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貍兒左手夾著青袍,右手夾著陶壺,使出渾身力氣全力奔跑,不時撞倒三兩個人,贏得行人大罵“奔喪”。
可根據身后傳來的哭爹喊娘聲來看,那蟒蛇卻也寸步不離,緊跟在自己的身后。
佛貍兒穿街過巷,凈撿偏窄小道走,巨蟒攀高竄低,寸步不離。
行到染坊街附近,周遭的院子里立著根根高竹竿,用來晾曬染布,那蟒蛇攀附上去,奮力一躍,直勾勾如箭一般往佛貍兒腦后扎來。
佛貍兒聽得身后風聲震動,也不慌張,一躍而起,將腳在磚墻上一點,留下一個白坑,借著騰空之勢,抽腳踢出。
那蛇照舊施為,身子一扭,卻沒想到佛貍兒的腳尖勾出,硬生生又前伸了一分,全身力氣放在這腳尖上,正中蟒蛇身體,那蟒蛇血盆大口擦著佛貍兒的衣衫劃過,身體如炮彈般砸向大街。
佛貍兒落到地上,芒鞋展開,滲出血來。
此時街面上正是游人如織,雖然天光還亮,各家商鋪門前卻早早挑起花燈來,燈形百態,鳥雀魚蟲不一而足,上書“慶賀中秋”、“佳節團圓”、“太平盛世”等字樣。
一位錦衣少年身騎白馬,披著羽氅,信馬由韁自西市而來。左瞧右看,心中歡喜。心下道:“虧得阿爸有客來訪,我才能躲過護衛的看守,逃將出來,否則天天呆在府內,跟呂先生學什么四書五經,真是悶也悶死個人了。”
可話說回來,呂先生身為江南士人,不仕朝廷,一介白身,卻頗得阿爸尊敬,少年先前還不以為然。
可看了這繁華市井百態千姿,與口外風光相比,又是別有一番風情。不由得心中贊嘆,果然南北人物,各有勝場。
正看得入神間,少年猛然察覺到一股血腥臭味,轉頭看去,一條巨蟒在空中盤旋扭曲著向自己撲過來。
少年還來不及反映,胯下的寶馬便忽然受驚,發起狂來,后蹄人立起來,將少年甩落馬下;前蹄猛擺,巨蟒在轉彎不及,被它一腳踩住,那蟒蛇也是至兇性子,順勢沿馬腿直上,將白馬的脖頸死死纏住。
少年倒坐在地上,耳聽得白馬骨骼斷裂之聲,眼見得寶馬口鼻流血,眼珠爆裂。饒是少年從小弓馬嫻熟,卻也沒見過如此駭人場景,一時間竟動彈不得。
可這馬不愧是西域貢獻的神駒,即使深陷如此絕境卻狂性愈發,蹦跳蹶蹄,亂拱亂撞,痛到絕處,竟呲開大嘴,露出牌九大的黃牙,惡狠狠向巨蟒頭上咬去。
佛貍兒見蟒蛇驚怒了白馬,趕忙奔過去,躲開纏斗中的雙龍,把青袍打個結背在身后,騰出手將那錦衣少年扶起,遠遠拉開。
跑出去不少路程,錦衣少年這才回過神來,掙開佛貍兒的手臂,后退一步行禮道:“多謝公子出手相救。”
“我?公子?”佛貍兒愣道。
你瞎么?
他一振身上的破衣爛衫,表示自己與公子兩字之間的差距,不啻千里。
少年臉一紅,趕忙又改口道:“小弟一時莽撞,并無取笑尊兄的意思,還望海涵。”
佛貍兒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心里直翻白眼。女扮男裝跑出來可以,覺得自己天衣無縫就過分了啊。
我們是勞動人民,又不是弱智。
懶得與這富家小姐廢話,又感到背后青衫里包裹的嬰兒蠕動了一下,佛貍兒連忙道:“既然老兄左右無事,那我也就不擔什么責任……咳,那我也就放心了。別想著報恩,我姓雷名塔,表字群眾,臨安人士。我姨姑急著叫我回家吃飯,萍水相逢我就不邀你了。咱們兩不相欠,后會有期。”
不等少年多說,佛貍兒轉身便跑,因為他看見在混亂的人群中,一個只穿著中衣的老道已經追了過來。
赤城子遠遠瞧見,小乞兒與一位錦衣少年交談了兩句,正想上前逼問那錦衣少年,剛剛踏過去兩步,卻見少年靈臺內一陣精光閃現,刺人皮囊。
赤城子心中煩躁。暗道:這便是鬼修的不方便處了。明明神功無敵,卻偏偏能被這些富貴公子、貪官污吏拿捏住。
他只得停住腳,恨得咬牙,冷哼一聲。
待到神功大成,這種富貴公子的血肉,我定要嘗個痛快。
錦衣少年看似魂不守舍,四處張望。其實老道那猶如實質的敵意,早已落入她的眼中。
待老道越過墻頭,去追那破衣爛衫的雷群眾之后。她才抻出腰間的紙扇,輕輕搖動,緩步綴著二人消失的大概方向。
“雷塔雷群眾,這是什么古怪名字。”少年在心里嘀咕,“那老道看起來陰氣逼人,絕非善類。是敵非友,留之無用。”
不多時,兩騎駿馬自后方追來,鞍上穿氈束辮的武士翻身下馬,跪拜說蒙語道:“阿哈護衛不周,萬死難脫。”
阿哈便是蒙語奴才的意思,這錦衣少年擺擺手,說漢語道:“不礙事,我剛剛見到一件趣事,咱們去湊個熱鬧。阿大,把你馬借我一用,阿三呢?”錦衣少年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一旁的阿二忙回道:“我們二人有幸先遇著公主,阿三率著其他護衛,往南市尋去了。”
少年皺眉道:“身在漢地,便要遵漢法,此地不是漠北,以后記得說漢話,公主可汗什么的稱呼也免了,你們喚我千戶大人即可。”
“奴才遵命。”二人道。
少年點點頭,縱起馬來,二奴疾跑跟隨,竟然也不落分毫。
少年心下得意,暗想道:“那妖道看身手,也不過是江湖上尋常三流劍客,竟敢睥睨于我。我這三個健奴久經戰陣,堪入一流俠客之境,若讓我尋到他,定將老道雙目剜下。”
旋即又覺得,那破衫少年言語含糊,如此懼怕老道,想來那竄出的怪蟒必定與妖道有關,這妖道或許有兩手絕技,只阿大阿二未必保險。
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呂先生這句話,她今日才算明了。
于是吩咐道:“阿二,你去尋阿三,讓他多帶人手,實在不湊手,你們就喚知州衙門相助,如今天子正為羈縻蒙衛操心,不怕劉全安這昏官不上趕著幫忙。”
“奴才領命。”阿二翻身上馬,催動健蹄絕塵而去。
……
佛貍兒翻過一座院墻,從龐千戶的后花園中躍出。
不是他不想藏在里面,而是大戶人家的宅院,都有家丁莊客護院,時時牽著惡犬巡邏,容不得宵小藏身。
他連翻了好幾家大宅,早已離開娘娘宮所在的宮前街。料想老道已經失了自己的行蹤。于是停下腳步,左右看了看,原來是個死底的葫蘆巷,周圍都是荒宅,倒也僻靜。
他尋了處樹下的頹墻,將背上青衫包袱解下,放在地上,遠遠拿了個枯樹枝,把青衫挑開。
只見包在衣服里的斷肢和頭顱,已經蠕動著和軀體連在了一起,斷裂處長出的密密麻麻肉芽在不斷互相吞噬,把彼此拉到自己所在的方位。
那嬰尸每接上一根大筋,就震顫一下,還未連上的腦袋被震動松了,咕溜溜翻滾到一邊,一根肉芽從軀體里伸出,拉扯著腦袋,往粗短的脖子上拽去。
見此詭譎情景,佛貍兒手腳冰涼,哪怕知道這嬰兒有古怪,可怪到如此地步,還是駭人。
正看著間,那腦袋忽然張開嘴眼,“嘎吱吱”向佛貍兒樂出聲來。
死嬰開口笑,聲音動聽悅耳,如銀鈴。
可聽在佛貍兒的耳中,卻如同炸雷一般。
他渾身發麻,立即下意識向后一躍,懷中抱著的破壺差點摔到地上。
瞬間,只見他剛剛所站的地方磚墻頹塌,一柄湖綠色寶劍,插在墻上。
“可惜,可惜。這一劍沒有斬掉你的狗頭。”
赤城子從墻上躍下,嘆息著拔出寶劍,那寶劍離墻之后扭曲變軟,竟然又化作一條青蛇,縮回老道袖中。
佛貍兒笑道:“道長這大徒弟倒是有趣的緊,不知道又是從哪一方收服的大妖?”
赤城子冷笑道:“這嬰兒可不是妖怪。是那李胖子的兩魂一魄所化,他失了這魂魄,已經成了無識無知的活死人。不過別怕,馬上你就跟他一樣了。”說著右手一抖,長劍鉆出。
這嬰兒竟然就是人的魂魄!
佛貍兒雖有些猜測,可老道一言,還是讓他震驚無比。
若是這老道誆我,可這嬰兒分明不是生人,種種詭異之處,確實七分像鬼。
若是這老道所言不假。那這個世界,就真的有妖魔鬼神了?
修煉成仙,肉身登霄,長生不死,逍遙極樂。這些事也是真的了?
大小伙子誰不想修仙啊?
赤城子看佛貍兒變顏變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便大抵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現在小施主該相信貧道的話了吧。那就站在原地別動,老道助你斬卻三尸,以陰魂之態隨我修煉《太陰壬水訣》。”
說話間身影閃動,手中蛇劍刺向佛貍兒咽喉。
我信你個鬼!隨你修行,我怕是助你修行吧?
佛貍兒身形急退,拍開手中陶壺嘴上的泥封,霎時間臭氣飄散,老道聞之大驚,連忙后退,手中蛇劍嘶嘶怪叫。
佛貍兒眼前一亮,雄黃是他從姨姑手中討來的藥材,當初不過是因為聽誠哥兒說要對付耍蛇人,怕毒蛇行兇罷了。沒想到對這妖道竟有奇效。
他一招得手,哪里肯讓。欺身向前,壺中藥水潑灑出去,老道抖動衣擺,褻褲和大毛腿都露出來了,就是不肯沾染一點雄黃水。
赤城子衣服舞的虎虎生風,卻只顧護住自身,苦了手中的青蛇,雄黃水沾染上去,就是一個黑點,霎時間冒出煙氣,發出焦糊之味。
那青蛇終于忍耐不住,兇性大發,自己曲身向佛貍兒咬來。
佛貍兒正待潑水抵擋,卻見那本應冰冷無情的青蛇,竟然在半空中對自己單眨了下眼,猶如俏皮女子。
話說蛇不是沒有眼皮嗎?
剎那愣神的功夫,那蛇便滑到佛貍兒面前,長信吐出,在他唇上輕輕一舔。
你這什么意思啊?我還是個孩子呢。佛貍兒愣在原地。
那青蛇卻不理會他,在空中繞了個圈,回轉身來,紅口白牙直沖老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