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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新議(一十四)

小說: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曲珍又去見韓岡了?”韓忠彥敲打著手中的棋子,清脆的嘎達聲中,他對李格非哈哈笑道:“這下跟文叔你的說法都對上了,曲珍這老貨,真的是找了個好孫婿!”

    太常禮院的官吏們,一半忙碌于幾天后議員陛見的儀式,一半準備著前線歸來的有功將士們凱旋禮的當口,韓忠彥他這判太常卻一如既往的悠閑。

    放縱的笑聲就回響在棋室內,當著李格非的面,韓忠彥毫無壓抑的抒放著自己的心情,“昨日剛去,今日復來,這跑的,怕是比他從鹽州城逃跑的時候都要快。”

    韓岡離城已有數日,擺出一副遠離朝堂的態度。韓岡在京的鷹犬,即使是王舜臣也只登門拜望了一回,之后便沒有再去過,黃裳同樣是。進京不久的曲珍一下連著去了兩回,的確是顯眼了一點。

    六角形的棋室,內徑尚不及一丈,室內唯有一棋、一琴、一香爐,兩個蒲團對面放置。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連一幅字畫也無。

    棋室坐落在韓府后園一角的砌而起的假山上。自半開的窗戶望出去,一支早開的海棠后面,是韓太常府前后五重院落的層層屋脊。再往遠去,還能看見大議會那座白灰色大樓的一角。

    隔著一張棋盤,李格非內斂的坐在韓忠彥的對面,他正是剛從那座青石為基、白石為墻、梁柱不見一根木料的新式建筑中過來。

    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議員,為韓忠彥帶來了議會中最新的消息。韓忠彥沒有遽然信他,直至曲珍趕往城外韓岡別院的消息傳回,兩廂印證,方才確認曲珍的孫女婿也卷入了這一樁公案中。

    待韓忠彥的笑聲稍稍收止,李格非謹慎的陪著話,“曲太尉有此行,當是生怕因此惡了韓相公。”

    “他們也只怕一個韓岡。”韓忠彥臉上一下沒了笑容,從窗外透射進來的陽光,也沖不散他眼中的陰翳,“關西的這一干馬弁,種家開始,姚、曲、王、景、劉,再有一個云中的折家,一個個驕橫跋扈,橫行不法。韓岡縱容,章惇姑息,到現在,回易北虜,收留蕃人,陰蓄死士,什么事不敢做?如那曲珍,盤踞一方,與割據無異。韓岡親信的王舜臣,在西域縱情恣欲,威福自用,幾乎就是土皇帝了。”

    手中的兩顆棋子捏得嘎嘎作響:“輕重顛倒,陰陽失倫,若太祖皇帝再世,不知當作何想。”

    李格非垂眼看著棋盤,默然以對。

    雖然他能認同韓忠彥對西軍將領的看法,但韓忠彥的話中,更多的是對武夫的不屑。他這種看法,或者說偏見,甚至在十幾年前,都還沒有問題。可是如今民風好武,軍漢的地位早不同往日,就連詩風文風,也多了許多慷慨悲歌之氣。

    舊時士林論詩,一反唐時評價,杜甫更在李白之上,如今則又顛倒回去,李白狂放豪邁的詩句,越發得到士人們喜愛,一曲胡無人漢道昌,唱遍南北。以邊塞詩出名的岑參,更得許多人仿效,便是李格非自己,在河北河東邊陲諸軍塞游歷了近兩年之后,詩文中都充斥了邊塞風情。

    但韓忠彥對武將的態度向來如此。鄙薄武夫,仿佛是韓家的家風,自韓琦始,韓忠彥以下無不效習。

    除卻分駐在安陽、湯陰兩處的大名府路第四將的三千禁軍,相州其余駐泊諸軍,入流不入流的武將百有余人,無論有能無能,在晝錦堂下,皆無異于仆役。灑掃庭除,奔走傳信,皆是軍漢為之。韓家產業,軍漢守衛,韓家田壟,又有軍漢耕耘。

    幾十年的下來,軍漢在韓家的眼中的形象,早已經固定在廝仆走卒一流上,積習難改,更不為時風所動。

    李格非并不打算對此勸諫,相州長長短短十幾條鐵路,修造的維護的運營的全都是來自廂軍,只有收錢的除卻在外。俸祿朝廷給,好處韓家賺,一年多少萬貫營收,眼珠子黑的,銀錢是白的,白的映在黑的里,扯都扯不開,怎么勸諫得過來?即便韓忠彥能改,韓家上下也無法改。

    而且李格非情知韓忠彥更有幾分不忿。西軍諸帥屢立戰功,為朝廷南征北戰,打下了偌大的江山。種諤、張守約等人的名頭如雷貫耳,李信、王舜臣之名世間傳唱,王韶薦韓岡的故事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是王中正這樣的閹人,只因有功于西事,便得到了世人的敬重,也因此飛黃騰達,得以立下擎天保駕之功,以至于太后、宰相當面,皆稱官職而不名,皇宋開國以來,內官從無人有此榮寵。世人早忘了曾經臨危受命,鎮守關西的韓魏公,只依稀記得一句‘韓琦未足奇’。

    “今后或許要收斂一些了。”李格非接著話題,又扭轉到另一個方向,“韓相公辭相,章相公當軸,沒了韓相公羽翼,驕狂放縱如王舜臣,都要夾起尾巴,何論其他?”

    “又不是致仕。”韓忠彥搖頭。

    “外面都在傳韓相公這一次是致仕。”李格非道。

    “笑話!這世上安有四十歲致仕的宰相?”韓忠彥冷笑。“韓岡只是辭相,又不是要歸鄉養老,更不是要披發入山,誰敢一個差遣都不給,就迫他離京?”

    章惇都不敢。

    資政殿大學士判京兆府,兼關西五路宣撫使,以北事正酣為名,永興軍、秦鳳、熙河、寧夏、甘涼五路四十萬禁軍廂軍皆聽其指揮西域的西域北廷兩府歸屬甘涼路代管,所謂的涼管此五路,可比昔年局限在橫山南麓的五路大得太多,這就是韓岡辭相后得到的待遇。

    韓忠彥可不覺得有此待遇之后,韓岡辭相,會讓他手底下的親信將帥收斂多少,王舜臣老實做人的畫面,韓忠彥根本想象不出。他反而能看到,韓岡的走狗們盤踞關西,乃至為韓岡割據一方。

    當然,韓岡不一定會久留京兆府,說不定過兩天就要設法官復原職。

    對所有現任議政來說,韓岡年齡和資歷的對比是無解的。除卻蘇頌和章惇,朝中無人比韓岡資序更深。而議政之中,又無人比韓岡年紀更小。

    除非使用激烈一點的手段,否則五年十年之后,誰能將韓岡拒之于都堂之外?

    可誰敢用激烈的手段?王舜臣、李信都在要緊位置上,曲珍還掌握禁中兵馬,更下面的將校,全是關西腔。有他們在,誰敢輕動韓岡?

    反過來,只要韓岡人還在,誰都要讓西軍將帥們一頭。一旦想要把韓岡放在外面的這些爪牙先除去,韓岡的反擊立刻就會到來。

    西軍、韓岡。二者是一體兩面,一而二、二而一,韓岡為西軍出頭,西軍對韓岡唯命是從。韓岡與西軍密不可分。越是在高層,對此看得越是清楚。誰也不想去試探一下,韓岡到底有多少棋子藏在暗處章惇都不干。

    韓忠彥看看手中棋子,雕琢成圓形的白玉上端端正正刻著鮮紅的馬。韓岡發明的這種象戲的新玩法,如今已經把十幾種過去通行于世的象戲擠得沒了蹤影,棋盤上,只有楚河漢界。

    一如韓岡治下的西軍,將京營和河北禁軍出身的將校,在新軍中排擠得看不見蹤影。神機營、鐵道兵、警察,京師里數得著的兵馬,明里暗里都在韓岡的掌握之中。

    還有雍秦商會,還有數以萬千計的官吏,還有天下人心,還有士林清望,還有議會中上百名抱團的關西議員,都在韓岡掌握之中。韓忠彥只在親身掌握了相州之后,才得以看清韓岡龐大之難以想象的權勢的一角。

    韓忠彥抬起頭。坐在棋盤另一面的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議員之一。也是他掌握的權力之一。父子兩代都是韓家門下士,故而韓忠彥才會決定支持他參選議員。

    李格非以進士之尊,甘愿參選,也是韓忠彥愿意支持他的原因。若非如此,韓家哪里找不到人?各地的議員,盡是諸科出身,進士出身的鳳毛麟角,只有區區十數人能考中進士,面前就是通衢大道,更有希望去爭取議政之位。相形之下,還不知道前路如何的八百分之一,對進士們缺乏足夠的吸引力。

    按照慣例,進士高出諸科一等,李格非這樣的進士出行在議會中,就有很大機會出于眾人之上。

    無論賢與不肖,出身都是十分重要。不過韓忠彥也希望自己的選擇,是一個有才能,有頭腦,知進退的人物,“文叔,如果是你,你會怎么應對?”

    李格非楞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韓忠彥這是把話題又轉了回去。

    應對?是韓岡的應對,還是議會的應對?

    李格非感覺以韓岡過去展現的性格,只要他還能走得動,就不會把這口氣給咽下去。撿了韓岡留下來的便宜,還想把原主踩上一腳,韓岡怎么都不會容忍,多半會是出面。只要他這位宰相,或者說前宰相出面,這天下,還沒有人能駁他的面子。

    但現在呢,誰知道這位相公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議會,給人當笑話都不管,報社之事,不過是更大的一個笑話。韓岡完全不理會,也不會讓李格非感到驚訝。

    不過韓忠彥所說的應該不是韓岡,而是銀灰。

    至于議會的應對,李格非倒很想說一句彼自為蠢,關我何事,可惜他做不到王敦的簡脫,身為議員,必須要維護議會的權威,否則他在韓忠彥面前的價值,韓家體系里的地位,都會一落千丈。

    李格非雖然是娶了故相王珪的孫女,但因為王珪昔年犯下的大錯,其實也沒有得到多少好處,反而受到了不小的牽累,以至于沉淪于太學之中。

    李格非日常醉心于金石,自安陽殷墟發掘之后,有一段時間,在太學任職的李格非,每逢假日便在開封和相州之間來回奔波,最后甚至主動申請從太學調職到相州任職。當然,這其中也有在京師郁郁不得志,而在相州有韓氏故主的緣故。

    李格非父子兩代都得到過韓琦的提拔,天然的就被歸屬于安陽韓氏門下。以其進士出身,在韓忠彥處頗受看重。因其無心仕途,便被韓忠彥推到相州議員的位置上。雖然說對仕途不抱希望,但受到尊重的感覺,讓李格非不想失去韓忠彥的看重。縱然很想回家去整理剛剛得來的龜殼骨片,不過身上的任務必須完成才行。

    也不知他那早慧的女兒有沒有在書房里亂翻,承了他李格非的秉性,對金石喜愛非常,對拓片、甲骨愛不釋手,李格非真怕女兒磕碰壞了他的珍藏。

    “文叔,怎么愣著。”見李格非神思不屬,韓忠彥磕了磕手中的棋子,“想不出應對的方法?”

    “如果說是韓相公會如何應對,實非格非能揣度。”李格非咳嗽了一聲,一邊腦筋急轉,一邊敷衍著:“格非曾聽人說,韓相行事如兵法,或奇或正,相事而用,故無所不利。”

    韓忠彥呵了一聲冷笑,“早在韓岡當初說要辭相,我便不再去猜度他的心思了。”

    李格非低了低頭,果然不會讓區區一個議員去揣測韓岡的想法,“如果說議會的應對,議會八百眾,人各異心。一人一個應對,就有八百種。但如果不能八百人合共一心,再有良策也無法可救。”

    韓忠彥眼尾微闔,“那是沒辦法了?”

    其實等著看韓岡接下來的手段就可以了。

    曲珍新近被任命為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負責皇城內外守衛。這一任命,來自于韓岡主導,在此之前,把守皇城的有李信、王厚、王舜臣,其下將校亦多來自于西北,韓岡門下。足可見韓岡對曲珍的器重,以及曲珍對韓岡的重要性。

    韓岡如何處置曲珍的孫女婿女婿,為其收拾手尾,從中完全可以看出韓岡對大議會的態度。

    但李格非不會這么說。

    “有的。”李格非一點頭,他說了幾段話,思路卻是理清了。

    “說來聽聽。”韓忠彥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他很希望能聽到能聽到一個能讓他感到驚艷的回答。

    在韓忠彥看來,韓岡手底下,真正忠心不二的得力走狗也就王舜臣、李信兩人,便是親近如王厚,遇上要押上闔族老幼性命的大事,怕是也要避退三舍。

    只有榮辱與共的血裔戚里方能同進共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是韓忠彥自熙寧二年之后得到的教訓。

    熙寧二年,晝錦堂依然矗立在州衙后院,但回到相州的老父,原本圍繞他周圍的鷹犬,卻先后遠去。即使是朝廷榮寵不衰,也沒有多少人,聚集在已經過氣的兩朝顧命定策元勛身邊。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如果無權,也的有人。如果李格非能有出色表現,韓忠彥不介意為自己的嫡孫結下一門姻親。

    “格非方才也說了,不能八百人合共一心,縱有良策亦無用處。可如果能合共一心?縱凡策亦可大用。”見韓忠彥仔細聆聽,李格非說了下去,“如用兵法譬喻,之前收購報社,如出奇兵……”

    “可惜太蠢。”韓忠彥笑著插話。

    “是,只是料事不明,以至于鎩羽而歸。所以以格非淺見,當以堂堂之兵,臨堂堂之陣。”

    “哦?如何為之?”

    李格非沉聲:“大議會自有法度權柄,何須用商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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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所寫的《宰執天下》為轉載作品,宰執天下最新章節由網友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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