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這一天是周日,按照雙方家庭約定,中午12時在萬豪國際酒店會親家。
男方周家作東,人自然要提前到場,父親周家豪、姐姐周子雯、姐夫方彬、外甥女毛毛。毛毛9歲了,患有輕度自閉癥,新雇的保姆二丫守在身邊。
母親年前去世。父親曾和母親一道堅決反對這門親事,近日態度大變,天天催促盡早完婚。周子明猜想父親一定是動了找后老伴的念頭,搞不好心怡目標都有了。
周子明立在窗前看著外面的停車場,時不時抬腕看表,神色有些焦急。
周家豪坐在長條沙發正中,蹺腿仰靠,手攥一把紙扇,表情嚴肅,偶爾抿一口茶。
天氣還沒到熱的時候,他的這把紙扇顯得尤為刺眼。
周子雯和方彬分別坐在兩側單人沙發上。
周子雯側身小聲囑咐:“老爸,我先提醒一句,一會兒依朵爸媽到了,別一臉的階級斗爭,裝,也得把場圓下來。”
周家豪卻嗓門挺大:“你啥意思?一會兒衣服一會兒鞋,這會兒連表情都要求上了,拿我當演員哪!”
說罷,他“叭”抖開紙扇,邊搧邊轉向兒子高聲說道:“子明啊打個電話,問問到哪兒了,說好的12點,這眼瞅半刻鐘過去了。”
周子明回頭無奈一笑,說:“這個時間段堵車,您別急,我下去迎迎。”
“胡說,大禮拜天堵什么車?”周家豪接下壓低聲音有意背著二丫說:“依我說這就是鄉下人的毛病,明顯加故意,表示他家姑娘金貴,我們周家在求娶,哼,耍小聰明。”
走過的周子明聽到父親抱怨似乎早已習慣,折身問子雯:“姐,毛毛可能餓了,讓服務員先上點吃的吧?”
周子雯心疼弟弟,說:“甭管,你去樓下大廳候著,順便打個電話。這么遠的道,萬一路上刮了碰了,別因小失大。”
等周子明出去,周子雯又吩咐兩名垂手而立的服務員到外面將門關嚴。
她沉下臉斜睨父親,說:“屋里沒外人,爸,我還得說你一句,今天干啥來了,不是找茬挑事兒的時候呀。子明三十好幾了,給點面子行不?你這邊鼓敲了多少年累不累呀。”
周家豪用紙扇敲打茶幾,一臉不耐煩:“事實在這擺著怪我說嘛。”
周子雯提高嗓音嚷道:“爸,您是聽不懂我說的話,還是故意裝糊涂?”
另一側的方彬咳嗽一聲,提醒周子雯:“跟爸說話要注意態度。”
周子雯表情夸張地拍打胸口,連續作了幾個深呼吸,走過來蹲到父親前面,央求道:“咱倆講好的,睜一眼閉一眼,順順當當把子明和依朵的婚事一辦,您不就大功告成了嘛。”
“誰不想順順當當的,兒女婚姻大事,初次見面,不說提前總應該按時來吧?這是不是最起碼的尊重?”周家豪滿心不快。
周子雯繼續勸說:“您說的完全在理。事已至此,這禮儀小節,跟你兒子人生的大事比起來熟重熟輕?多替子明想想,三十好幾了,再因小失大,您可真成了周家無后的千古罪了。”
周家豪嚅囁狡辯:“老常家一直不積極,你媽又病了幾年,責任不能扣我一個人的上。”
周子雯說:“沒人比我清楚,根子是在子明身上,非依朵不娶,又沒造反的勇氣,換了旁人早帶上依朵跑南方找個工作,躲你們遠遠的,說不定孩子都上學了。”
一聽這話,周家豪徹底沒電了,沉吟半響,又邀功地說道:“自從你媽走后,子明只字不提,依朵呢,一門心思忙她自己的公司。今天會親家,若不是我天天催,天天逼,還不知道拖到什么時候呢。”
周子雯笑了,“這不就對了嘛,在單位您是局長,把方向,看大局。在家也要同樣,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一概視而不見。”
周家豪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鄉下人,窮親戚多,麻煩事多,依朵又要強,子明性子太軟,沒主見,操心的日子在后頭呢。”
周子雯站起回到坐處,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更何況一愿打一個愿挨,您哪別閑吃蘿卜淡操心,有精力多想想自己的晚年生活吧。”
周家豪哼了一聲,說:“你倆哪個也沒少操心!”
周子雯繼續自己的話題:“您年底退休,今天把子明結婚的日子定下來,應該說完美人生完成了一大半。接下來的主要問題,是退休后跟我、跟子明,任選任挑。想圖清凈,雇個保姆,或者干脆找個后老伴,游山玩水去。”
“開什么玩笑,沒大沒小。”周家豪拿出長輩口吻大聲喝斥,眼角卻偷溜女兒的神情想探個究竟。
周子雯喝了口茶,蹺起二郎腿,語調拉長放慢:“聽說最近社區的宋大媽常往咱家跑,是不是在推薦單身婦女干部啊?”
周家豪連忙否認:“別瞎猜,老宋找我是為她們家老陳,退休在家閑不住,愛好攝影,一個人往外跑不放心,想拉我作個伴。你呀,把心放在你弟弟身上,婚姻大事,一定給我張羅好。”
“那是必須的,我媽不在了,當姐的就是半個娘。”
周家豪冷笑:“還半個娘呢,從小你就說一不二,都快成我娘了!”
方彬立馬補上一句:“同命相憐。”
周子雯嗔怒道:“沒你說話的地兒,添柴加火,還嫌不亂。”
這時,服務員推開門:“客人到了。”
話音未落,走廊里就傳來常萬福的嗓音:“馬大哥先請。”
接著馬鳳山的山東腔:“會親家,你公母倆是主角,前邊走。”
二丫反應快,跳起跑向門口叫道:“常叔——”
周子雯和方彬起身迎到門旁兩側。
周家豪猶豫一下,欠了欠屁股沒動。
常家的人陸續進來,老少一共十二口,衣著與城里人沒什么兩樣,只是常年風吹日曬的臉上多掛有水銹。
周子明、依朵和三胖走在最后,談論路遇“碰瓷”的事。
周子雯張羅大家入坐。
眾人望向一副領導派頭的周家豪侯著不敢造次。
周子雯只好拉起父親坐到正座,安排馬鳳山坐在右側,請常萬福和依朵媽坐在左側。接下是依朵二姑、二姑父,二姨、二姨夫,剩下的均是平輩各自隨意坐定。
周子雯揮手喊服務員:“上菜,滿酒。”
服務員挺麻利,提前備好的涼菜用小車推進來,很快擺了一圈兒。
熱菜上了四盤之后,周子雯站起身:“喝酒之前,我先簡單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爸,在市地震局工作,這位是北洼村馬鳳山書記,這位是依朵父親、依朵媽,依朵的二姑、二姑父,二姨、二姨夫,依朵大姐雪朵、大姐夫國強,二姐艷紅,二姐夫三胖,完活。爸,您開始吧。”
周家豪感覺子雯就像為他一個人介紹,忽略了女婿,故作嚴肅:“子雯,方彬你沒介紹,毛毛大小也是咱家人哪,二丫不用介紹了,人家是一個村的。日后一家人多了,這一碗水可要端平。”
周子雯推了身邊的方彬一把:“老爸挑我了,你自己來吧。
方彬一笑:“都熟,多此一舉,再介紹反倒生分了。”
周家豪卻認起真來,用紙扇指向方彬,一本正經地介紹:“這是我女婿方彬,在市公安局預審科當科長;最小的這個是我外孫女,大名方宇昕,小名毛毛。”
方彬瞅著岳父嘿嘿傻笑。
周家豪不滿意了:“介紹你得站起來,表示對依朵家人的尊重。”
方彬只好起身向大家敬禮,以表歉意。
常萬福忍不住發話:“周大局長,你不了解情況,子雯不介紹,是小方和我這一撇的人非常熟,過去我倆是論哥們兒,因為依朵和子明才改的口。”
周家豪一臉狐疑。
常萬福說:“看見沒,領導不信,官一大還真就脫離群眾。”他把臉轉向毛毛:“毛毛啊,爺爺叫啥名?”
毛毛眼中現出少見的笑意:“常萬福。”
常萬福又問:“奶奶呢?”
毛毛說:“常侯淑珍。”
滿桌哄笑。
毛毛不笑。
常萬福不笑。他的意思很明顯,想借機敲打一下官氣十足的周家豪,心里說初次見面窮繃個啥。
依朵媽推了常萬福一把:“老不正經,瞎教孩子。”
常萬福一本正經地回答:“香港有范徐麗泰,北洼村有常侯淑珍,人家是名人,你也快。”
大家繼續笑。
周家豪也笑,只是一臉尷尬,拼命搧扇掩飾。此時,他才發現滿屋子里就他一個陌生人。笑聲漸小,他卻感覺越來越大,猶如跌進悲涼的夢里。
馬鳳山看在眼里連忙起來打圓場:“老常,你這嘴就好跑偏,今天干啥來了?趕緊請周局提酒哇。要我說,會親家酒,也算是喜酒,誰喝誰有福。”
常萬福注意到周家豪臉色不對,心里竊喜,起身抱拳:“開始這之前,我正式向周家道歉,來晚了,路上遇點小麻煩,抱歉、抱歉,一會兒我自罰一杯。”
初次見面,周家豪感覺到這個未來的親家不是個省油的燈,不可小視。他合上紙扇放到碗筷旁,舉杯站起說道:“今天對我們周常兩家來說,應該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馬書記親自前來捧場見證,我非常高興,也代表家人表示歡迎和感謝。兩個孩子呢,戀愛的時間確實有點長,怪我們家長沒當好,所以這第一杯酒,既祝愿他倆早日完婚,同時也請常家人多多擔待。”
周家豪說得認真,語調像領導講話,又點出不合時宜的罪己詞,大家不自覺地立起,氣氛頓時有些嚴肅。
周家豪放下杯讓常萬福接著提酒。
常萬福站起來,也很嚴肅:“我一個鄉下老農,不會說也說不好,那就撈點實的吧。兩個孩子熬到今天實屬不易,按農村的說法,會親家就是商量什么時候辦、怎么辦喜事的問題。所以呢,還得請周局長多多下指示,我們常家盡力配合。”
接下是馬鳳山提,簡單說了一句祝福的話。
三杯酒下肚,周家豪和常萬福便有了醉意。周家豪搖著紙扇;常萬福干脆脫掉板身子的新外套。
周家豪側過臉盯著常萬福,說:“老常啊,你把商量放在前頭,后邊又是指示又是配合的,整得滴水不漏,一看就不是一般戰士啊。”
常萬福借酒勁小脖一梗:“我也是當過村委會會計的人,在鄉下人眼里,我們家依朵那也是村里的高干子弟。”
周家豪一樂,回身仰靠椅背,用力搖著紙扇,說:“聽你這話的意思是我家子明高攀了?有意思,既然你都高干了,有啥要求就提吧。”
常萬福將坐椅往后挪了挪,盤上一條腿:“我老常頭不差錢,不差事,更不想高攀誰。要求嘛,就一條,順順當當給兩個孩的事辦圓滿。”
周家豪問:“具體點,咋個圓滿法?”
“這話都聽不懂還領導干部呢,很簡單,孩子們滿意,你滿意,我滿意。”
周家豪說:“你這滿嘴虛套嗑繞得人頭疼。滿意是個啥標準咱今天不論了,總之前三項我認為應該沒啥問題,估計讓你滿意,不找后賬有點難度。”
常萬福翻起白眼仁兒,有點不高興:“你這話說得沒意思,目的都是為了兩個孩子好,他倆高興,我有啥不滿意的?”
周家豪拿起紙扇指著常萬福的酒杯,說道:“好,有這話我就放心啦,兩孩子滿意就達標了,你把這杯酒干掉。”
常萬福不服:“憑啥讓我一個人干?”
周家豪說:“開始的時候,我記得你說過要自罰一杯。”
常萬福連連搖頭:“酒桌上的話不算數。”
周家豪拿紙扇用力敲打桌面,說:“大家看看,這老常剛說過的話就不算數了,酒沒喝多,人先耍起無賴。”
桌上的人一直聽他倆斗嘴,明顯是一個不服一個,看來日后二人的好戲日少不了。
這時,一個陌生人急匆匆走進包間,立在半路左右張望,顯然是在找什么人。
周家豪一臉驚詫,揮手叫了一聲:“小關,找我吧?”
接下他對桌上的人說:“我們局辦公室關主任,這是又有了什么緊急會議通知了。”
關主任走到周家豪身邊低頭耳語幾句。
周家豪皺眉說:“手機一直沒響啊,怎么會聯系不上呢?子明,把我包里的手機拿給我。”
周子明在沙發上找到父親的包,翻出手機一看,說道:“爸,你還真忘了開機。”
“都得怪子雯,一早就折騰我,害得人家打了一午電話,滿市里找人。”接過手機,周家豪點開,很快響起一聯串未接來電提示。
桌上的人放下碗筷,猜不出大禮拜天的會有什么緊急要務。看關主任那神秘的樣子,不免讓人聯想會不會與地震有關?
關主任又低頭耳語。
周家豪仔細聽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表情逐漸嚴肅、凝重、驚恐、憤怒,最后竟將手上的紙扇用力拍到桌面上,酒杯震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關主任直起上身,不再耳語:“省紀委的人在談話室等您,要求馬上過去。”
周子明來到跟前,與關主任商量:“什么事這么急?可否等我們吃過飯再去?”
關主任搖搖頭,說:“什么事我不清楚,只說周局長一直不開機,讓我無論如何找到本人,下午兩點前務必趕到市紀委談話室。對了,還要求一名直系親屬陪同。”
“爸,耽誤不得,按要求準時到。”方彬說。
“我陪爸您去。”周子明說著,拿起父親的包,接過手機。
關主任提醒周子明:“周總,需要你帶上身份證。”
周子明點點頭:“在衣兜里。”
他轉向方彬:“姐夫,這里就拜托你啦。”
方彬摟了一下周子明的肩膀:“囑咐爸,要冷靜。”
周子明去扶父親,被周家豪一把推開,忘了桌上的紙扇,一個人鐵青著臉走出去。
周子雯帶著哭韻叫了一聲:“爸。”
眾人不知所措地望著子明和關主任走出包間。
方彬問:“常叔,咱們上主食吧?”
常萬福說:“這還吃啥,出事了,趕緊找熟人吧。”
依朵過來給毛毛攏了一下頭發,說:“子雯姐,這兩天家里肯定忙亂,讓二丫帶毛毛去我爸那呆上一段時間吧。”
周子雯搖搖頭,一臉的愁云,說:“早不找,晚不找。偏偏這個時候,真是讓人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