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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露為霜

小說:北邪夢游記之繡旗志 作者:上古北邪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梅子坐在院子里,一邊看著弟弟福生,一邊背誦著母親剛教的蒹葭。福生蹲在地上,正撅起兩瓣肉墩墩的屁股,拿一根小木棍捅著螞蟻窩。

  這時有人跨過門檻走了進來,手里還捧著一件衣服。

  梅子認得她是二進院里的日本女人,她總是身著奇怪的衣服,腰上還背著一個不知道用來裝什么的包袱。并且常年穿著木屐,一路走來小碎步噠噠噠響的甚歡。

  梅子不太喜歡這個女人,因為她的眉毛出奇的又粗又短,像兩只蛾子翅膀,這已經超過了梅子的審美極限,甚至于梅子曾一度固執地認為這女人是鐘馗變的。

  但梅子卻很是喜歡她穿的衣服,看上去溫柔好看。聽母親說,那奇怪的衣服叫和服,眉毛呢是效仿中國唐朝的蛾翅眉畫的。

  和服?梅子反復念著,心想等自己長大了,也要穿來看看。至于什么蛾翅眉,就算了。說不好被鐘馗看到要捉走的。

  想到這里,梅子看了看院門上的鐘馗像,那鐘馗怒目而視,正瞪著自己,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

  梅子,你母親呢?日本女人的說話聲打斷了梅子的天馬行空。

  梅子不敢看她的眉毛,低下眉眼看著她手里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折成方形,就像一塊白色的豆腐,煞是好看。

  日本女人見梅子沒說話,便微微一笑,把盛衣服的木盤放在旁邊的石凳上,拿出幾塊糖說:嗯?給你的,很好吃呢。

  梅子聽著她半生不熟的國語,很饞地瞧了瞧那幾塊糖。于是大著膽子偷偷地去看她的臉,就見她那兩只蛾翅似乎扇了扇,登時嚇了一跳,抓起糖塊飛也似的跑到了福生旁邊。

  日本女人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搖搖頭,端起衣服進屋了。

  梅子數了數,一共七塊糖,于是分給福生三塊。福生立刻扔掉小木棍,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吃了起來。

  梅子卻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得裝進了口袋里。心里好奇地想知道日本女人找母親要干什么,便悄悄走近門旁邊,向里面張望。

  屋子正中是一間很大的門道,左右各有兩間臥房。梅子看到母親正坐在門道當中的繡床旁邊繡著東西。那日本女人則坐在旁邊仔細看著,一邊說話:王太太,你的手藝真是太出神入化了。上次繡的那件衣服,川煙夫人非常喜歡。

  只見母親輕輕一笑,說:過獎了。原子小姐是有什么事么?

  日本女人原子笑著說:真是麻煩王太太了。下月初的舞會,還需要仰仗您的手藝。說著從袖中掏出一條小金魚,遞給了母親。

  母親也不推讓,收了下來。

  原子鞠了一躬,說:有勞王太太了。

  母親微微頷首回了一禮:原子小姐不必客氣,您還沒說要什么花樣的呢。

  梅子正好奇想聽,卻看見原子輕輕地湊到母親耳邊說了幾句。母親微微地皺了皺眉頭,馬上又恢復了滿面的笑容,說:請原子小姐放心,一定讓您滿意。

  原子把衣服托起來,呈給母親,然后再度鞠躬,便起身走了。

  梅子見她出來,連忙大跨幾步跑到石凳這里。

  原子朝她笑了笑,便出了院子。

  梅子正望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門外。忽然福生哭了起來,梅子低頭一看,原來是他自己不小心咬到了手,便趕緊把他抱起來進了屋。

  母親正在繡床旁邊忙活著,聽見動靜,起身接過福生哄了哄,對梅子說:梅子,餓不餓,餓的話伙房有早晨蒸的饅頭,還在鍋里熱著呢。

  梅子搖搖頭,清脆地說:不餓。媽,我也想穿和服。

  母親聽到她的話,忽然雙眉一挑,嚴肅地說:和服不是你應該穿的,以后不許再提。

  梅子嘟囔了一聲,頗有些委屈:為什么啊。為什么你就能繡。

  母親嘴唇一動正想說什么,卻又馬上改口,神色緩和地說:梅子,你看你現在穿的這衣服多漂亮啊。

  梅子低頭看了看,確實,今天的這件衣服還真好看,淡色的偏衿小衫,領邊上繡著一圈玫紅色的五瓣梅花。這是母親特意繡的,她說希望梅子像梅花一樣。

  梅花是什么樣,不就是五瓣么。她摸摸那些梅花,又想:不過真的好看呢。比起穿和服還得走小碎步,這可方便多了,幫母親跑腿,看弟弟,上樹下河一點也不受影響。

  正想著,就見父親急匆匆跑了進來。

  大。梅子喊了一聲。

  誰知父親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摸她的頭,卻將帽子一脫,扔給梅子,也顧不上抱福生,一屁股便坐在椅子上直喘氣。

  母親連忙放下福生,給他倒了一杯水,問:著急忙慌的,怎么了?

  父親臉色煞白,緩了半天才喝了一口水,說:蛇灘處決了幾個犯人,說是漢奸。

  母親神色奇怪,問:漢奸,那你怕什么?

  父親搖搖頭,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你忘了,今年開春也是處決了幾個漢奸。頻率有點高啊。

  母親立刻變了神色,但馬上轉頭,溫柔地對梅子說:梅子,去街口王大娘那拿些菜回來,就說媽晚上過去結賬。

  梅子正看著父親奇怪呢,聽到母親吩咐,只好答應一聲,從伙房拿了菜籃出來了。

  這座宅子是三進院,最里面梅子一家獨占。二進則住著兩家,一家是買賣人,長年不在。另一家就是剛才的日本女人井伊原子。外面院子則住著銀器匠老朱和街口榨油糕的老王家。王大娘便是老王的媳婦,平時在油糕攤子旁賣些新鮮菜蔬。

  梅子一邊走,一邊看著各戶人家。他們白天都不在,只有銀器匠在家干活,他看到梅子便打了個招呼:梅子,今天的褂子真好看啊。

  梅子望著老朱濃濃的兩道眉,心想這可比蛾翅膀好看多了。她走過來,老朱正拿著長鉗鉗著一只還未成型的銀簪子,伸進水中。只聽刺啦一聲,水里冒出了一股白氣,梅子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幾步。

  老朱憨厚地一笑:怕了?平日里不是很膽大么?

  梅子不服氣地哼了一聲,飛快地跑出院子。誰知剛出門口,便迎面撞到一個人身上,摔了個趔趄,菜籃滾了老遠。

  那人連忙扶住梅子,撿起菜籃,滿嘴黃牙一露笑著說:哎呀,這不是梅子小姑娘嘛?

  一股煙味夾雜著濃烈的茉莉花香撲面而來,令人作嘔。不用抬頭看便知道是隔壁街的媒婆。梅子心里有些厭惡,一把奪回菜籃,做了個鬼臉跑開了。

  炸油糕的地方,在街口拐角處,有兩個戴瓜皮帽的一邊閑聊,一邊等著出鍋。梅子走到旁邊菜攤上問王大娘拿了些黃瓜和青菜,王大娘給她整整齊齊裝好,連珠帶炮地說:梅子,今天可真好看。你媽干嘛呢?晚上到大娘家來,給你做好吃的。

  梅子點點頭,望著王大娘略微粗糙的白圓臉說:啥好吃的?

  王大娘一點梅子額頭,嗔溺地說:饞貓。然后悄悄地湊到她耳邊:土豆撥爛子。管飽。

  梅子立刻眉開眼笑,使勁點頭。她將籃子放在一邊,蹲在那里瞧著來來往往的人。那兩個瓜皮帽美滋滋地拎著剛出鍋的油糕走了,老王將炸鍋拎了起來架在鍋架上等著下一個。他朝梅子咧開嘴笑了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便背靠墻瞇著眼睛似乎睡著了。

  看吧,只要有人走來這邊,老王立刻就跳起來,拔火,坐鍋,拿筷子,夾糕胚,一氣呵成,等人過來,糕已經開始冒泡了。

  梅子看著老王,心里開始演戲。絲毫沒有注意到有人走過時,悄悄將什么東西扔進了菜籃。

  看了一會,梅子告別王大娘,便回家了。父親不在,福生也睡著了。母親白葉正在廚房忙著做飯。

  梅子把青菜取出來:媽,王大娘說晚上叫我們去吃土豆撥爛子,管飽。

  白葉笑著說:我看全汾陽城,沒有不知道你饞的。

  梅子努努嘴,心里很是高興,去拿黃瓜時,才看到菜籃底躺著一張紙條:媽,你看這是什么?

  白葉擦擦手接過來展開一看,臉色微微吃驚,趕緊問梅子:哪來的?

  梅子搖搖頭,看著母親緊張的神色,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白葉沒有再問,轉手就扔進了火灶,火苗忽閃幾下,紙條瞬間便化成了灰。她對梅子一笑:沒什么,只不過是一句傳教的話,最近不是很多傳教的么?

  梅子恍然大悟:喔,就是十字架那個嘛?

  對,就是那個。那叫天主教,是外國傳進來的。白葉點點頭,然后又說:梅子,饅頭快熱了。媽出去一下,看看你大回不回來吃午飯。待會啊你切點黃瓜端著去上屋,順便看著弟弟。

  梅子點頭嗯了一聲。一雙明亮的大眼望著母親白葉看似平靜的臉。但是她知道,此刻母親心里已經炸開了鍋,因為她只要一緊張,手就會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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