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
午飯是小兔安排的南方菜，清蒸魚，蒸汽蟹，麻辣蝦，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菜肴，雖然每一道分量不多，但數量卻擺了滿滿一桌，秦末明本來吃了煎餅果子，但望著桌上的美食還是胃口大開，囫圇吞棗地連吃了三大碗米飯。
一旁的小兔一邊把筷子架在半碗米飯上，一邊忙著在電腦上處理什么事情。
“所以學院是真的咯？”秦末明捂著滿滿當當的肚子，痛快地打了一個飽嗝。全然忘了剛剛的悲痛感。
“嗯。”小兔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秦末明繞了繞頭發，接著問道：“我叔叔知道我去學院的事情么？”
小兔聽到這句話，眉頭皺了皺說道：“你管他干什么，他連自己活著都不知道，你阿姨的醫療住宿費全是我付的。”
秦末明見此默默點了點頭，他目光掃視著桌上密密麻麻的菜肴，房間豪華的裝修。而自己的叔叔現在八成在某處和乘客砍價，絲毫不關心這里發生的情況。想到這里，他的心里不由得一陣酸楚，雖然大家都看不起叔叔，但有時秦末明覺得他和自己一樣同命相憐。
“我在看你的成績單，這學期144次逃課，72次遲到，高考成績——”小兔的聲音在這里停頓了下來，然后很給面子地跳過繼續念道。“嗯，昨天網吧拿了個穿越火線冠軍。”
秦末明尷尬地捂著臉，說道：“是啊，為什么我這個樣子學院都愿意要我？”
“因為你的父母在很早以前就給你預訂了名額，秦末明，你可不要在那里繼續辜負他們。”小兔眨了眨眼，這么嚴肅的話在她嘴里變得都有些戲虐的意味。
“其實你游戲打得蠻厲害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反應這么快的人。”似乎是為了保護秦末明心中最后一絲的自尊心，小兔在調侃一番之后安慰地說。
“最后還不是輸給你了啊。”秦末明扁扁嘴說道。
“沒有啦，其實我當時就在網吧二樓，聽到你這么厲害，那為了套個近乎就只能插個U盤，用點科技手段，所以當時我看到你在斜坡——”
“作弊死——”秦末明剛想喊出這句話，突然想起小兔那晚的答復，硬生生給憋了回去。
“隨你說了，到時候學院有的是你能施展才能的地方。”小兔看起來好像對那句話并沒有往心里去。
“算了，學院都學什么專業啊？”秦末明想起昨晚在網吧的聊天記錄，當時他覺得小兔是某種類型的人工智能，就像《終結者》里的天網一樣可以瞬間獲取世界上所有人的私密信息，可在他面前坐著的卻是一個又陌生又壓抑的女孩。和雨竹不一樣，小兔的身上散發著自信而又孤傲氣息，讓秦末明覺得難以靠近。
“就和其他大學一樣啊，除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你去了就知道啦。”
“我這樣的學習成績沒有關系的嗎？”
“當然有啊！雖然你信上面的獎學金很高，但是大部分都會被各種課程學費抵消，你成績這么低，到時候估計剩不了多少。”
“是那個信上面的霍洛韋校長安排你來的？”
聽到這個名字，小兔拉著臉搖了搖頭，似乎想起了什么不開心的事。
“當然不是，你不用管這上面怎么說，到時候走中華會的入學流程，和我們華人住在一起，也不用擔心學習其他語言的事情。”
“哦。”秦末明點了點頭，這條消息倒是打消了他語言方面的顧忌。畢竟他就只會一門外語英語，而且除了“How are you”和“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之外崩不出一句流暢的話來。
“對了，我進來的時候看你一臉花癡地盯著相冊上的凱芙琳看呢，我看你感情方面也沒有那么專一嘛！”小兔又露出了她那招牌的壞笑。
秦末明無處安放的臉再次漲的通紅，只是低聲淡淡地否認。
但小兔沒有像預想中的那樣繼續刁難他，她的眼神中的光芒逐漸變得暗淡，然后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電腦。
“你可不要覺得他們是什么好人，秦末明。”小兔嚴肅地說道。“你家人對于你去學院的決定可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為什么？”
“像你這樣背景薄弱的學生在學院是很難有安身之處的，你書上看到的那些老外超級壞的，在學院拉幫結派互相殘殺，而且統一歧視欺負亞洲學生。”
“真的？”秦末明本就飄忽不定的心更加動搖了起來。“有那么恐怖？”
“其實也不是那么明顯的啦......不過你要記住，一定一定遠離這些人，永遠不要相信他們的一句話，那群人變臉比呼吸還快。”小兔托著下巴說道。
秦末明猶豫了很長時間，腦中胡思亂想，面色鐵青，他似乎已經看到一群群穿著黑衣戴著墨鏡的人在學院里明爭暗斗，就像《無間道》里的劇情一樣來回穿插著。
眼瞅著對面的少年越來越神經兮兮，小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從沙發上的LV挎包里拿出了幾張卷起來的文件，從桌面上滑給秦末明。
“不過不用怕，姐姐到時候罩著你，你簽了字就是我手下的人啦。”她眼睛一閃一閃，就像一只古靈精怪的兔子。怪不得起這個外號呢，秦末明暗暗想道。
不過她這樣的隨口一句話，還是讓秦末明怪感動的，從給出事的阿姨掏醫藥費到入學文件，眼前的女孩就像上天派來拯救自己靈魂的天使一般，他感動地吸了吸鼻涕，感嘆自己的父母不愧他童年那一番期待，順理成章地接過了那一沓白紙。
隨意地過了一邊上面的內容，大多數都是關于校紀校規這樣無聊的篇幅，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頁，上面用加粗的大字寫著：
“我已閱讀以上所有條規條例并同意遵守所有內容，并自愿放棄自己目前擁有的一切身份與社會權力。
同意人：”
這擺明了就是生死狀嘛，秦末明大吃一驚，哪有學校會讓簽這種東西？但抬起頭來看著少女堅定的眼神，他游移不定的心還是勉勉強強做了決定。
可就在他想要拿筆簽下自己名字的一瞬間，大門被推開了，兩個影子閃了進來：一個肥嘟嘟，另一個矮小纖細。
“大虎，雨竹？”秦末明眼睛睜得渾圓。“你們怎么來了？”
大虎笑著點了點頭，大步走到秦末明身邊坐下，毫不客氣地拿起碗挖了一勺米飯吃了起來。身后的雨竹有些尷尬地把手里的幾大盒保健品放在地上，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秦末明瞟了一眼對面的小兔，棒球帽的帽檐下臉色有些發青。他趕忙起身示意二人出去聊天，可是沙發上的大虎狼吞虎咽不為所動，秦末明便只得拉著腦袋和雨竹出門，找了一個寬敞的大廳坐了下來。在這里可以俯視四周熱熱鬧鬧的街道，他的家就在不遠處的建筑群里。
路上秦末明打量著雨竹，她今天穿著一條藍色的格子裙，上身套著白色的襯衫，天藍色的蝴蝶結下，細細的辮子夾在長發里若隱若現。
“你們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啊？”秦末明問道。
雨竹低著頭，雙手擺弄著裙擺，小聲說到：“是你今天早上給我發的信息啊......”
秦末明愣了愣，他很清楚的記得自己從來沒有向她說過這里的地址，昨晚也只是單純告訴她看QQ，突然間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伸手掏出手機：果不其然在信息記錄里，他的手機號和雨竹來來回回聊了幾十條消息，他抓狂般地跺了跺腳。一定是小兔干的，這個小巫婆黑進自己的手機號不是輕而易舉？
“你要去國外上學了啊？”
看來小兔把自己的事情全盤托出了，秦末明便吊兒郎當地點了點頭。
“那你今晚來不來參加同學會啊？”她低聲問道。
“阿勒？”他趕忙接著繼續點頭，這次的幅度更大了。他肯定要去啊，再不去以后估計就沒機會了......
雨竹無聲地“嗯”了一聲，平靜地望著大理石地板。二人之間又是一陣難忍的寂靜。
秦末明感覺頭上有點冒汗，每次和雨竹聊天氣氛總是像太平間一樣尷尬，有時候他想要是自己能在這種時刻多來點勇氣，說不定就能來幾句“活躍氣氛”的土味情話，可是即使現在的自己馬上就要走了，卻還是擺脫不了那一股衰氣。
就在這時候，秦末明想起了一個故事，也是很久以前在老人的書攤里讀到的：王國都城淪陷，騎士帶著公主一路逃離，身后是浩浩蕩蕩的敵人軍隊。他們一路跋山涉水，兩個人之間并沒有太多共同話題。但是耐不住寂寞，騎士一有時間還是給公主講自己喜歡的戰爭故事，公主除了他也沒人可依靠，于是就勉為其難地聽著。
秦末明一時間想不起來他們的結局了，只是單純覺著他就像那個騎士，而公主就是雨竹。他們雖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每次自己講話雨竹都靜靜地聽，也不發表她的意見。
他拼命地回想著接下來的劇情，直到一雙純白色的球鞋映入秦末明的眼簾，打破了這凝固的死寂。
“秦末明這是你女朋友啊？”李梓玥，也就是小兔一手插著兜在他們對面坐下，一臉戲虐看著蔫蔫的秦末明，大大的眼睛里閃著光。
秦末明滿臉窘迫，急得鼻孔里往外冒火，眼前的女孩真是一點都不給自己好臉色看，在他身旁雨竹臉紅得就像成熟的桃子，低著頭一身不吭地擺弄著裙擺。
“算了，聊點別的——你收拾好東西沒有，我們馬上就要出發了。”見情況有些不對，小兔也覺得自己玩得有些太過火，便換了一種方式繼續調侃秦末明。
秦末明當然知道面前的女孩的用意，她在用隱晦的方式勸自己回頭是岸，那眨著的眼睛一閃一閃，就像自己信中的未來一般飄忽不定，隨時都會一閃而逝。
“你們是同學啊？”雨竹沉默良久，小聲問道。
小兔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目光毫不吝嗇地上下打量著雨竹：“我是他師姐，秦末明是我徒弟，是不是啊秦末明？”
“嗯嗯！”秦末明趕忙點頭，他巴不得現在這個巫女收斂起來，給他和雨竹一個最后獨處的機會。
“那你在國外一定上學很久了吧？”雨竹問。“你們家移民了嗎？”
“沒有，我是中國人，只不過在那里住校而已。”小兔不假思索的答道。
秦末明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班里的歐陽峰，他對他們家了解不多，但好像聽郭老師說他大學也要出國留學，當時千篇一律的課桌上，只有他除了日常的復習題外羅列著一厚排的申請資料，自習課周圍時不時會傳來羨慕的目光——包括秦末明自己。他多想和那個少年一樣萬眾矚目，選擇自己的人生啊！現在自己有了這樣的權利，但身旁的那個影子又勸說他放棄。
小兔接下來倒是很給秦末明面子，她對著雨竹夸夸其談，說秦末明是一個多么多么優秀的人，還拿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照片給雨竹看，上面的“秦末明”從小到大周游世界，法國巴黎，泰國曼谷......秦末明湊過身子望去，照片上的人和自己長的一模一樣，有一張照片拍在午后，秦末明靠在溫泉旁的木椅上，一身名牌，黑色的墨鏡反著自信的光芒，和現在衰衰的自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么看來小兔還真有本事，至少秦末明看不出來任何PS的痕跡，但圖像上的人明明確確就是他自己。然后小兔拿出了一本履歷，上面密密麻麻羅列著秦末明18年來取得的各種世界級獎項，什么國際高爾夫聯賽亞軍，意大利某紅酒協會榮譽股東等等，幾百條描述下面是一個個五顏六色的證章，各個組織負責人的簽名，最下方是秦末明自己的簽名：“Ming”，由流暢的英文花體書寫而成。
文件字里行間都給秦末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成功版”秦末明，正驕傲地告訴衰衰的自己，這世界存在著某種意義上的“第二條路”。
“哇。”雨竹讀完這些證書，扭頭望向秦末明一臉驚羨的目光，在她心里秦末明的人設已經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似乎他現在的衰氣已經變成了另一個詞：含蓄，或者說謙虛。
“呃——師姐。”秦末明尷尬地開口說到。“我可以明天早上再走么？”
小兔顯然對“師姐”這樣的稱呼頗為滿意，她滿面春光地點了點頭，但那令人舒緩的臉色很快又變了回來，寒冷而又堅決：
“不行。”
秦末明嘆了口氣，他望著眼前的景色，燈光交錯，奢華而又夢幻，在身旁的影子變得那么觸手可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前，他面對著兩條截然不同的抉擇。一條是改變，而另一條是毫無頭緒的愛情。
其實秦末明這人雖然點子很多，但沒有什么太宏大的夢想。他在這個沒有認同感的地方待了18年，有些時候覺得也蠻習慣的。當高一看到雨竹邁進教室的影子時，他就一瞬間覺得人生有了點方向，生活有了那么一絲意義。雨竹平時在班里待自己這個衰小孩也不賴，如果就這么拍拍屁股走人得多遺憾啊？
他本想解釋給小兔說他今晚要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離別的同學會，如果雨竹接受他的表白，他就打算平平穩穩地留在這里；反之就不留遺憾地前往學院，順便風風光光地告知那群班里平時嘲笑自己的同學們，曾經那個成績墊底，不受待見的衰小孩被某所頂級的國外私立大學錄取，了了多年積怨在底的怨念。可小兔那兩個字，徹底斷絕了他腳踏兩條船的想法。
小兔不緊不慢地收起了資料，一旁的雨竹起身離去，說是要看看秦末明阿姨。望著那天藍色的背影，秦末明就像一根蔫黃瓜一般搖了搖頭，他下了決心說道：
“那好吧。”
小兔對著他笑了笑，長長的睫毛彎得就像月牙一般漂亮。然后晃了晃手里的偽造文件，似乎預示著他未來在學院中的美好未來。
“我不去了。”
秦末明感覺這是他人生之中最為大膽的一句話。“留在這里也挺好的。”
“當真？”小兔聽到這句話愣了愣神，然后不可置信地問道。“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不是啦，我只是覺得呆在這里更好一點，反正去了也看不著我爸媽。”
“你要知道錯過了這次機會，你可就和學院失之交臂咯。”
“嗯。”秦末明點了點頭。“反正出國讀書也一樣拿不到好成績......”
“算你狠，依我看雨竹長得也就那樣嘛，居然能讓你放棄金卡名額。”小兔吐了吐舌頭，有些懊惱地把頭扭到一邊不再說話。
秦末明眼神有些呆滯地望著玻璃桌子，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資料上的學院又繁華又夢幻，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五彩琉璃的幻夢，突如其來而又不切實際，也許很快自己就會在網吧的椅子上醒過來，繼續吃桌上半涼的泡面。繼續自己無聊而又平凡的人生。
“那就在這封保密協議上簽字吧，我今晚還有另一個學生要見。”小兔無奈地將一封協議放在桌上，順便遞給了他一支筆。“從現在開始，一切關于學院的信息都會向你封閉。”
秦末明咬著牙拿起筆，在下面歪歪斜斜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猛的起身抹了一把淚水，飛奔著跑回房間。
小兔一臉鄙夷地目送他離去，隨后將保密協議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她靠在電梯門旁注視著夕陽西下，從兜里掏出一個黑色的Vertu手機，順便往嘴里塞了一顆剛開封的草莓棒棒糖。
“你們出發了嗎？”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在電話另一端響起。
“本來我想讓小明和同學在這里告個別的，結果他陪他女朋友去了。”小兔無奈地噘噘嘴。“我要去搶另一個學生了，你想辦法搞定他吧，留給他測驗的時間不多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有些急促：“你們部門可千萬不能放棄小明，我現在可保護不了他了嘞！”
“我感覺我們有點急了，那小子似乎不相信學院呢。”
“難道還得給單獨為他安排個盛大的招生Party嗎？”
“沒關系，我把地址發給你，反正他表白肯定不成功，你到時候把他抓出來就行。”
“等等，他要和誰表白？”
“宋雨竹啊。找書苑wｗw.zhaoshｕyuan.com ”小兔狠狠地將棒棒糖咬碎，在嘴里嚼了起來。“說實話你倆還挺像的。”
那聲音沉默片刻，但很快開口用更急促的聲音說道：“要不是擔心他過不了入學測驗，我就讓他和秦嶺一起去學院了！這小子簡直沒藥可救。”
“叔啊你先別急，要不實在不行......我叫霍洛韋校長安排他入學吧，他們那一套生米煮熟飯的策略可能更適合秦末明。”小兔戲虐的說。
“可千萬要不得！”電話對面的噪聲讓小兔手里的Vertu震了震。“天曉得那群老外能干出什么事情來，你忘了艾蓮娜怎么死的嗎？”
“那叔你可得加油咯，放棄初戀可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你都做不到可別指望他能放下。”小兔咽下了嘴里的碎糖，然后不知道又從哪里摸出來一顆嶄新的藍莓味。
“但是他可沒有選擇的余地啊！”通話在話音落下后掛斷，只剩下空靈的嘟嘟聲。
秦末明推開臥室的房門，阿姨握著雨竹的手，午后的殘耀映著側臉，二人在他眼里竟有一絲莫名的相似；他靠在門上望著雨竹，藍色的蝴蝶結仿佛在發著光。秦末明心里已經下定了決心，他要鼓起勇氣說出憋在心底的那一句話，那怕拋棄全世界。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嘗試改變自己的人生，再后來他也因為相似的事情犧牲了更多更多。
“我們都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吶。”這是Ming在未來日子里經常感受到的一句話。
命運多數時候是固定的，但是人卻可以做出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