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基進了屋,正看見娘三抱頭大哭,驚了一嚇,連忙問:這是怎么了。
梅子一見父親,立刻撲進了他懷中。
白葉擦擦淚,道出了原委。
王新基聽完,立即說道:這事也是遲早的。這樣吧,娘以后就別回村里了,住下來不走了。
外婆漸漸止了哭,長嘆了幾聲:算你小子有良心,小時候沒白看護你。
白葉將桌上一任物件收拾起來,拿回屋放了。
王新基轉頭吩咐梅子:女子,去隔壁街賣豬頭肉的包半斤回來。就說大下午出去給錢。
梅子應聲出來了。正值中午,街上很是安靜。她好幾天沒出來逛了,左瞅右瞅的感覺甚么都新鮮。剛拐巷子口就聞到一股饞人的肉香,梅子緊跑幾步,進了院兒。
掌柜在當院正拿笊籬從鹵湯鍋里撈著碎末,抬頭看了梅子一眼說:是你啊,今兒來晚了,沒了。說著他澄了澄油:也是怪了,夜來半夜就有人買走一大半,也不嫌剛下鍋還生著哩。上午卻沒一個鬼影兒。得,臨了,早上那人又來了,把剩下的都搜刮走了。梅子呀,你就遲了那么一小步。
梅子有點失望,眼睛望著鹵湯直流口水。
掌柜的撈了一通啥也沒撈著,笊籬中只有些煮落的調料葉子。他看著梅子忽然笑了:梅子,饞了?
梅子使勁點點頭,心里忽然有了希望。
掌柜的豎起食指噓了一聲,然后拿了個碟子,一彎腰在旁邊架子底下悉悉索索弄了半天,才站起來。
梅子立刻聞道一股撲鼻的香味,眼前一亮,竟是一小碟切好的醬豬頭肉片。
只見他扯過幾張麻紙來,將肉悉數倒在紙上,包起來遞給梅子說:也就是老王,別家來了,湯汁都沒有。
梅子看著他,接過來說:我大說下午出來給錢。
掌柜的擺了擺油滋滋的手,晃著油亮的臉說:得了,快回吧,
梅子對他笑了笑,喜滋滋地就往出跑。還沒到院門,就聽巷子里一陣狗叫。她探頭一看,就見從巷口飛跑過來幾只狗,正往這院子里撲來。
梅子頓時嚇壞了,還沒等她張嘴叫喊,就感覺一只滿是肉味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從后面將她拎小雞似的扔進離院門最近的屋子,卡拉一聲從外面鎖死了。
梅子一骨碌爬起來,正要叫喊,就聽見狗叫聲進了院子,登時嚇得不敢說話了。
這幫畜生,吃,吃,讓你們這幫齷齪狗子吃。這是掌柜的聲音,充滿了憤恨。
誰狗子?就聽一個男人扯長音兒,高聲叫著進了院兒。
啊,沒,沒,我說是皇軍的愛犬。掌柜的語氣軟了下來,陪笑著說。梅子有些好奇,不禁湊近門縫去看。
院當中鍋旁邊有三只大狼狗,正在那呼哧呼哧地啃著肉骨頭。
一個穿黑褂子的男人梳著油亮的頭,背對這邊站著。
掌柜的哈腰站在旁邊一個勁夸
:這犬就是好,你看那毛油光水滑的,也就是您,別家誰能啊。
黑褂子叉著腰說:去去,別啰嗦。肉呢?
掌柜的急忙從架子下面掏出來一個包,呈給黑褂子:孝敬您的,這幾天豬少,夜來就宰了一只,這還是一煮出來就給您留著了。
黑褂子歪著頭嗯了一聲:行了。明天再多點,這可不夠吃的。
掌柜的苦笑得一咧嘴:您行行好,我這也是緊好的留著。
黑褂子掂了掂那包豬頭肉:行吧,這幾天有沒有奇怪的人來啊。
掌柜的連連搖手:沒有沒有,您也知道,我這買賣,都是老主顧。您也熟的,那老宋家,老郭家,,,,,
黑褂子不耐煩擺地擺手:行了行了,去去。說著轉身就往外走。
梅子嚇得連忙躲起來,只在一瞬間看見那人臉黃黃的像個病癆鬼。
狗嗚嗚地跟著黑褂子走了,掌柜的一路送出院門,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回來。
梅子偷偷瞧著他走回去一腳踢開剛剛給狗吃過骨頭的盆,罵了一句:齷齪的。那盆被踹了老遠,嗡嗡轉了幾個圈停住了。他唉聲嘆氣地又跑過去撿了回來。正要收拾院子,忽然拍了下腦門,哎呀一聲,便趕緊跑來這邊把門打開了。
梅子急忙站起來,她心知掌柜的是好意,所以并沒有害怕。
掌柜的憨憨一笑,不知如何安慰她,搓著手說:不怕,不怕,剛才那狗太狠了,我怕傷著你。他們已經去了南頭,快回家吧。要不老王等急了。
梅子閃著晶亮亮的大眼看著他,忽然一笑。
掌柜的隨即也笑了起來。
梅子一閃身跑出來,身后傳來掌柜的叫喊聲:對了,往后中午別出門!
她幾乎是一口氣跑回家的,剛進院門正好碰上要出去尋她的父親。
哎呀,干啥去了,這么一陣子才回來,急死我們了。王新基急切的嗔怪著,拉上她就往回走。
梅子邊走邊說:剛才我遇著大狼狗了。
啊?王新基連忙拽住她,蹲下來扳著身子左看右看,著急地說:沒有咬吧,沒有咬吧。
白葉聞訊跑出來焦急地問:哪來的大狼狗。沒咬著吧
梅子搖搖頭,將一小包豬頭肉交給母親,說:肉掌柜救的我。說著便把剛才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白葉聽得心驚肉跳。不住地埋怨王新基,不該讓孩子去。
王新基充耳不聞,來回踱著步。
梅子望著父親坐立不安,隱隱感到有甚么不好的事。
好女子,你再說說,肉掌柜說誰買了一大半肉。王新基又蹲下來,壓低聲問。
梅子也低聲回答說:只說一個人,不嫌生就買走了。
白葉也蹲下來悄悄說:怎么回事,有問題?
王新基嗯了一聲,臉色頗為緊張:先吃飯吧。一會再說。
一家人很少聚在一起,今天又特意割了豬頭肉。外婆甚是欣慰,說要多住幾日,帶帶孩子們。
王新基顧不上說話,急匆匆扒拉了幾口便出門了。
梅子勤快地幫母親收拾好碗筷,便回屋子準備寫字。
王頭在不在,頭兒在不在。梅子聽見一聲叫喊,跑到門簾那掀開一條縫偷偷看去。
只見一個穿父親衣服一樣的人氣喘吁吁跑進來:哎呀,太太在家啊。頭兒在不在。
白葉忙應聲說:剛才就出去了。發生什么事么。
嗨,緊急任務。那人喘了口氣,又說:都是得罪人的事,您可不知道,城北那瞧病的郎中被抓了,上頭命令我們急審呢。
啊?白葉目瞪口呆:郎中不是看病的么?
是啊,您說這。那人看了看院里沒人,又說:說是審不出來就要關黑房子。
話一出口,梅子清楚地瞧見母親拿針的手抖了幾下。
我得走了,太太。頭兒回來趕緊叫過局子來。我再去找找。那人說著跑出去了。
白葉才回過神來,急忙叫道:你去南街看看吧,指不定在那查訪呢。
好嘞。遠遠地那人應了一句。
梅子躡手躡腳回到炕上,心里想著黑房子是甚么,怎么把母親嚇得發抖。要知道,母親只有在特別緊張時才會發抖。不知不覺間,她竟在紙上寫下了黑房子三個大字。
一下午沒事,晚上掌燈的時候,白葉進來叫梅子吃飯,看到她描紅,很是高興地拿起來看著:不錯,梅子進步了呢。
忽然她看見黑房子三個字,嚇得一噤聲急急地揉成一團:以后可不敢寫這幾個字。
梅子問:為啥?
白葉說:晚上再說,趕緊收拾吃飯。記著,說也不能說。
梅子見母親一臉嚴肅,連連點頭。
晚上,本來想著聽外婆說些新鮮事,什么夜游神的銅鈴眼大椽子腿,小狐貍飛來飛去,鬼打墻諸如此類神奇怪異之事。誰知外婆一挨枕頭便睡著了,還呼呼打著呼嚕。
梅子嘆了口氣,只好瞪著黑乎乎的房梁,便想起黑房子。心想也不知道是甚么樣子,干什么用的,為什么母親害怕。
這么想著想著便睡著了。恍惚間感覺自己被關在了黑房子里,有兩只狼狗在外面跑來跑去,隨時等著吃她,梅子嚇得尖叫一聲,驚醒了。
怎么了?黑暗中聽見母親挑簾進來,拉著了燈。
梅子坐在炕上直喘氣:我夢見,狼狗要吃我。
白葉抱住她輕輕拍著:不怕,不怕。一個夢而已,不怕啊。
緩了一會,梅子才又躺下來睡著。
雨淅淅瀝瀝下著,空氣已經很冷了。
白葉一大早便找出厚門簾掛起來,炕灶也生著了火。
外婆抱著弟弟在炕上暖暖和和地玩著。
母親將繡床搬在了炕下面,點了一盞很亮的煤油燈放在炕桌上,昏暗的屋子霎時明亮起來。
媽,我能問一個問題嗎?梅子有點猶豫不決地問。
白葉嗯了聲,手里飛針走線。原子的衣服馬上繡完了,宋家小姐的也繡了一大半。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梅子憋了好久,才問出來:媽,什么是黑房子。
白葉看了她一眼,隨即又低下了頭,好半天才說:就知道你好奇。也罷,就告訴你也是長見聞。那黑房子是關人的,里面很可怕。
梅子聽母親回了她,連忙追問:關什么人?
白葉又停了半天才說:犯人。
梅子不明白犯人指什么,但又有些模糊地感覺不好:犯人是不好的人嗎?
白葉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有時候好人也會變成犯人,不好的人也會變成好人。
梅子頓時不明白了:那到底啥是好人,啥是不好的人?
白葉顯然被問住,針尖停在半空,映著燈光。亮晶晶地閃了一下:嗯,好人,不好的人。這個很難分辨。有時候你看著好不定有多壞呢,有時候你看著不好其實很好。就像油糕一樣,如果都捏成一個形狀,下鍋一炸,誰能分得清里面是啥餡呢?
梅子聽得有點流口水。但道理卻聽懂了:那怎么分辨好不好呢?
母親還沒說,外婆先說了:油糕好不好,吃了才知道。
福生咿咿呀呀地嗯著,逗得大家直笑。
梅子又問:有沒有什么辦法,一眼看出來好不好呢?
白葉這回卻沒有思考,脫口就說:憑心。
梅子反復嘟囔著:心?心是啥樣?
白葉不再說話。,專注地繡著。
福生坐在外婆懷里睡著了。梅子也有些困,爬到炕上依偎在外婆旁邊。
窗外雨下了一整天,一場秋雨一場寒,看來天馬上就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