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有命,下吏服其勞。
查抄寺院這種大事,地方也要出人協助,這本來是鄉里的工作,只是平山鄉的駿府直領太小,并沒有設立鄉縂,所以干脆就由案發地的平山莊所代勞。
因為要一次查封兩家寺院,山內通判與松上刑錄兩人分開,各自負責一家。
莊所差役跟松上刑錄帶來獄卒,都是敷知郡的屬吏,沒有駿府傳書,不得擅離職守,更別說越境辦案。
所以只能由山內通判獨自帶著檢非違使廳,隨行的奉公武士前去查封,相對遠些的隸屬引佐郡管轄的濱名鄉。
檢非違使廳根據各國石高,人口數目不同,通常設有最少兩個以上的使廳,總攬轄下各郡發生的刑訟問題。
除了參與裁斷外,一旦出現需要跨郡執法的案件,也是要歸檢非違使廳官員處理,征得刑部推官同意和授權后,就可以獲得抓捕和查封的工作。
遠江國地處東海道,人口稠密,根據駿府於天文二十年大檢帳統計,遠江國十四郡表高二十五萬五千百六十石,共有丁口十八萬兩千於人,故而設立了左、中、右三個使廳來分別管理。
山內通判所在的佐久城檢非違使廳,屬於左廳,一般都是簡稱為遠州左檢廳,或者遠左廳,敷知郡與引佐郡都屬於遠州左檢廳管轄的范圍,由他出面負責正合適。
兩位郎官來時,共乘一輛牛車,因山內通判官職更高,負責查封的梅川院距離更遠,松山信宗就將牛車相讓,自己騎馬相去,一路上饒有興趣,四下遠望。
高師盛亦騎馬并肩相陪。
查封的人手,僅靠從郡中帶來四名獄卒是肯定不夠的,莊所也需要留些人手幫著書役室野平三整理公文。
青木大膳這個付盜,是必須要去的,長谷川隼人跟長田盛氏二人因為是軍役眾,也被臨時征用,一同前往協助,善光院證弘和兩名弟子也要一同跟著,可惜瀨戶方久這些貨商要去三河國販貨,不然有他們在,倒也不至於會覺得人手不足。
北莊萬次郎昨晚連夜送信,一大早兒又跟著兩位郎官回來,一來一返幾十里路,不見沒有絲毫疲態,精神抖擻的在前頭帶路,不由讓人嘖嘖稱奇。
時正農忙,鄉道兩旁的田地間,依舊能夠見到不停忙碌的黔首百姓,似乎對昨日發生的命案渾然不知,就連小孩兒們也都三五為伴,或放養牲畜,挖些野菜;或背著筐簍,沿路拾撿糞柴。
松上刑錄騎在馬上,稱贊道:“去年遠州水患,波及甚廣,那時我帶人前往各鄉協助民部丞施救,遍巡全郡,無一不受侵害,輕者田業受損,重者破家流亡,今日得見平山莊百姓安居樂業,方知為何,郡守稱前任莊頭野山右兵衛治理得力,累功考效,欽定計為上優,被特許拔擢去了郡里。”
松上刑錄今年剛滿三旬,為人雖然圓滑事故,但也算是個良吏。
高師盛早與他相善,同在駿府奉公,雖彼此不算深交,但交談起來也不會覺得拘束,很謙虛地附和著說道:“是啊!我初任本地莊所前,曾去野山右兵衛家中討教,右兵衛敦敦教誨,讓我受益良多,希望在下以后也能治理好莊所,不再出現人命大案,使得良善驚恐。”
松上信宗勉勵高師盛道:“新九郎何必過謙,宗論之案雖然惡劣,但你昨天才剛來到任,和你沒有什么關系。今天我與山內通判來前,朝比奈郡守還叮囑我二人:“宗論私斗,皆是往年郡中放任之罪,非是地方的過錯,不可過於苛責莊所差役。新九郎出身不俗,少時奉公便忠於人事,稍加磨礪,必可為州郡之才,與你二人比肩而立。讓我與山內通判二人,不可輕視無禮。”
敷知郡守,名叫朝比奈元長。
雖是同姓,但根據系譜來看,卻非是出身朝比奈氏宗家,而是西遠江丹波守家。
高師盛很早就聽聞過他的名字,不單是因為高氏與朝比奈氏,兩家世代交好,更是因為對方的武名軍略。
從駿河轉任遠江敷知郡,這處緊要重鎮,既是為了彈壓東三河與西遠江的豪族,同時也是為了秣兵歷馬,編練國眾,今川義元吞并尾張的意圖可謂昭然若揭。
這也代表,留給高師盛準備的時間不多了。
這位丹波守精於軍陣行伍,卻跟板垣信方一樣不通料民之術,只不過更懂得揚長避短,并不以苛政約束,沒有習慣性的用軍法來要求治下的官吏百姓,做到兵砦駐軍那樣,井然有序。
而是任用山內氏豐、松上信宗這樣的能吏,來幫他治理民生,同時上呈疏奏於駿府,輕求德令,撫養郡內受災的百姓。
屬吏偶爾犯有小錯,也都是一笑而過,是以在郡內,不論百姓還是官吏之間的風評,都是極好。
對於這樣有能力、又寬仁愛士的上官的夸贊,高師盛不敢怠慢,略微放緩馬匹,向著佐久城的方向拱手遙施一禮,惶恐地說道:“丹波舅父乃是破城滅國的當世名將,強差人意可比吳侯綏邊之略,實為龍驤,風行東海。尾張守恃其猛鷙,屢犯三河,主公吊民伐罪,兵進安詳,諸將見戰陣不利,又聞織田援軍將至,有的便惶恐畏懼,失去斗志。唯有丹波意氣如常,踔厲奮發,方才獲取一國。新九郎身為晚輩,何德何能,竟然得此青睞”
天文十七年,織田今川兩家因爭奪三河國歸屬,爆發第二次小豆坂合戰,今川軍朝比奈元長擔任一陣大將,作為先鋒出陣,軍凡戰必克,唯安詳城久攻不下,織田家督信秀親率五千於援兵相救,諸將畏懼信秀悍勇,紛紛請求退兵罷戰。唯有朝比奈元長一人,意氣如常,正整理武備,審閱兵馬。今川義元知道后嘆道:“丹波有如吳侯,隱若一敵國矣!”
將之與東漢云臺二十八宿將第二位的忠武侯吳漢相比。
次日決戰兩軍在上和田布陣,前軍先鋒沿山坂道對峙。朝比奈元長親為將士,擂鼓助威,麾下長子朝比奈政貞任先手役,以寡敵眾,戮戰不退,元長又命伏兵岡部真幸率眾,攔腰突入猛進中的織田軍側翼,織田的陣形在一瞬間就瓦解了,從左到右開始全面的崩潰。
勝負已分,織田信秀被迫下令全員退卻,率本隊向上和田砦敗走,在擺脫了今川追擊后,留下兒子織田信廣駐守安祥城,自己率軍退回尾張古渡城。
替主公今川義元一雪前恥,可謂是今川氏能夠順利吞并三河國的首要功臣,是個擅長用兵的軍略大將,深受今川家家督,及譜代重臣的敬重,與武田家板垣信方齊名,被稱為東海道兩大名將,還曾將山本堪助舉薦給駿府大殿今川義元。
丹波守護是西遠江朝比奈家,世代家傳的官職,破克三河一國后,朝比奈元長又被駿府表舉為從五位上的兵庫寮頭,僅次於今川義元本人的正五位下的治部大輔之職,可謂恩寵有加。
高師盛父親的正室朝比奈夫人,便是朝比奈元長的親妹,他雖非朝比奈夫人所出,但按輩分來說也是甥侄,稱呼丹波守的官職更顯親近。
松上刑錄笑道:“郡守好強,新九郎如無志才,豈會輕易夸獎於你。”
人無完人,朝比奈元長性格亦是好強,對於跟板垣信方并列之事一直深以為恥。
多次當眾言稱板垣信方為:“交會無知,使主家受辱;料民無略,致一揆蜂起;勝軍無謀,為一陣大將卻被討死小人之手。如此無知、無器、無謀之輩,當真羞與之為伍。”
說得便是甲斐二十四大將之一,板垣信方一生中的三大敗績。
板垣信方早年負責代表武田家對今川家的外交,在后來今川家進攻甲斐時,未能提前遇見,被追究責任,被放逐到今川、武田交界的山區,直到今川氏親死后才被允許回歸。
武田家攻占南信濃后,擔任諏訪郡代官,因施政太過於嚴苛,引起當地百姓不滿,爆發一揆反抗武田家的統治。
天文十六與村上家開戰之初,幾乎就被村上義清打到全滅,多虧原虎胤的救援才得以扭轉頹勢。十七年上田原之戰時,因開戰之初便小有斬獲而夸兵驗首,沒想到村上軍突然發動急襲反擊,板垣信方反應不及,遂敗亡於亂軍之中。
雖話失偏頗,有自作聲價的嫌疑,但不管朝比奈元長外交方面、政治方面如何,起碼軍略用兵之道,的確是遠勝板垣信方的大將。
“在下不過庸事食碌之輩,刑錄關東源氏名門之后,通判雪齋禪師弟子,二位皆有治佐之才,豈敢望比,就是連野山右兵衛我也是遠遜不如。”
雖然高師盛現在只是莊所代官,但不論郡守或是郎官,都對他還是很客氣熱絡,并不真以微末小吏相待。
自家事自家知,高師盛對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還是清楚的,聽到這一番話,愧感汗顏,還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被人如此夸贊。
敷知郡守朝比奈元長,在下屬面前,不吝溢美之詞,對高師盛夸贊有加,親自替他揚名,并非是真的了解他對未來有著超出常人的“深謀遠慮”,和認可他的才干過人。
心中有數,別人敬得不是他本人,而是遠江高氏,在遠江國二百載的家名,朝比奈元長、山內氏豐、松上信宗等人,話說的客氣,但到底心中什么態度,除了他們自己,誰又能知道?
不管心中如何想,松上宗信作為朝比奈元長的寄騎與力,也算是半個家臣,對於高師盛這個主公子侄,還是愿意多親近的,於是笑著提點道:“你可能可能不知,當年本家小豆坂征討安詳城,正是丹波守的愛將,本鄉的濱名信親大人斬將拔旗,第一個攻上城頭,立下一番槍功,戰后得駿府親賞加封宛行三百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新九郎身為丹波守的子侄,日后要與濱名大人時常走動,多多親善才是。”
高師盛自是點頭應諾,心中算是明白為何郡中來人,知處罰兩家寺院,但對拒絕聽從莊所調遣的濱名家卻是只字不提。
交淺言深,兩人都是聰明人,很自然的就轉而談論其他話題,時而說著駿府奉公時發生的趣事,時而議論一下最近名聲鵲起的武士。
高師盛對自己的地位擺的很正,但落在身旁其他人眼中,他儼然已經成了,得到郡守外戚,備受賞識器重的大人物。
兩人騎馬并行,談笑風生,長田盛氏一路快步緊跟在他們身后,很是眼熱,他與無欲則剛的長谷川隼人不同,很是渴望功名,能夠出人頭地。
有心開口奉承,卻始終插不上話,聽著馬上二人對談,品評時事人物,想象到自家卑賤的出身,不覺自慚形穢,心底失落。
山內通判所認為的以才取士,取的也是武士豪強的武士,遠不是長田盛氏這種鄉野地侍。
一同隨行的善光院證弘,還真的未曾想到過,高師盛竟然有這等出身,覺得日后在平山鄉重開僧院,恐怕還要多多仰仗現在這個不起眼的小莊頭。
不知不覺,眾人來到了善光院。
注釋:小豆坂合戰至攻克安詳城,其實是朝比奈元長之子信置(政貞)的功勞,本人并無見記載,今川滅亡后降服武田信玄,政貞與板垣信方、吉川元春并稱戰國三駿河。
織田甲斐征伐后,被織田信長勒令切腹,兒子信良也死於軍中,家名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