眾人環顧四周,終于視線聚集在那個雙手負后的中年漢子身上,哪怕是二品宗師張昀也沒能瞧出蛛絲馬跡,這個漢子,會是毀掉價值連城的那塊匾額的罪魁禍首?

    劍雨樓樓主張昀是西蜀屈指可數的成名高手,更是經驗老道的老江湖,自認自己就算持劍,也無法在三四百步外以劍氣劈開一塊匾額。

    這樣的人物大駕光臨,不管姿態如何跋扈,依舊不是劍雨樓人多勢眾就能夠輕易擺平的。

    吳家劍冢之所以數百年始終穩居江湖宗門前三甲而聲勢不倒,就在于被說成是劍冢稚童也能馭劍離手如蝶雀回旋,這本身就意味著孕育出劍氣的艱難不易。

    何談一道劍氣掠空數百步之后而不減威勢,直接劈開那么一塊巨大匾額?

    一名供奉當場便急急掠空而去,站在主樓門口仔細打量之后,掠回張昀身邊,臉色蒼白,竊竊私語。

    張昀頓時如遭雷擊。

    是劍氣所致。

    而且那道劍氣破開匾額之后,連主樓建筑也給一并順勢劈開了。

    離陽江湖流傳過一句話,西蜀自皇親國戚蘇茂戰死在皇城門外,黃陣圖死在東海城頭,就再沒有拿得出手的劍客了。

    這也道出了幾分當下西蜀武林的窘況。

    尤其是春帖草堂謝靈箴無故暴斃于快雪山莊后,繼任者胭脂評美人謝謝只以姿容驚艷世人,而不以武道修為讓人衷心信服,因此更給人一種蜀中江湖無宗師的看法。

    那個中年人緩緩向前,走到距離張昀三四十步外停下腳步,終于開口道:“道理,我徒弟早已經講過了,你們不聽,那么我今天就不用跟你們講理了。”

    張昀欲哭無淚,我哪里知道你徒弟是何方神圣?你這般劍術通神大宗師的高徒,我們劍雨樓把他當菩薩供奉起來都來不及,怎么會與我們講道理而不聽?

    張昀心思急轉,看這漢子不過三四十歲左右的模樣,又與自家劍雨樓過意不去,多半不是西蜀江湖人,否則如何也該賣他張昀幾分面子才對,可劍雨樓的勢力從來只限于西蜀境內,門中弟子的行事也還算內斂,少有結下死結的江湖仇家,就算是奉命出蜀行走江湖去為劍雨樓揚名的幾位杰出弟子,也沒聽說過跟離陽江湖的大門派有過大恩怨,說句天大的實在話,要真想惹到離陽那些頂尖宗師,劍雨樓弟子也得有那份本事不是?

    張昀同時有些疑惑,眼前此人氣機不顯,氣勢全無,不像是出手之人,難道是暗中還有真正的世外高人?

    這位中年大叔眼神在劍雨樓諸人一掠而過,看到了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年輕女子,她身邊那個有六七分相貌相似的婦人,臉色陰沉,似乎在權衡利弊,猶豫要不要借用官府勢力敲山震虎。幾名劍雨樓供奉則是如臨大敵,顯然比起婦道人家要更知道其中輕重,有些事情,官衙勢力壓得住,但有些事情,未必壓得住。

    張昀相貌儒雅,腰側佩有那柄西蜀名劍火燭,極為罕見地執晚輩禮節恭敬作揖道:“敢問前輩的高徒是誰,如果確是我劍雨樓冒犯了前輩弟子,張昀定然給前輩一個交待!”

    中年漢子答非所問,望著那群人,“持劍山魈之人,是哪個?”

    位居高位而身材臃腫的益州別駕瞇起眼,陰測測道:“今天是本官與張兄兩家的大好日子,不曾想還有人敢在益州城內如此行事,還真是讓本官見識到了!”

    那名手握數千兵權的益州副將更是冷笑道:“在本將轄境內的地方,還有江湖人膽敢恃武犯禁?!”

    張昀一看益州兩位權柄文武都如此明確表態,心中大定,只不過仍是想著息事寧人,行禮之后直起腰桿,凝視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前輩,難道是我劍雨樓首席供奉胡大椿與高徒起了誤會?”

    中年漢子既沒有理睬那兩名西蜀官場權貴,也全然沒有理睬故意伏低做小的劍雨樓樓主,而是望向那名之前去往主樓打量匾額的劍客,一身白衣,白發白須,連劍鞘也是雪白,很有仙風道骨。

    他問道:“就是你向我徒弟出了三劍?”

    這名在劍雨樓內劍術不弱于張昀的西蜀劍道宗師,看上去神色自若,卻也不答話,不知是不愿還是不敢。

    但是中年人這句話問出后,那對母女和俊逸公子都臉色微變,婦人眼神愈發陰狠,年輕女子撇了撇嘴,年輕男子下意識后退一步。

    中年人平淡道:“一劍還一劍。”

    就在那名持有山魈的白發供奉想要去握住劍柄的瞬間,他的胸口處就炸爛得鮮血四濺。

    只是這無聲無息的“一劍”殺人之后,在張大椿身前巨闕、氣海兩個穴位處仍是同時炸出猩紅血花。

    別說拔劍出鞘,連劍柄都沒有握住的張大椿后仰倒下。

    一劍便可殺人,但說還三劍就是還三劍。

    而眾人眼中的中年漢子始終雙手負后,張昀更是確定此人根本毫無氣機漣漪。

    手腳冰涼的張昀顧不得宗師風范,抬起頭環顧四周,像是試圖找出那名躲在幕后的絕代高手,言語中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惶恐,“晚輩劍雨樓張昀,懇請前輩出面一敘,晚輩愿意誠心賠罪!”

    這個中年人轉頭望向那兩個益州高官,“我不知道你們是當什么官,但是今天就算陳芝豹站在這里,也擋不住我要殺的人。你們不信,就盡管帶兵前來,幾千人還是上萬人,我可以等你們。不去請兵,我現在就殺你們,去請了兵,我還是要殺你們。記住到時候死前,別跟我講道理。”

    世人當然不知,連為蜀王陳芝豹捕捉蛟龍的幕后人謝觀應都給他一劍殺了。

    那名婦人獰笑道:“好大的口氣,竟然連我們蜀王都不放在眼里!我爺爺與西蜀道經略使是至交好友……”

    中年人打斷這個婦人的言語,“那就連你爺爺和西蜀道經略使一并請來劍雨樓,我會等。如果等不到他們,我就登門去殺便是。”

    婦人正要說些狠話,卻被她過門后半句重話也沒說過的丈夫張昀怒吼道:“你給老子閉嘴!”

    渾身顫抖的劍雨樓樓主望著這個中年人,滿臉苦意問道:“敢問前輩可是來自吳家劍冢或是東越劍池?”

    仍是不見中年人如何出手,呆若木雞的益州別駕大人就已經后仰倒去,死在當場。

    中年人依舊是沒有起伏的語氣,“跟吳家有點關系,與東越劍池沒有關系。”

    那名益州副將驚恐道:“你真殺了益州別駕?!”

    中年人說了句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你覺得是假的也行,提醒一下,再不去請兵,你也快要死了。”

    然后那名武將帶著哭腔說了句更大的笑話,戰戰兢兢道:“這位大俠,咱們無冤無仇,大俠你……你不能濫殺無辜啊,這事兒跟我沒關系,我也不管了,大俠你在益州想殺誰就殺誰,要是不愿意親自動手,末將幫著你殺,行不行?”

    中年人沒有說話。

    他在走出吳家劍冢后,其實一直不太喜歡那座江湖,只不過這些年他的那個徒弟很喜歡,所以他才愿意對江湖人江湖事以禮相待。

    所以武評四大宗師,他鄧太阿,西楚曹長卿,北涼徐鳳年,北莽拓跋菩薩,其實只有他鄧太阿,是真正的逍遙自在。

    所以江湖找我的麻煩,我可以不計較,但我鄧太阿想要找世間人的麻煩,誰都別想躲掉。

    因此位列陸地朝仙榜首位的謝觀應躲了數千里,從北方太安城躲到了南海之濱,仍是沒能在他劍下躲過一死。

    就在此時,又有兩名僅是起了殺心的劍雨樓供奉倒斃在地。

    六神無主的張昀看著眼前這位至今還不知道名號的中年人,無比悲愴道:“前輩,我張昀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可是張大椿之后,皆是罪不至死啊!”

    那個益州副將猛然驚醒,撒腿就跑,想著離開了劍雨樓后跑得越遠越好,離開益州,不管要花多少銀子用多少關系門路,都要前往那座蜀王府邸避難。

    中年人根本沒有去看這名蜀中將領的狼狽逃離,瞥了眼劍雨樓樓主,“我說過,今天來你們劍雨樓,不是來講道理的。”

    心如死灰的張昀問道:“難道前輩真不怕與我西蜀道官府和整個西蜀武林為敵?”

    隨心所欲殺人的中年漢子笑了笑,說道:“如果陳芝豹在此,肯定不會說這種話。”

    張昀苦笑一聲,握住火燭劍柄,“晚輩自知不是前輩對手,但是為劍雨樓數百年聲望也好,為自己妻兒的性命也罷,都要斗膽與前輩一戰。”

    不料中年人搖頭道:“我今日不殺你。我徒弟說過,你張昀為人厚道素有俠名,憑這句話,你就不用死。”

    那個俊逸公子哥跪在地上,對著他爹益州別駕的尸體嚎啕大哭,“你這個瘋子,為什么要殺我爹?!你不得好死!”

    張昀之女看到心愛男子的凄慘模樣后,也是梨花帶雨,蹲下身想要安慰幾句,卻被年輕人一把推開,“滾開,都是你這個喪門星,我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和你娘慫恿,我堂堂別駕之子,怎么會對那個無名小卒三番五次出手為難,又如何會親自以官職請動張大椿出手傷人?!”

    張昀如遭雷擊,臉色木然地轉過身,看著妻子女兒,面無表情問道:“說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到了這份田地,好歹要我張昀死得明明白白。”

    那個風韻猶存的婦人再無半點平時雍容儀態,神色猙獰恐怖,厲聲道:“張昀!我怎么知道那個窮小子的師父如此厲害,要怪也只能怪那姓李的年輕人故意裝癡扮傻,若不是他有意隱瞞身份戲弄我們劍雨樓,我又怎會刻意阻攔他跟我們女兒的姻緣?!哈哈,我現在只后悔當時沒有讓張大椿那個老廢物一劍殺了他!”

    張昀看著瘋癲了一般的妻子,陌生而厭惡,重新轉身,“前輩,我張昀能否以一死換取劍雨樓無關人等的活路?”

    中年人搖頭道:“不能。”

    張昀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中年人又說道:“你放心,我今日前來原本只殺張大椿一人,現在也不過是加上地上那個,以及逃離劍雨樓的益州副將,至于其他幾個死人,既然是想殺我,那他們就得為自己生出殺人的念頭付出代價。雖說在我看來,你妻女兩人也該死,但是我徒弟從無這種想法,我不會讓他感到愧疚。”

    張昀已經根本無法理解這個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樓觀看那些所掛的歷代劍仙圖像,從來想不明白為何同樣一把劍在他們手中,便可氣沖斗牛,便可神仙一劍地動山搖。

    但是中年人又說道:“你們劍雨樓從今以后就不要再開張了,什么劍落如雨大是奇觀,真是侮辱你們手中的劍,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劍,只要握在真正的劍士手中,都不屑與他人之劍為伍,李淳罡的木馬牛是如此,世間平平常常的劍也是如此。所以頂樓那些掛像所畫之人,如果有在天之靈,估計早就笑都笑死了。劍在鞘中,只為不平而鳴,一劍出鞘,更需問心無愧,豈是拿來給外人賞景拍手叫好的?”

    張昀慘然一笑,眼神堅毅起來,沉聲道:“前輩所說,大有道理,只是劍雨樓畢竟是我張家先祖數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張昀可死而樓不存,唯獨不可樓不存而張昀茍活!”

    中年漢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張昀緊緊握住那把火燭劍,心中再無雜念,“我張家劍雨樓,曾有呂祖騎鶴而過,曾有劍皇蘇秀登樓點評天下劍客,更有劍神李淳罡在此指點過祖父劍術,我張昀今日若是一退,那么劍雨樓就是真的亡了!張寧靜,張致遠,張淡泊,張明志,你們四人記住,在我死后,劍雨樓人可死,匾額可墜,唯獨劍雨樓三字不可無!不可辱!”

    張昀拔出火燭劍,慷慨赴死,笑道:“死之前,先謝過前輩讓我拔劍之恩。對于前輩之徒,那個叫李懷念的年輕人,我張昀人之將死,也斗膽說幾句心里話,事實上我對李懷念頗有好感,并非是因為他根骨并不出眾,但對劍術見解極為高屋建瓴,而是看到這個年輕人,讓我想起自己年少時的意氣風發,愿意為心儀之人不管不顧,我的本意是想讓他多吃幾頓閉門羹,就像我年輕時候的慘淡遭遇一般,只是后來不知為何小女突然就轉變了心思,當時還有些遺憾,也未深思,更未想到張大椿對那個年輕人出手。”

    說到這里,張昀轉過頭,看著那個眼角已有皺紋的美貌婦人,柔聲道:“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婦人一臉茫然。

    中年漢子不再雙手負后,看著眼前這個持起手劍式的劍雨樓樓主,笑道:“盡管出手,我自有分寸,會讓你何時力盡何時身死。”

    西蜀劍雨樓號稱收集天下精妙劍招一千有余,雖然事實上大多數劍招都是歷代劍樓樓主和出色弟子的招式而已,放眼天下并不算如何出類拔萃,只是數百年積攢下的底蘊,一些壓箱底的招數,的確是當世一流劍術,只可惜張昀也自知許多劍招妙至巔峰,而他不得其中真意罷了,畢竟太多劍道宗師的傳承各有千秋,劍意更是零散駁雜,甚至不乏有兩兩矛盾之處,張昀終究沒有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如遇黃金萬兩而雙手空拳只能拿走幾百斤。

    中年漢子一手負后,一手伸出。

    張昀出劍氣象萬千,忽而氣勢磅礴如大日東升,忽而細柔連綿如江南陰雨,忽而厚實凝重如隆冬大雪,忽而輕盈空靈如枝頭雀飛。

    更難得是種種截然不同的劍意之間,張昀銜接縝密,并不顯突兀生硬。

    需知劍雨樓家訓首句便開篇明義:昆侖日出,滄海明月,春神湖水,廣陵大潮,赤城煙霞,兩遼飛雪,大漠黃沙,種種奇觀,皆蘊劍意,化而為一,劍道止境!

    只是任由張昀一劍一劍遞出,那個中年人每次皆是以手指輕輕彈開火燭劍尖,故而每一次顫鳴,都意味著張昀一道精妙劍意的戛然而止。

    這幅荒誕場景,就如風流士子每一次朗誦千古名句后,都被一個粗鄙村夫以放屁二字硬生生打斷。

    廣場上,只見劍氣如虹。

    張昀一人一劍模糊不清,唯獨那名中年漢子始終站在原地,輕描淡寫,雙指輕彈。

    哪怕是再門外漢的劍雨樓雜役弟子,也心知肚明,兩者劍道造詣高低,如云泥之別。

    他們的師父或是師祖,西蜀劍雨樓樓主張昀,位列西蜀道十大宗師之一,哪怕是身為榜首的春帖草堂首席供奉劉閱微,也絕不敢說僅憑雙指對敵傾力出劍的張昀,更別談是身形不動如山的前提之下。

    這個中年漢子的橫空出世,既讓人震撼那種傳說中陸地神仙一般的玄奇修為,無形中也為許多志在劍道登頂的劍雨樓弟子,鋪開了一幅高遠壯闊的武道畫卷。

    在場所有人都心情復雜,劍雨樓遇上這樣的生死大敵,誰能力挽狂瀾?今日已經注定無法一雪前恥,可是十年二十年后就當真可以?

    就在張昀劍勢漸弱之際,也是劍雨樓樓主心知必死之時,張昀反而心中并無太多不甘,只是覺得酣暢淋漓展現畢生所學后,仍然不過是此人雙指一彈的事情,有些愧對先祖罷了,千辛萬苦求不得,卻在此刻恍恍惚惚之間劍心達到清澈空明境界的他,已經沒有遺憾。

    “師父,別殺人,殺人是犯法的啊!”

    突然遠處一個焦急嗓音響起,那個并不陌生的嗓音落在劍雨樓弟子耳中,以前只覺得可笑可憎,這會兒無異于天籟之音。

    至于那言語內容,再沒有人感到滑稽了。

    中年人雙指彈開張昀一人一劍,逼迫其退出數十步遠,轉頭對那個匆匆趕來的徒弟氣笑道:“什么時候殺人不犯法了?”

    年輕人跑到他身邊,低聲道:“犯法不犯法先不去說,可你在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殺人啊,傳出去多不好聽,桃花劍神在西蜀劍雨樓大開殺戒,有損威名!”

    那個跑去滿大街尋覓年輕人蹤影的門房老人,不知道自己等于救了劍雨樓一命。

    中年人無奈道:“我何時在意過名聲?”

    年輕人理直氣壯道:“做徒弟的我,在意!很在意!”

    中年人一笑置之。

    汗流浹背的張昀收劍入鞘,雙手抱拳,臉上笑容無比真誠開心,一揖到底,“晚輩已經知曉前輩身份了,劍雨樓因前輩而在西蜀除名,張昀此生無憾!劍雨樓亦是無憾!”

    此言一出,自張昀以下所有劍雨樓供奉客卿、門中弟子,全部驚駭異常。

    在江湖上,對所有白道人物而言,個人名聲本就極為重要,至于涉及所在宗門的聲望,更是重上加重。

    張昀這個驚世駭俗的說法,言下之意,便是說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之于天下劍道,就如同吳家家主挾劍冢之威說飛劍,如同柴青山代表東越劍池說鑄劍。

    否則無論此人武道修為何等之高,無論此人如何視眾生如螻蟻,都不至于讓懷有以身殉劍之意的張昀主動說出這句話。

    中年人對此沒有任何臉色異樣,坦然受之,或者準確說是全然不予理會。

    那名先前被益州別駕之地推開的女子,此時依偎在她娘親懷中,楚楚可憐,見到私下兩人曾經有過一段海誓山盟的外鄉游俠兒后,她怯生生的容顏中帶著幾分天然嬌媚,惹人憐愛,她向前走出幾步,深情凝視著那個在娘親灌了湯后便被自己棄之如敝履的年輕人,柔聲道:“懷念,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其實一直沒有忘記過你,只是家里……”

    李懷念轉頭望著那個自己讓她留在遠處的少女,她拎著那只竹編花籃,翹首以望。

    籃中杏花已經賣完,桃花還有三兩枝。

    他笑著轉頭,收斂了笑意,看了劍雨樓女子一眼,沒有說話。

    中年漢子問道:“總算死心了?”

    年輕人嗯了一聲,使勁點頭。

    年輕人像是察覺到什么,滿臉訝異問道:“師父,你該不會是故意騙我來的吧?”

    中年漢子無動于衷。

    年輕人走到他身邊,小聲郁悶道:“師父,以前沒覺得你是彎彎腸子啊,早這么老奸巨猾的話,江湖上的名頭早就超過什么王仙芝曹長卿了,更別提那個徐鳳年了。”

    中年漢子懶洋洋道:“你的事了,師父自己還有點小事未了,有個益州副將要殺,不過想必跑路再厲害,也比不過那個姓謝的家伙吧。”

    然后他瞥了眼畢恭畢敬如同看見先祖轉世的張昀,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練劍之人,不要重勝負而輕生死,死人是提不起三尺劍的。嗯,最后說幾句,你張昀劍術湊合,劍意倒是還不錯,好歹讓我知道了一件事,蘇秀黃陣圖兩人之后,西蜀仍有劍。所以這劍雨樓就繼續開下去吧,只不過今日之事止于你們劍雨樓大門之內,如果以后恩怨牽扯到門外,我下次登門,就沒這么好說話了。”

    張昀如釋重負,更是感激涕零,再一次抱拳彎腰,隆重異常。

    師徒二人轉身離去。

    “師父,你末尾這幾句話說得……真是極有宗師風范,是上次那趟出遠門跟誰學來的嗎?”

    “……”

    “師父,以后再跟人起了沖突,如何說話就按照這個套路走,準沒錯!”

    “……”

    “師父,咱們師徒明算賬,你可不能因為自己擺足了高手架子,就拍拍屁股瀟灑走人,不能不管我以后在益州城內的生計啊,我可是要在這里過長久日子的人……阿草他們家都是窮苦人,我的劍術也不行,你昨日才發話讓我過安穩生活,銀子啊聘禮啊我都已經不要你出了,可不許留給我和阿草一個爛攤子……”

    “閉嘴!”

    “那頭犟驢你自個兒照顧去!”

    “哈哈,今天的太陽不錯啊。”

    看著那對師徒在和賣花少女碰頭后,漸行漸遠。

    張昀百感交集。

    曾經被春帖草堂謝靈箴親口譽為“二十年后必定大器晚成”的劍雨樓大弟子王宣霖,來到師父身邊,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這位前輩也是劍客?”

    張昀沒有回答這個大弟子的問題,望著大門方向怔怔出神,許久后才笑問道:“去年末你們這幫愣頭青就熱鬧討論,必須找個良辰吉日將桃花劍神的畫像掛到頂樓,如果為師沒有記錯的話,當時你還力主將這位劍仙的畫像,掛在呂祖與李淳罡之間,日子挑好了沒有?”

    王宣霖好奇道:“可是咱們劍雨樓不是有那雷打不動的祖訓規矩,必須在那些舉世無雙的劍道宗師去世后,才準在我們樓內掛起畫像嗎?”

    張昀自言自語道:“為他那句臨別贈言‘西蜀猶有劍’,我哪怕被先祖們罵作不肖子孫,也想要掛起他的畫像。何況為差點與我劍雨樓成為親家的桃花劍神破例一回,又如何?”

    王宣霖呆若木雞。

    猛然間,張昀沉聲道:“劍雨樓弟子,一律拔劍出鞘!起倒持太阿式!”

    最后張昀望向大門處,高聲道:“西蜀劍雨樓三百二十四人,以手中三尺劍,為桃花劍神送行!”

    婦人癡然,喃喃道:“桃花劍神,鄧太阿,原來你是鄧太阿……”

    那年輕女子滿臉悔恨淚水,“為什么,為什么你是他的徒弟……”

    劍雨樓大門外,天真無邪的賣花少女扯了扯李懷念的袖子,奇怪問道:“他們嘴里的桃花劍神是誰?”

    李懷念憋著笑意,撇了撇嘴。

    少女看著走在他們身前的鄧叔叔,這個昨天牽著驢一起走入院子的中年大叔,開心笑了,“李大哥,這個名號……聽上去就很了不起呢,我聽過些說書先生的戲文,那些大俠的名號好像都不如鄧叔叔。”

    鄧太阿轉身從少女籃子里揀起一枝桃花,笑瞇瞇道:“你覺得一個徒弟被人打得兩三個月躺在床上的家伙,能有多厲害?所以啊,這桃花劍神也就是聽著了不起罷了。”

    少女瞥了眼年輕人,嘴角有些笑意。

    年輕人惱羞成怒道:“一枝花一文錢!”

    中年大叔耍賴道:“沒錢,欠著。”

    少女突然漲紅了臉,“鄧叔叔,我……”

    似乎猜到少女心中所想的中年人,對她笑著搖搖頭,然后嘴里叼起那枝桃花,雙手擱在后腦勺上,轉身后溫柔道:“我鄧太阿的徒弟,已經娶到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了。”

    少女羞澀難當,不過鄧叔叔這么一說,原本從來不敢奢望與李大哥成為夫妻的她心中的忐忑少了許多。

    她又想,這么沒有架子的桃花劍神,這么好說話的一個長輩,應該是真的不是那種響當當的江湖大俠吧?

    少女突然覺得自己這么認為,很對不起李大哥和鄧叔叔,悄悄吐了吐舌頭。

    這一年的春天,作為李懷念的師父,鄧太阿在可算半個親家的阿草爹娘,在他們家鋪子里當起了幫忙的店伙計,迎來送往,攢下了不足十兩銀子,在離開西蜀益州前往北涼關外之前,又厚著臉皮跟徒弟賒賬了二十兩銀子,用這些錢買了把普普通通的鐵劍。

    赴涼途中,桃花劍神鄧太阿,自年少時從劍冢拔出第一把劍起,生平第一次腰間懸劍而行。

    ————

    祥符二年末,徽山牯牛崗。

    大雪坪大雪。

    暮色中,一位紫衣女子,獨自走出那棟已經成為武林圣地的缺月樓,她撐著一把普普通通的竹柄油紙傘,在漫天風雪中緩緩獨行。

    徽山一年四季皆是訪客如云,游客如織,便是這場姍姍來遲的鵝毛大雪,也沒有阻擋他們的登山腳步,只不過在那名紫衣女子出樓后,徽山首席客卿黃放佛便立即通知下人,今日自牯牛大崗登大雪坪入口處設立關卡,無論是閑雜人等還是自身大雪坪人氏,一律不得接近大雪坪,一律不得接近那位突然有了賞雪興致的徽山山主,違者殺不赦。如今的徽山,身為女主人的軒轅青鋒早已不理俗事,兩朝元老的黃放佛可謂大權在握,武道修為也隱約有由指玄躋身天象的跡象,這一步跨出,那就真是好似旅人跨過了天塹,像是讀書人高中三甲。

    這兩年的徽山,在離陽江湖上,如日中天。

    武評四大宗師里的離陽三人,曹長卿已死,鄧太阿蹤跡難覓,徐鳳年遠在西北一隅之地,而近年來好事者評出的離陽十大高手,與軒轅青鋒齊名的祁嘉節柴青山寥寥數人,也遠不如徽山紫衣這么璀璨奪目,甚至有愛慕者將這位武林盟主美譽為“胭脂宗師”,既是足以登榜胭脂評的美人,又是武道大宗師,整個天下,唯有那個傳聞已經殉國的西楚女帝姜姒可以媲美,如今姜姒已死,整座江湖都像要為軒轅青鋒感到寂寞。

    寂寞得就像今日大雪坪的這場壯觀雪景,大雪紛飛,鋪天蓋地,卻僅有她一人觀賞。

    她在大雪坪崖邊駐足遠眺,小小油紙傘上鋪滿白雪。

    仿佛美人白頭。

    這個時候,有一人大煞風景地鬼鬼祟祟出現在大雪坪,正站在缺月樓二樓凝望那襲紫衣身影的黃放佛頓時臉色陰沉,正要飄落出樓,把那個大膽越過雷池的家伙丟進大雪坪外的江水喂魚,只是讓這位城府深沉的徽山首席客卿感到震驚,雖然軒轅青鋒沒有出聲,甚至佳人始終于風雪中,沒有絲毫動靜,可黃放佛偏偏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氣勢,阻止了他將出未出的出手,對,是氣勢,而不僅是氣機。

    黃放佛畢恭畢敬地后退一步,以示自己心領神會。黃放佛百思不得其解,那個不速之客他并不陌生,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總喜歡跟人胡亂吹噓他跟北涼王徐鳳年一起行走過江湖,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坐過船,一起去過快雪山莊,還說他們兩人是稱兄道弟的朋友,好朋友。

    黃放佛當然不相信這種荒誕不經的說法,只相信云泥之別的兩人是萍水相逢的過客而已,那位年輕藩王不會當真,而大雪坪那個年輕人則太當真。至于他為何能夠成功在徽山定居下來,黃放佛也很奇怪,畢竟軒轅青鋒做了甩手掌柜后,黃放佛需要處理太多事務,根本不可能去計較一個無名小卒的根腳。現在的徽山分出三六九等,同樣是客卿供奉,首尾兩人的待遇差距極大,那個年輕人就是徽山最次等的客卿,只在半山腰偏遠處有棟小院子,還是跟其他兩人一起共住,每月銀子不過二三十兩,這在徽山山腳的城鎮那邊,都不夠喝頓像樣的花酒。

    那個年紀輕輕的末流客卿小心翼翼環顧四周,內心忐忑不安,他今天原本是想來大雪坪看看風景的,試著找機會跟同樣有此雅興的江湖前輩們套套近乎,不曾想登山后一路暢通無阻,連個人影都沒瞧見,本想打道回府,可都在雪地里走了大半個時辰,又不甘心,就這么渾渾噩噩撞入牯牛大崗,事實上山頂附近的重要客卿供奉都已得到消息,這個年輕人遠遠沒有資格讓大雪坪仆役跟他知會一聲,于是就歪打正著,給他瞧見了崖邊那襲宛如仙人的紫衣。

    這是他在徽山寄人籬下后第一次見到她,初次見她還是在快雪山莊,那個化名徐奇的“江湖朋友”,臨了跟他說不妨去徽山看看,還說有個喜歡穿紫衣服的女子還算是朋友,去了徽山能有個照應。他當時沒當回事,可江湖難混啊,尤其是他這種無根浮萍,到哪兒都只有挨白眼的份,實在沒法子,這才瞅準時機,厚著臉皮冒死“覲見”這位徽山紫衣,不曾想幾乎抱著必死之心的他,在那女子瞇起眼眸一番打量后,大概是確定他沒膽子說瞎話后,她竟是菩薩大發慈悲地點頭答應下來,他只記得在那雙冰冷眼眸的凝視下,他汗如雨下,等她離去很久仍是失魂落魄。后來他就來了徽山,雖說沒有一步登天,但終究有了個落腳的地兒,不用在那座江湖里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飄來蕩去,他也不奢望更多,一年到頭吃喝不愁,心滿意足。

    看到她后,他壯起膽子一步一步艱難前行,不知是雪地難行還是心有敬畏的緣故,身披蓑衣的他走得步履維艱。

    當他好不容易走到她身后十數步,一個清冷嗓音輕輕響起,“我只記得你姓黃,叫什么忘了,黃什么來著?”

    嗓音不大,可聽在他耳中無異于頭頂炸響驚雷,原來高高在上如天上神仙的這位女子,還能記得自己的姓氏啊?

    受寵若驚的他連忙小跑幾步,在她身側以及身后幾步外識趣停下腳,低頭彎腰,笑道:“回稟山主,小的姓黃,單名一個荃字……草字頭加一個完全的全字,并非泉水的泉。”

    曾經在徐奇面前裝過一路老江湖的黃荃,早生華發,確實看著就不是個如何討喜的年輕后生,他安靜等著下文,可是許久都沒有動靜,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難道是自己的出現打擾了她的賞雪興致?

    她輕輕一抖握傘的手腕,油紙傘面上的積雪頓時亂如飛絮。

    她沒有轉頭,只是淡然問道:“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溫華的人?”

    黃荃誠惶誠恐道:“當然當然,在京城闖下一個溫不勝的綽號,跟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交手過,當時連擔任兵部尚書的棠溪劍仙盧白頡,也對那溫華青眼相加,可惜后來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今山腳的說書人都說這位絕世劍客是徐奇……哦不,是新涼王的好兄弟,為此那位王爺還用溫華的劍招在西域,一劍就把同樣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拓拔菩薩給打出了城。”

    她又問道:“那你羨慕不羨慕?”

    黃荃訕訕笑道:“自然是羨慕得很,我也曾勤苦練劍,可惜不是那塊料,很快就荒廢了,就會幾手三腳貓的功夫。”

    說到這里黃荃略作停頓,小心翼翼道:“小的能夠在徽山蹭吃蹭喝,是山主菩薩心腸,小的這兩年絲毫不敢忘記山主的收容之恩。”

    她不置可否,嘴角悄然翹了翹,自言自語道:“雖然姓溫的那個家伙很惹人厭,不過溫華的確就只有一個溫華,對那個人是這樣,對我也是差不多。這輩子再想遇到這種……混賬王八蛋,應該很難了。”

    山巔風雪太大,黃荃哪怕豎起耳朵,也根本聽不清楚她的細碎呢喃。

    她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興趣,直截了當道:“想必你也知道,那個人送了很多聽潮閣秘笈到我的缺月樓,我現在給你一個選擇,要么讓你隨意挑選一本秘笈,然后下山去闖蕩,要么安分守己在我徽山做個不入流的客卿,雖然一輩子衣食無憂,但也無半點前程可言。你不用說話,點頭就是選擇第一個,搖頭就是選擇后者。”

    極其碎嘴的黃荃下意識想要嘮叨幾句,可是不管如何使勁都說不出半個字,然后猛然間驚醒,滿頭汗水,趕緊搖頭。

    黃荃在心里默念,我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既吃不住苦,也沒那練武連出個高手的根骨天賦,早就曉得乖乖認命了。

    她平淡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如獲大赦的黃荃不敢繼續逗留,轉身就走。

    只是在黃荃走出幾步后,輕輕說道:“我不知道山主嘴里的那個人有沒有把我當朋友,甭管我跟外人怎么吹牛不打草稿,事實上我也不敢認為那個人就是我的朋友。但是,不管怎么說,能夠遇到那個人,我黃荃很高興。”

    說完這句話后,黃荃腳步不停地離開大雪坪,不敢偷偷轉頭看一眼她。

    他在下山的時候,有些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但是想了又想,他依舊覺得這輩子能夠遇到“徐奇”,遇到那個愿意被自己蹭吃蹭喝、還會笑著聽自己吹牛打屁的年輕江湖人,是一件值得高興一輩子的事情。

    軒轅青鋒獨自站在原地,風雪紛紛落人間,愈發顯得天地寂寥。

    她緩緩走回那座據說比北涼聽潮閣還要高聳入云的缺月樓,登上頂樓,這一層樓極為通透,除了那些金絲楠木廊柱,整棟樓幾乎空無一物,只擺放有一張紫檀美人榻,她收起油紙傘,彎腰將其傾斜依靠在一根廊柱上,她躺在榻上,單手支起腮幫,視線所及,望向西方,此樓最特殊的地方便在于整個西面無墻壁也無欄桿,一看望去,便可看到大雪坪甚至是徽山以外的遙遠風光,由于天下大雪的緣故,缺月樓內寥寥無幾能夠走入這一層樓清掃屋子的年少丫鬟,早已乖巧伶俐地在西面豎起了一道絹素屏風,用以遮擋風雪隔斷嚴寒。

    她瞇眼假寐。

    論奇遇之好,機緣之妙,這名女子簡直就是天地寵兒一般,先是無意間獲得了大雪坪藏書閣一門能夠吞并他人氣機的詭譎功法,修為突飛猛進,在她驚險躋身一品境界的同時,也把自己弄得半人半鬼,命懸一線,之后去了趟北涼,在聽潮閣武庫汲取了數枚傳國玉璽的氣運,不但穩固了境界,還消除了絮亂氣機造就的巨大隱患,然后攔江一戰,敗在王仙芝手上,沉于廣陵江之底,竟是仍然大難不死,且有后福,劉松濤和趙黃巢各自助其境界暴漲,一舉躋身大天象境界。太安城外攔阻曹長卿入城,西楚霸王更是送她那場黃粱一夢,讓她大夢數十年,其中裨益,豈能尋常?

    沒有人膽敢質疑她以女子身份擔任武林盟主,甚至有人認為年輕一輩的江湖宗師中,唯有她軒轅青鋒有望與那位西北藩王一較高下。

    隨著她的境界迅猛攀升,在大江以南的江湖中獨占鰲頭,徽山勢力蒸蒸日上,力壓龍虎山,她說天下香客每月十四這一天不許登山燒香,那么就沒有一人敢在那一天去龍虎山許愿祈福。

    她曾經讓當時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不得登上大雪坪,她也曾經在大會天下群雄的時候,讓新涼王千里迢迢派人主動送來幾大箱子的聽潮閣秘笈,如同“托孤”。她也曾參加過太安城一戰,與那天下四大武評大宗師中的離陽三人,交相輝映,她就像一輪滄海明月懸掛在江湖上空。

    有人畏懼她,有人憎惡她,有人尊敬她,但是很奇怪,天底下似乎唯獨從來沒有人很純粹地喜歡過她,哪怕她的姿容已經足以登榜胭脂評,哪怕無數江湖男子都知道,只要征服了這名女子,就幾乎等于征服了半座江湖。

    她在大雪坪缺月樓頂層深居簡出,喜怒無常,不知道有多少已經死心塌地效忠于徽山的江湖高手,被她莫名其妙地一怒之下打成重傷,此生無緣武道修行,可她卻也算不得刻薄寡恩,相反,她高興之時,價值千金的庫藏貢品夜明珠也能隨手賞賜奴婢,江湖夢寐以求的上乘秘笈也能隨意送人,而且一送成雙。只可惜沒有誰揣測得出她何時會高興,又為何會高興。

    她睜開眼睛,似乎是覺得那座屏風礙眼,輕輕揮手,屏風頓時支離破碎,與大雪一起紛飛。

    她離開那張美人榻,拿起那柄油紙傘,離開缺月樓,重新撐傘走到大雪坪崖邊。

    她緩緩伸出手,伸出油紙傘外,雪花片片不停歇,掌心漸漸堆雪。

    她輕輕重復著兩句話。

    “遇到你,我很高興。”

    “遇到你,我不高興。”

    這一襲紫衣,在接下來整整一個晚上,就這么站在那里,一手著撐傘,一手伸出去接雪,身形紋絲不動。

    沒有人知道緣由,之后江湖上以訛傳訛,盛傳徽山紫衣在徽山之巔觀雪,一夜之間躋身了陸地神仙。

    ————

    祥符二年,節氣小雪。

    氣寒雪至,地寒未甚而雪未大。

    東越劍池,這個跟吳家劍冢爭奪“天下劍學,出自何家”長達數百年的古老宗門,在宋念卿死后由外姓人柴青山接任宗主位置后,開始煥發生機,幾名沉寂多年的年邁劍師都開始重新開門收徒,不斷有資質驚艷的年輕人進入東越劍池,在此鑄劍即練劍。

    而出身江南高門華族的李懿白也不再遠游,留在劍池幫著柴青山打理事務,雖然李懿白的劍道修為增長緩慢,但是這位在江湖上曾經跟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龍虎山齊仙俠、薊州雁堡李火黎等人齊名的天才俊彥,好像樂在其中,并不憂心自己的武道境界。而離陽朝廷的刑部衙門也大張旗鼓地吸納了多名劍池高手,在這種錦繡前程可期的大好形勢下,前往東越劍池拜師學藝的年輕劍客多如過江之鯽。

    在這期間,宗主柴青山僅有的兩名弟子,一個整天笑得合不攏嘴,一個成天愁眉不展。

    宋念卿的嫡長孫宋庭鷺屬于開心的那個,因為他現在每天都能聽到很多人尊稱他為師伯,這讓只能喊李懿白師兄很多年的少年,覺得賺回本錢了。

    而單餌衣是不開心的那個,因為她覺得那些比她年紀還要大的家伙,一聲聲師伯硬生生把她給喊老了。

    宋庭鷺依然還是只崇拜那個在太安城一戰成名的溫不勝,喜歡每天腰挎一柄自制的簡陋木劍,喜歡聽到別人喊自己師伯后、故作老氣橫秋地點頭致意,然后等到沒人看見的時候,立即裂嘴偷笑。

    這一天雪后初晴,宋庭鷺找了很久才在一座涼亭內找到發呆的師妹。

    宋庭鷺大概有些知道愁滋味了,師妹從北涼那個叫逃暑鎮的地方回來后,就開始喜歡獨自坐在某個地方怔怔出神,他大義凜然地跟師父告狀,說師妹不愿意用心練劍了,結果沒等一老一小兩個爺們興師問罪,少女輕描淡寫一句我在悟劍就把師父和師兄一起打發了,少年作為師兄當然不服氣,結果師父讓兩人切磋,原本只能在百招之后小勝的師妹,在八十招內就能收拾了少年,他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從八十招到七十招再到六十招,三戰皆輸,結局一次不如一次,自然而然,少年宋庭鷺就被師妹單餌衣賞賜了一個宋不勝的綽號,這個外號在東越劍池很快流傳開來,有兩個比少年歲數稍長的宗門新收女弟子,稱呼宋庭鷺的時候會在師伯之前加上宋不勝三個字,這真是讓少年既喜且憂啊。

    在宋庭鷺登上臺階就要走入涼亭的時候,單餌衣突然惡狠狠道:“記住了,以后這座亭子屬于咱們東越劍池的禁地,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許踏足!你不行,李師兄不行,連師父也不行!”

    少女看著目瞪口呆的少年,大手一揮,沒好氣道:“今兒就算了,不知者不罪,記得下不為例!”

    宋庭鷺無可奈何,習慣了師妹這些年時不時冒出個天馬行空的想法,少年早已見怪不怪。

    宋庭鷺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師妹,你知道今天咱們劍池來了一位貴客嗎?李師兄可是都把那套最珍愛的茶具都用上了,師父也陪著。”

    少女今天沒有計較被宋庭鷺稱為師妹,只是心不在焉道:“那你怎么不一起陪著?”

    少年撇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來不喜歡喝茶,寡淡得很,沒個味道。師父答應我了,再過兩年,就準許我喝酒,到時候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少女嗤笑道:“你怎么不干脆用水缸喝酒,不是更豪氣?”

    少年無言以對。

    以前是吵架吵不過她,如今更是連打架也打不過了。

    少年當下有些憂郁。

    懵懂少年遠遠不知男女事,距離領悟襠下憂郁還早得很。

    就在少年生悶氣的時候,涼亭外走來三人,師父柴青山、師兄李懿白和一位身穿道袍的年輕道士。

    單餌衣和宋庭鷺同時站起身,那三人快步走入涼亭,柴青山笑著跟兩個徒弟介紹道:“這位是龍虎山的齊小天師……”

    宋庭鷺眼神熠熠,急不可耐道:“知道知道,是小呂祖齊仙俠嘛。”

    李懿白一個板栗敲在少年頭上,氣笑道:“晚輩不可直呼長輩名諱!”

    宋庭鷺嘿嘿一笑,師兄李懿白的教誨顯然是被少年左耳進右耳出了。

    少女揚起那張尚未完全長開的臉頰,一臉天真地開門見山問道:“齊道長,你跟北涼王交手的話,能支撐多少招?”

    柴青山聽到這話后頓時滿臉惱火,狠狠瞪了這個傻閨女一眼。

    這一趟是順路拜訪東越劍池的齊仙俠微笑道:“如果僅是切磋,十來招還是馬馬虎虎扛得過去,可要是跟徐鳳年生死相搏,也就是一招的事情。”

    少女笑道:“齊道長,這么說的話,你肯定是高手了!”

    齊仙俠愣了愣,應該是沒能跟上少女羚羊掛角的想法。

    柴青山和李懿白都是哭笑不得,宋庭鷺忍不住轉頭翻了個白眼,在師妹眼中,只要沒人跟那個家伙爭搶天下第一的名號,誰來做天下第二第三,她才不介意。

    柴青山對兩個孩子吩咐道:“庭鷺,餌衣,你們兩個去亭外練一套各自最熟悉的劍法,讓齊先生幫你們指正一番,機會難得,打起精神來!”

    宋庭鷺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二話不說掠出涼亭外,果斷木劍出鞘,劍尖吐芒,劍勢連綿,一劍與一劍之間流轉如意,生生不息。

    李懿白很是欣慰,好一個劍出如龍,最重要是能夠從其劍勢中感受到一股生機勃勃的氣韻,這個小師弟將來必定能夠成為東越劍池的扛鼎人物。

    而反觀單餌衣就有些潦草應付了,拿起那柄在南華劍爐親手鑄造的佩劍,不情不愿地走出涼亭,依樣畫葫蘆跟著宋庭鷺的出劍。

    齊仙俠很認真觀摩少年少女的練劍,聚精會神,沒有錯過一絲一毫。

    不像是一位劍道前輩要指點晚輩,反而像是一位晚輩在向前輩學劍。

    李懿白看了眼齊仙俠,突然有些了悟,傳言此人在太安城自毀二十多年辛苦修來的道行,竟是想要重頭再來,也只有這般大毅力人物,方有當下如此平靜的心態看待世間任何人事。

    宋庭鷺練完了東越劍池相傳取自上古仙人手筆的猿式劍,滿臉洋洋得意的表情,對齊仙俠問道:“齊道長,我的劍法如何?”

    齊仙俠微笑道:“長在勢長,短在氣短。以后練劍,不可一味重劍意而輕招數,應當偏重腳踏實地用心研習天下劍士百家之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切不可因東越劍池底蘊雄厚而輕視世間其它劍,三年內二品境指日可待,有望十年內達到一品境。若是能夠潛心夯實體內氣機,并非沒有機會躋身天象境界。”

    宋庭鷺愁眉苦臉道:“只是有望啊,我還以為天象境界輕而易舉呢。”

    柴青山氣笑道:“你這眼高手低的孩子,不可在齊先生跟前胡說八道!”

    單餌衣本以為逃過一劫,躡手躡腳提著劍就想要開溜。

    不曾想那位龍虎山的小天師笑道:“這位姑娘,明明是百年難遇的先天劍胚,為何要白白揮霍自己的根骨天賦?古語有云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此言還望姑娘深思。”

    白衣少女瞪大那雙靈氣流溢的漂亮眼眸,很是無辜,“這位道長,可不要冤枉人啊,我可是很用功練劍的,師父要我學什么我就學什么,從不偷工減料!”

    齊仙俠一句話就讓這個鬼怪靈精的少女啞口無言,“劍士之于劍,用功第二,用心第一。”

    白衣少女歪了歪腦袋,好像有些懵懂。

    齊仙俠會心一笑,“本不想說的,委實是不希望姑娘因為誤入歧途而暴殄天物……”

    白衣少女猛然提高嗓音,慌慌張張道:“別說別說!怕了你啦!我以后用心練劍便是!”

    饒是柴青山和李懿白也滿頭霧水,這是在打機鋒嗎?就如單餌衣自己所說,柴青山要她做到的,她一絲不差都做到了,練成什么劍,氣機增長幾許,事實上她幾乎每天都在實打實的精進。

    可是齊仙俠這個初次見面的外人,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也許是柴青山這位劍道大宗師燈下黑的緣故,也可能是這位龍虎山天師的確是神仙人物的關系?

    齊仙俠好奇問道:“我能知道原因嗎?”

    白衣少女有些臉紅,“別問了,我不會說的。”

    少女瞪了眼正要刨根問底的師父和李師兄,氣呼呼俏皮道:“打死我也不說!總之我以后用心練劍便是。”

    齊仙俠笑道:“先前是我說錯了,你應該是專心練劍才行。”

    柴青山略作思量便有所悟,如釋重負的同時還有些膽戰心驚。

    李懿白和宋庭鷺兩人則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像兩個局外人,很是無奈。尤其是宋庭鷺,更是委屈。

    不知為何,這個師妹走過江湖后,她個子越高,心也越遠了。

    這讓少年帳然若失。

    難道真的正如別派同齡人所說,每一個漂亮師妹的身后,一定都會站著一個甚至幾個滿懷失落的可憐師兄嗎?

    齊仙俠站起身,作揖辭別:“貧道就此告辭,不用遠送。”

    柴青山哈哈笑道:“不遠送不遠送,送到宗門口即可。”

    李懿白微笑道:“正是此理。”

    齊仙俠愣了愣,也不再堅持什么。

    三人并肩而行,單餌衣和宋庭鷺跟在他們身后。

    與齊仙俠早就熟識的李懿白輕聲問道:“接下來是要返回龍虎山嗎?”

    誰都知道現在的龍虎山可謂內外交困,先是朝廷讓青城山道士吳靈素與龍虎山天師府南北共治天下道門,已經打破了唯有天師府一姓擔任朝廷羽衣卿相的局面,繼而父子天師聯袂飛升,趙希摶也莫名死去,老一輩天師府已是無一幸存人間,尤其是那場朝廷秘而不宣的欽天監門外一戰,北涼王徐鳳年讓整個龍虎山傷及了根本,之后白蓮先生不知所蹤,最后只剩下趙凝神孤身返回天師府主持大局,但是同時鄰居徽山冒出了一個在江湖上領袖群雄的紫衣山主軒轅青鋒,又有爭奪道教祖庭數百年歲月之長的武當山愈發香火鼎盛,在外人看來,龍虎山幾位德高望重的外姓道士又重修心而不重修力,加上身份尷尬,龍虎山聲勢可謂跌落谷底,若是齊仙俠能夠返回龍虎山幫助趙凝神主持大局,才有幾分希望讓這座道門圣地重新崛起于廟堂和江湖。

    只不過齊仙俠的回答出人意料,“貧道會先去一趟地肺山,然后直接去武當小蓮花峰,想看一看那個叫余福的小道童,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個人,貧道也想去北涼看看我的一個師兄,想知道他為什么會留在那里。在那之后,才會返回龍虎山潛心修行。”

    柴青山嗯了一聲,“這也好,恰巧我也想去趟西北關外,齊先生何時動身,知會一聲,咱倆結伴而行。”

    齊仙俠笑道:“好的。”

    李懿白憂心忡忡,“師伯,我如何能夠擔當大任?”

    柴青山反問道:“你如何就不能了?”

    齊仙俠落井下石地還給李懿白這位好友先前那句話,“正是此理。”

    白衣少女冷不丁地信誓旦旦說道:“師父,我想好了,我從今天起不但要專心練劍,還要很用心鑄一把劍,這把劍我會一心一意用上一輩子,名字都想好了!”

    宋庭鷺無比好奇,問道:“叫啥?”

    白衣少女白眼道:“不告訴你!”

    柴青山笑了笑,轉頭看著這個徒弟,神色慈祥道:“好,師父會將那把還未出爐的新劍劍名轉告那個人的。”

    少女扭扭捏捏道:“師父你說什么呢,我聽不懂。”

    少年更抓瞎了,“師父師妹你們又是說什么呢,我更聽不懂了。”

    李懿白摸了摸額頭,真是頭疼。

    齊仙俠轉頭對少年富有深意道:“難得糊涂,不懂是福。”

    其實沒聽懂這句話的白衣少女一本正經道:“正是此理啊。”

    柴青山三人同時大笑起來。

    少年不知道他們笑什么,只是當他看到少女眉眼彎彎的好看笑意,他就跟著笑。

    ————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關外風光,孤寂而尤為壯麗。

    拒北城內一座雅靜院落里,一個年輕男人蹲在臺階上曬太陽,冬日和煦,讓人昏昏欲睡。

    一個始終緊閉眼眸的年輕女子在往墻角根擱放冬腌菜,都快堆成另外一堵小墻了,那股子獨有酸味,滿院皆是。

    年輕男人大概是怕自己就這么昏睡過去,沒話找話說道:“翠花啊,你說姓溫的那小子如今在干啥呢,會不會還是每見著一個漂亮姑娘就要狗皮膏藥貼上去?”

    好似目盲的女子抬起手臂擦了擦汗水,笑道:“應該不會了吧,我猜他多半已經成家立業了,娶個媳婦,找份營生,生個孩子,就這么過著舒坦日子。”

    一向以沉默寡言著稱的她,也只有談到那個與他們兩人相逢于太安城、又相別于太安城的年輕游俠兒,言語才會稍稍多一些。

    年輕男人憂慮道:“能這樣是最好,可他離開京城的時候都那么慘了,真能這么順當?再說了,那小子可是心比天高的主兒,過得慣平頭小百姓的苦哈哈日子?”、

    被稱呼為翠花的女子搖頭道:“我相信他。”

    這回倒是沒有吃醋的年輕男人唉聲嘆氣道:“我也真是賤,以前那家伙每天喊我吳六缸的時候,總是氣不過,結果這么長時間聽不到這個狗屁倒灶的綽號,反而渾身不得勁,現在回想一下,其實讓那小子蹭蹭你的酸菜面,也沒啥,那會兒是我小氣了,不該往死里挖苦他的。”

    她拆臺道:“你挖苦不挖苦有啥意義?哪一次拌嘴,不是只有你被他氣得七竅生煙?”

    年輕人點頭道:“倒也是。”

    隨即他氣哼哼道:“徐鳳年打架厲害,溫不勝吵架厲害,這兩人難怪能做成兄弟。”

    女子柔聲道:“是難兄難弟。”

    年輕男人下意識模仿那個溫不勝的招牌動作,掏了掏褲襠,“我也有些憂郁了。”

    背對他,沒有看到這一幕卻了然的女子皺了皺眉,埋怨道:“好的不學壞的學。”

    年輕人嘿嘿一笑,抬頭瞇眼看著太陽,不知道那個家伙身在何處,是不是他也正曬著日頭無所事事。

    他自言自語道:“奇了怪哉,竺魔頭那般心高氣傲的一個怪胎,不是口口聲聲‘鄧太阿之外無敵手’嗎,竟然心甘情愿給姓徐的當打手了!聽說娶劍爺爺也把畢生心血一股腦說給了那家伙聽,想著讓姓徐的幫他達成心愿,練出那兩三劍,咱們老祖宗可是說過那幾劍,根本就不是人間劍,即便呂祖在世也不一定能夠使得出來。還有更氣人的,納蘭大姨多大歲數的人了,還恨不得天天往姓徐的身份湊,我都替她丟人,胭脂評胭脂評,蟬聯過又如何,那都是多久的陳年舊賬了,就算瞧著還是三十歲的婦人又能如何,難道納蘭大姨真打算老牛吃嫩草,唉,我算是沒轍了,那幅畫面,光是想一想都滲人。謝老伯和崔大光頭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從跟那家伙幾場切磋過后,言必稱北涼王,我耳朵都起繭子了……我看再這么下去啊,這幫家伙人人都要變成比土生土長的北涼人還北涼人嘍……”

    房門猛然推開,站著一個咬牙切齒的動人婦人,皮笑肉不笑道:“呦,吳小子,又擱這兒憂國憂民呢,納蘭大姨很是心疼你吶,只不過啊,咱有自知之明,明日黃花人老珠黃嘍,你看一眼都覺得‘滲人’不是?”

    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一頓呲牙咧嘴,連忙起身賠笑道:“納蘭大姨來了啊,怎么來了也不敲門,門口站著做啥,難不成那里杵著個北涼王徐鳳年不成?”

    真名納蘭瑜瑾的婦人扭過頭,看著門外笑道:“王爺,里邊請,咱們吳家劍冠都說了你半天好話了,也該跟他道聲謝不是?”

    吳六鼎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入屋子關上屋門,“身體不適,謝絕會客。”

    翠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納蘭瑜瑾會心一笑,獨自一人走入院子。

    她閉上眼睛使勁嗅了嗅,嘖嘖道:“對對,就是這味兒,姨可是苦等了一年啦。”

    翠花停下手頭的事情,轉過身“笑望”著這位在吳家劍冢苦熬掉大好年華的婦人,柔聲道:“姨,有事?”

    納蘭瑜瑾笑道:“天大的事,也要就著你這丫頭的酸菜面一起說才痛快。”

    吳六鼎輕輕打開屋門,語氣幽怨道:“納蘭大姨,你嚇唬人做啥?小心我讓翠花不給你面條里加蔥花煎蛋!”

    婦人飛了一記媚眼,一語雙關打趣道:“這個家里,你說了不算數。”

    吳六鼎頓時笑臉諂媚起來,屁顛屁顛跑到她身后,“肩膀酸不酸,要不要揉揉?”

    婦人笑罵道:“現在知道拍馬屁了?晚啦,你們男人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女子記仇一百年嫌短!”

    在納蘭瑜瑾坐在椅子耐心等待酸菜面的時候,吳六鼎很狗腿地幫她揉起肩膀來,“記仇歸記仇,揉還是要揉的,孝心一片,日月可鑒!”

    年輕劍冠跟這位婦人實在是太過熟稔,所以言語百無禁忌,嘖嘖稱奇道:“納蘭大姨,你那兒風光真是壯闊得無法無天啊,都完全瞧不見你腿擱哪兒了,我就好奇了,以后萬一姓徐的家伙豬油蒙了心突然想要抱你,是不是想要抱緊你都很難啊?”

    婦人既不惱火也不羞澀,反而瞇眼笑道:“這個馬屁倒是拍得清新脫俗,姨就笑納了。”

    吳六鼎嬉皮笑臉道:“納蘭大姨,你這臉皮功夫真是堪稱千年修為,回頭我一定要跟姓徐的說一聲,如果哪天拒北城快要守不住了,就讓他把姨你請到城頭,一個側臉,那么北莽蠻子就甭想越過這堵城墻了!”

    婦人輕輕一抖肩膀,靈巧彈掉吳六鼎的雙手,“臭小子,滾一邊去。”

    吳六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認真問道:“姨,你該不會真喜歡上那小子了吧?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人長得英俊了點,功夫稍微好了點,頭銜稍微大了點,絕對配不上你啊!”

    納蘭瑜瑾俯身彎曲手指在年輕人額頭敲了一下,“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這么認真說笑話!世間女子,最不放心這樣的男人,怕靠不住!”

    吳六鼎不懷好意地瞥了眼婦人剛好沉甸甸壓在桌面上的旖旎風景,然后故意一臉惶恐地扶住桌子,“姨,小心些,別壓塌了桌子,要賠銀子給姓徐的!”

    納蘭瑜瑾轉頭笑道:“翠花,吳六鼎偷偷問我,你到底是喜歡他,還是偷偷喜歡上了徐鳳年。”

    吳六鼎這下子是真惶恐不安了,使勁擺手,哭喪著臉道:“姨,我給你跪下了,你可千萬別開這種玩笑,翠花真會一整個月不跟我說話的!”

    沒過多久,翠花端著兩碗酸菜面走入屋子,一碗放在納蘭瑜瑾身前,一碗放是放在了吳六鼎面前,只不過她“忘了”給他拿雙筷子。

    納蘭瑜瑾對欲哭無淚偏偏不敢去拿筷子的吳六鼎做了個鬼臉,然后舒舒服服吃起了面條,火上澆油道:“有筷子吃面條,就是香。”

    吳六鼎坐在椅子上,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

    等到納蘭瑜瑾差不多都快吃完一碗面條,翠花這才問道:“是不是我不喜歡徐鳳年,你就不開心?”

    吳六鼎斬釘截鐵道:“打死不是!”

    她哦了一聲,淡然道:“去拿筷子吧。”

    吳六鼎差一點就激動得淚流滿面,跑去拿了雙筷子回來坐下,低頭狼吞虎咽。

    納蘭瑜瑾放下筷子,身體后仰,舒舒服服靠著椅背,感慨道:“以前在劍冢等死的時候,想要離開那個鬼地方都快想瘋了,今兒走出來了,不知怎么的,又有些懷念那個只有劍的地方。不過啊,懷念歸懷念,回去是絕對不想回去了。”

    吳六鼎吃完酸菜面,抹了抹嘴,滿臉意猶未盡。

    納蘭瑜瑾這才正色道:“有件事,徐鳳年讓我跟你們倆說一聲,他改變主意了,不打算履行咱們這一百人跟吳家劍冢訂立的誓約,而是讓我們想走就走,萬一怕你們吳家秋后算賬,也沒事,他會搗鼓一筆糊涂賬,讓我們愿意離開的人,去相對安生的幽州葫蘆口外,撿那些軟柿子捏,每人殺他個一百北莽蠻子,然后咱們就可以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來之前,所有人合計了一下,現在就看你們的意思。”

    吳六鼎皺眉沉聲道:“納蘭大姨,你覺得他這是欲擒故縱?還是無聊的收買人心?”

    婦人搖頭道:“徐鳳年是真這么打算的,這一點我能確認無誤。當然了,他之所以如此大肚量,也不全是做善事,因為竺魔頭和赫連劍癡這一大批人,早就鐵了心要留在北涼,畢竟各有所圖,求名求利求仁求義,都有。真正想要離開的,也就是二十來個,也許是越老越怕死,也可能是太想念家鄉了,不想死在關外,想死在最熟悉的地方。我猜徐鳳年也就是求個心安而已,與其讓有些人不情不愿地陪著北涼鐵騎戰死,還不如讓最終留下的所有人,能夠心甘情愿地來一次江湖死在沙場。”

    吳六鼎冷笑道:“我就說這家伙是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從不做賠本買賣。”

    納蘭懷瑜嘆氣道:“不精明的話,人屠留給他的家底,早就給北莽蠻子打沒了。”

    吳六鼎小聲問道:“姨,你不會真的喜歡上那家伙了吧?”

    納蘭懷瑜伸出手指撩起鬢角青絲,搖頭笑道:“臭小子,你是真傻啊,姨多大歲數,他徐鳳年多大年紀?”

    吳六鼎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我就說嘛,姨才不會喜歡那家伙的。”

    翠花默不作聲。

    納蘭懷瑜嫵媚笑道:“事兒就是這么個事兒,你們倆怎么說?不管如何,我們這輩子畢竟生死都是吳家劍冢的人,無論如何,都聽你們的。”

    吳六鼎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二十余人,就讓他們找個借口去幽州投軍好了,但殺夠一百人是底線,沒得商量!至于其他八十人,就跟我和翠花一起留在這座拒北城,等死也好,戰死也罷,以后都別后悔!”

    納蘭瑜瑾點了點頭,“你小子這么說我心里就有底了,挺好。”

    她站起身,沒有立即離開屋子,而是稍稍繞路,走到吳六鼎身邊,摸了摸年輕人的腦袋,“臭小子終于是長大了,姨很欣慰。姨也有些心里話想跟你和翠花說,我們這些進了劍冢的外姓人,人不人鬼不鬼的過了那么多年,都知道有多少人在吳家劍冢里頭一個個發瘋了,自盡了,走火入魔了,正常人沒剩下幾個,好不容易湊足一百人,已經是吳家的極限了,你們吳家老祖宗未嘗沒有私心,這兩百年吳家的氣運屹立不倒,歸根結底,正是當初吳家九劍破萬騎拼出來的,只不過現在九騎變成了我們外姓百騎而已,所以那二十來號人才會在心里頭打鼓,務必要我納蘭瑜瑾到你們這里討個管用的準信,否則就算徐鳳年讓他們走,他們也絕對不敢走的,吳家老祖宗的手腕,誰不曉得?我們從骨子里都怕啊。”

    吳六鼎深呼吸一口氣,眼神堅毅道:“我做晚輩的,不敢說自家老祖宗的半句不是,但姨也放心,那二十來號人,我吳家劍冢就當他們已經戰死關外了,這句話當著姨的面是這么說,就算當著老祖宗的面也是如此,一口唾沫一顆釘,不含糊!”

    納蘭懷瑜嗯了一聲,轉身離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笑道:“練劍練劍,床上也能練劍的嘛。”

    吳六鼎嘴角抽搐,僵硬轉頭,望向翠花。

    她猛然睜開眼眸,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迸出:“想練劍?請你滾去十萬八千里之外!”

    吳六鼎下意識拿起筷子,在那只空碗里使勁“扒面條”。

    她閉上眼睛,在他低頭的時候,嘴角翹起。

    然后她聽到吳六鼎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話,“翠花,我其實不是無法接受納蘭大姨喜歡徐鳳年,而是我不希望到頭來只剩下徐鳳年不喜歡她。”

    翠花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只好說道:“我在聽。”

    最后吳六鼎說了一句晦氣話,“翠花,我說了你不許生氣,不過就算你生氣我這次也要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們兩個注定都要死在沙場上,我一定要死在你前頭,因為萬一看到你死在我前頭,我會比死還難受。”

    翠花想了想,緩緩說道:“其實也沒什么,因為如果我先死的話,也會在黃泉路上等你,會等你跟上我,所以你不用傷心。但如果我先死了,而你死得太晚,我……我會真的生氣。”

    吳六鼎眼眶濕潤,一把握住翠花的手。

    翠花歪了歪頭,問道:“你現在就想死了?”

    吳六鼎搖頭,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松開手。

    而她這一次也沒有掙開。

    你叫翠花,我叫六鼎,六只大鼎,那能裝多少斤的酸菜啊!所以啊,我們倆人,是世上最登對的良配!

    哪怕是納蘭瑜瑾這般與他們親近的劍冢人物,也不知道劍冠吳六鼎和劍侍翠花,其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連時刻也幾乎相同。

    但是想必幾乎整座吳家劍冢都相信,這兩個人,無論是現在的年輕還是以后的年老,一定會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

    許多年后,在涼莽大戰之后的很多年后,有個白發蒼蒼的年邁老者躺在病榻上,油盡燈枯之時,他已經睜不開眼睛,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嗓音說道:“翠花,我又想吃酸菜了。”

    那個坐在床頭輕輕握著他的手、艱難俯身在他耳邊的老婦人,其實已經聽不太清楚內容,卻她偏偏就是知道他了說什么,所以她柔聲道:“咱家里已經沒酸菜了,不過到了地底下,我再做給你吃。”

    他死了。

    她也死了。

    世間深情,莫過如此。

    ————

    一個風塵仆仆的漢子先是從西蜀南詔接壤處,一路北上趕到清涼山王府,然后火急火燎趕去拒北城,接下來不得不輾轉到了流州青蒼城,最后直奔更為靠近西域的臨謠軍鎮,這才終于找到了那個正在背著籮筐撿牛糞的同門師兄弟。

    看著滿臉風霜且比自己年長許多的四師弟,年輕人聽過了大致經歷,忍著笑意說道:“真是難為你了,這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的,連我聽著都要兩腿發軟。”

    這位走了無數冤枉路的木訥漢子,正是當時護送晏家姐妹離開西域的武帝城樓荒,他看著眼前這位大師兄于新郎,問道:“你怎么也來北涼了?”

    于新郎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待,“說實話可能會讓你失望,我不是為報仇而來,當時和綠袍兒一起去了趟遼東,鬼使神差就想著來西北走走看看,大概是信不過那個北涼鐵騎甲天下的說法,當然也可能是有了幾分為中原出口惡氣的念頭,這口惡氣的對象,北莽北涼皆是,對北莽蠻子不用多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對草原和中原雙方其實都適用,一千年前就是個解不開的死結,我估計一千年后也還是一樣。對北涼嘛,我也有怨氣,憑啥認為只能是你們北涼邊軍戊守國門,咱們江湖人,未必就差了。”

    出乎意料,在同門里原本性情最是執拗的樓荒并沒有惱火,只是點了點頭。

    于新郎笑問道:“不罵我幾句?”

    樓荒甕聲甕氣道:“以前會罵人,現在不會了,我跟徐鳳年見過面,他說的話有些道理,咱們師父是什么,何須我們這幫不成器的弟子為他老人家報仇雪恨,會被師父在天之靈笑掉大牙的。再者徐鳳年也說過,師父只是想輸而已,不是徐鳳年真的贏了。我始終不太懂,就像當年聽師父說李淳罡的事情差不多,這恐怕就是我不如師兄你的地方。該放下的,我總是放不下。該拿起的,我不知如何拿起。這輩子都沒能活明白,到頭來連劍也扔了,竟然去找回來的勇氣也沒有了。”

    于新郎默然。

    樓荒扯了扯嘴角,苦澀道:“我把師父的尸體背去了昆侖山,葬在一處山頂,你以后有機會再去祭拜便是,我給你帶路。”

    于新郎感嘆道:“四師弟,你變了很多。”

    樓荒沒有否認,“不是什么好事,說不定以后連習武的心思都沒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師兄,希望你就當武帝城從來沒有樓荒這么一號人物。”

    于新郎笑道:“這話我不愛聽。”

    樓荒自嘲道:“我本來就不擅長說好聽的話。”

    于新郎背著籮筐帶著樓荒,兩位武道宗師在臨謠軍鎮外的草地上走走停停,于新郎不說話,樓荒是悶葫蘆,兩人就這么一路沉默下去。

    對于江湖,作為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高徒,他們應該感觸最深。

    在徐鳳年橫空出世之前,中原便已公認他們所處的江湖,盛況空前,相較高樹露或者是劉松濤一騎絕塵的年代,雖說同樣有他們恩師王仙芝奪魁一甲子,但是緊隨其后的曹長卿、鄧太阿和顧劍棠等人,又有白衣僧人李當心和病虎楊太歲這些三教中人,都未被王仙芝奪走全部光彩,而是各有其風流,大放光彩,所以說離陽的江湖,遇上了碩果累累的大年份。

    但是如果扳著手指頭細數那些各領風騷的武道宗師,尤其是在大官子曹長卿死在太安城外之后,所有江湖人大概難免都要發出一聲嘆息,離陽在短短五六年間竟然已經死去如此之多的宗師,劍九黃死在武帝城城頭,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死在襄樊城外,人間無敵手的王仙芝死在了北涼,人貓韓生宣死在了神武城外,東越劍池宋念卿死了,楊太歲死在西域關外,重返陸地神仙的李淳罡死在萬里借劍之后,百年之后重出江湖的劉松濤死在廣陵江上,武當劍癡王小屏死在攔江途中,軒轅敬城和軒轅大磐都死在自家的大雪坪,南疆第一猛將王銅山死在沙場,龍樹僧人死在北莽道德宗天門之外,祁嘉節死在了武當山腳的逃暑鎮,太安城的看門人柳蒿師最終死了那座城外,武當洪洗象兵解轉世,龍虎山父子聯袂飛升……

    輕輕嘆息之余,又有幾分慶幸,因為在老一輩人物紛紛凋零之際,回首來看,離陽江湖仍是新人高手輩出,其中徐鳳年儼然領銜群雄,力敵王仙芝,在太安城一人戰兩人,在西域與拓跋菩薩轉戰千里,可以說所有當世大宗師,那位年輕藩王都打了一遍。

    于新郎停下腳步,肩頭抖了抖,似乎以此掂量了一下背后籮筐里牛糞的重量,然后轉身對樓荒說道:“其實我知道,我們幾人當中,你心思最大,師兄弟中,你我二人練劍較為純粹,不涉其它,所以你也一直跟我比較,大概在你看來,師父是一座大山,太高了,幾乎不可逾越,而我則是那座大山的一座小山,只有什么時候跨過了,你才有資格向師父挑戰,就像劍九黃那些江湖人,以挑戰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登上武帝城。所以你舍劍意而專注于劍術,不惜在劍道上瘸腿走路,為的就是能夠壓下我。”

    樓荒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于新郎偏移視線,望著一望無垠的大漠黃沙,笑道:“但我也是在走出武帝城后,才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如果師父沒有離開東海,我們沒有走出武帝城,那么這一輩子,我們都只能活在師父的陰影中,而這恰好是師父不愿意見到的結局,師父無比希望我們各有所成,希望我于新郎的劍意不比李淳罡弱,希望你樓荒的劍術能與鄧太阿媲美,希望宮闕能夠集百家之長終成大宗師,希望林鴉將來可以憑借雙拳打出一番天地。四師弟,師父給予我們的教誨之恩,他并不求回報,我們既然是劍士,那么就要尊重自己手中的三尺劍,不因對手無敵而心虛,不因劍道艱辛而懷疑。”

    說到這里,于新郎笑問道:“你知道這一百年來,我最敬佩哪一位劍客嗎?”

    樓荒搖搖頭。

    于新郎開心笑道:“王小屏,武當劍癡王小屏。在我心中,王小屏手持神荼阻擋我們師父腳步的那場攔江一戰,王小屏那‘死后’一劍可謂遞出了世間所有劍客的心聲。”

    樓荒皺了皺眉,并不太理解心高氣傲的大師兄于新郎,為何會獨獨鐘情于一個失敗者的劍道。

    于新郎一臉神往,輕聲道:“人可死,劍可折!人與劍,不可退!”

    樓荒清晰感受到當于新郎說出這十二字后,渾身氣勢瞬間暴漲,恰如武帝城城頭的拍城大潮,漸次攀升,最終洶涌澎湃,擁有人間至威。

    于新郎剎那間氣機全無,恢復平靜,無比認真道:“我們不要總想著要做天下第一,若是道門修行之人都只盯著呂祖,習武之人都只想著勝過我們師父,練劍之人都試圖超越李淳罡,那一輩子活著能有什么滋味?這種念當然頭可以有,但不可獨有,執念太深,一葉障目,就看不到這人間種種美景了。”

    樓荒嘆了口氣,“劍心純粹,我不輸你。劍心深邃,我不如你。”

    于新郎笑道:“錯啦。”

    樓荒有些好奇。

    于新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是你說道理講大話遠不如我。”

    樓荒愣了一下,然后啞然失笑。

    于新郎突然望向北方,一直往北,是北莽南朝,是百萬騎軍。

    這個年輕人笑臉溫柔,“師弟,你也四十好幾的人了,什么時候找個媳婦啊?”

    樓荒跟隨著他的視線一起北望,難得開玩笑道:“我也愁啊。”

    于新郎沉默片刻后,沉聲道:“很奇怪,師父這輩子對我們離陽江湖人,愿意給予最大的善意,不管是誰登城挑戰,那他老人家做砥礪武道的磨刀石,師父他從不計較,反而樂見其成。唯獨對北莽江湖從來不假顏色,當年連拓跋菩薩都瞧不起。所以我就想,我總有一天要跟拓跋菩薩打一場,好叫他知道一件事,我師父就是看不起你拓跋菩薩,你不服氣也不行!”

    樓荒有些無奈道:“所以你就來西北撿牛糞了?”

    于新郎瞇眼道:“四師弟,你是不知道,這兒天高地闊,萬星如燭,在這種地方拉屎,連意境都會不一樣的!”

    樓荒感慨道:“你出城以后,變了很多。”

    于新郎一笑置之。

    樓荒笑了,“不過我喜歡!”

    以前的那個于新郎,天資卓絕,曾經被師父王仙芝譽為當世李淳罡,風流倜儻,武帝城內江湖女子誰不心儀仰慕?可是那個時候的于新郎,樓荒從來不算如何親近。

    樓荒還是喜歡眼前的這個家伙,背著籮筐,言語粗俗。

    所以樓荒冷哼一聲,“我劍道雖不如你,可要說在戰場上殺人嘛,你可未必能贏我。”

    于新郎吊兒郎當道:“那咱們就到時候比比看?”

    樓荒笑道:“事先說好,你如果投降就算輸一半。”

    師兄弟兩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樓荒突然說道:“我在護送一對姐妹送入西蜀后,歸程途中,無意間遇上了四人,我知道名號的就只有那個南詔第一人韋淼,有個姓齊的中年漢子,背著個劍匣,劍氣頗重。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女子背負古琴,不容小覷,倒是那個年輕男子顯得尋常無奇。”

    于新郎輕聲道:“我先前也聽說南疆龍宮那邊來了林紅猿、嵇六安和程白霜三人,外加一個刀法巨匠毛舒朗。中原風雨滿西北啊。”

    樓荒笑道:“真是熱鬧了。”

    ————

    武當山一個名叫俞興瑞的老道人負劍下山,掌教李玉斧與小道童余福送行至“武當當興”的牌坊下。

    而一座曾經在無數懷古詩篇里出現的破敗古城,有個白衣人坐在狐兔出沒的低矮墻頭,夕陽中,她洛陽,就那么看著這座昔年大秦古都的洛陽城。

    一朝錯過,生生世世錯過。

    她身后突然出現又一襲白衣,女子身材高大。

    洛陽沒有轉頭,輕聲道:“澹臺平靜,你不要像我。而且不久以后,世人就沒有下輩子一說了,所以有些事情,都在這輩子兩清了吧,若有喜歡之人,便大大方方說一聲喜歡。若有虧欠之人,就說一聲對不起。”

    澹臺平靜問道:“你在等人?”

    洛陽抬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烈酒,“這一回,我怕自己真的等不到了。”

    澹臺平靜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其實你八百年前喜歡之人,早已不在人世間,你又為何在人間苦等?”

    洛陽瞇起眼,笑意醉人,“因為這一世這一輩子,我突然發現自己喜歡之人,其實就在人間啊。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會喜歡他下一個八百年。”

    澹臺平靜欲言又止。

    洛陽緩緩站起身,把酒壺拋給這位練氣士大宗師,笑道:“酒能送你喝,可男人,我不會讓給你,誰也不讓!”

    澹臺平靜原本想要出手,最不濟也應當撂幾句撐面子的狠話,可不知道為何,在這個霸氣無雙的女子面前,澹臺平靜竟然說不出話來。

    洛陽環顧四周,像是要最后一次好好看這座城,這座曾經大秦皇帝以她名字而起的古城。

    她笑了笑,自言自語道:“什么拒北城,落陽城多好聽。等我到了關外,你就改名字吧。”

    澹臺平靜心情古怪,“他愿意聽你的?”

    洛陽反問道:“他敢不聽?”

    澹臺平靜無言以對。

    ————

    那一天,拒北城外,北莽孤注一擲,四十萬鐵騎壓境。

    穿上藩王蟒袍的徐鳳年獨自掠下城頭,腰佩涼刀。

    姜泥身披縞素,登上城頭,將紫檀劍匣重重豎放在戰鼓之下,她深呼吸一口氣后,雙手拿起鼓槌,開始擂鼓!

    當第一聲北涼戰鼓在天地間響起。

    城外獨自站在北莽大軍陣前的徐鳳年,鬢角飛揚,雙袖飄搖,飄然如神仙。

    一道身形如流星墜落在戰場上,剛剛站在徐鳳年左側,中年人雙手負后,腰間懸掛一柄尋常鐵劍,灑然道:“鄧太阿在此!”

    鼓聲中,又一道身影急墜而下,站在了徐鳳年右手邊,她只是高聲說出自己的名字,“洛陽!”

    一人持槍從天而降重重砸落在戰場上,高聲道:“北涼徐偃兵!”

    一襲紫衣如虹掠下,女子神色冷漠道:“徽山大雪坪,軒轅青鋒。”

    一襲腥紅如血的袍子飛旋而下,“徐嬰!”

    一聲聲戰鼓。

    一道道流星墜落。

    在年輕藩王左右兩側依次排開。

    “隋斜谷!”

    “東越劍池柴青山!”

    “武當俞興瑞!”

    “吳家劍冢吳六鼎!”

    “劍侍翠花。”

    “西蜀薛宋官。”

    “龍虎山齊仙俠!”

    “武帝城于新郎!”

    “樓荒!”

    “龍宮程白霜!”

    “南疆毛舒朗!”

    “南詔韋淼!”

    ……

    在北莽騎軍和拒北城之間的那條橫線之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十八人,十八位武道宗師,就這么齊聚拒北城外。

    江湖千年未曾有,以后千年更不會有。

    什么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就是。

    北涼鐵騎的馬蹄聲戰鼓聲,何其壯烈。

    西北關外,大軍陣前,那一聲聲自報名號,又何其盡顯中原風流?

    姜泥擂鼓如雷,怒喝道:“殺!”

    絕代風采一如當年北涼王妃吳素。

    徐鳳年握緊涼刀,默念道:“殺!”

    幾乎同時,一線之上的所有宗師,都念了一個殺字。

    他們要以十八人,拒敵四十萬騎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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