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吧，世上諸多殘酷之事，還在不停地重復上演。”十六接著道，“何時師傅才準我下山普度眾生？”
“你欲下山，就先收服第一只妖。”方丈踏水而去。
十六凝聚心神，見蘇秀娥安靜坐在花叢中，一邊拂動花瓣，一邊俯嗅花香。
十六道：“你究竟恨什么呢？”
蘇秀娥道：“恨？我早已分不清愛與恨，當她的血染在我身上，我便能開始思考，為什么愛上一個人卻注定要傷害她？誰來告訴我，什么是愛與恨？他們沒一個人說得出，我便殺光他們。”
十六道：“如果你真這么想，為何手在顫抖？”
蘇秀娥笑道：“開心而已。當我撕碎他們的喉嚨，吞噬他們的心臟，就感到她的狂喜。我成為殺人不眨眼的妖怪，只為施水之恩。可他們卻能背信棄義，恩將仇報。誰是人？誰才是妖？”她在花叢中輕輕起舞，火紅色的云袖好似蝴蝶上下翻飛。
十六道：“你明知道體內力量在不停流逝，不消三日，神形俱毀。到那時，你又將成為一朵無奇的曼珠沙華。”
“那就這樣吧......至少做花比做人好。”
晴天開花，陰日凋零。不用和人一樣頂著陰天大笑，卻在艷陽天安靜的角落中黯自流淚。
蘇秀娥是一朵集怨之花，亡者的哀怨與鮮血降臨在身，法力之高等同于千年道行。這對一朵花來講，是數百萬次輪回也難得到的大機緣。她一句“那就這樣吧。”說得那么輕巧，那么無奈。
“小和尚，雖然我吸不走你的陽氣，但也由不得你在這隨意進出！”
她動用法力，與十六切斷了聯系，云端之上的彼岸花海傾瀉而下......
十六從夢中醒來，已是清晨。燦金色的光輝透過窗紗，微微發亮。十六將床帳撩開一線，看著房內一片詳和之氣。
可一想到蘇秀娥的經歷，他就連忙起身，不慎抖落身上的銅鏡。
“哎喲！”鏡兒一下出現在他身旁。
十六道：“難道你昨晚上......”
“這也是為主子安全著想，若那花妖發難，我便及時分離出來保護主子。”她說完抖了抖身子，“唔......真冷哪。還是人身上暖和。啊！”她好似說漏了嘴，忙解釋道：“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十六道：“妖會感覺到冷熱嗎？”鏡兒臉上的紅暈退下去，道：“各有不同吧，我尸骨在冰冷大海上漂流，因此時常感到冰冷，才會向往......溫暖的身體。”
“這么說，被人血與烈火灼過的妖身體定然燥熱無比。”
鏡兒鎖眉沉思著，答：“不錯，天下萬妖莫不如此。”
十六道：“我明白她為何穿得那么少了，鏡兒，你可否取來一桶冰水？”
鏡兒是個聰明女人，忙道：“萬萬使不得呀，放那花妖出來，必將遺禍人間。”
十六道：“你不幫我，我死了算了。”他摸摸光頭，好像要撞墻。
“別、別啊！”鏡兒道：“大王我什么都依你。”
十六輕叩廂房大門，蘇秀娥已在浴桶中坐著，她盤起一對白皙的腿腳，身上的熱氣確實將冰水融了，樂滋滋地在水中泡著。“無事獻殷勤，待我泡完這趟澡，便以殺盡天下人為己任，先屠了你們清佛寺。”
十六只在門外，道：“舒服嗎？”
蘇秀娥道：“湊合湊合吧。”
十六道：“不能湊合，旁邊還有一桶水，你若覺得不適，大可以移到里頭。”
蘇秀娥遲疑了片刻，十六在門外等候，忽聞蘇秀娥一聲慘叫“誒喲！”急忙沖進屋里。卻被蘇秀娥掐住脖子，她怒顏道：“好你個小和尚，竟敢用沸水掩人耳目。”她將浴蓋掀開，“呵呵，你當我是只傻妖？若遭沸水浸泡，我體內燥熱難容，短時間內法力盡失，任人魚肉。我豈不知？又怎會中得如此明顯的陷阱？”
鏡兒忽從她身后出現，直將她朝沸水中按去。
“咕咕咕......”桶里直冒氣泡，片刻之間，蘇秀娥竟化作一株妖艷的曼珠沙華。十六將它輕輕拾起，“如何？”
那紅花傳出蘇秀娥的聲音：“好你個臭和尚，竟然如此陰險！”
鏡兒道：“怪哉，它受到火性相克，法力受制，但至少也有保持人形的本事，為何已經現出原形？”
蘇秀娥道：“我怕給這臭和尚占了便宜，就化為花身，看他有什么辦法！”
“不，絕非如此。”鏡兒的立場很堅定，“你的法力比之前減弱太多，超過了我吸收的速度，難道你自己都未曾發現這一點嗎？”
“她當然發現了。”十六道拉開花瓣，已從內部開始枯萎。“你竟自愿將法力渡給野妖，其實本身已虛脫無力，若鏡兒沒有察覺，就將你全身都吸食干凈，永世不得輪回。”
她的花瓣已開始凋零。
鏡兒道：“可我并未發現異樣，她是如何將法力道行贈給野妖的呢？”
十六答：“山中野妖變化出奇，大有輕巧靈敏者修煉成妖，但是生性頑劣，法力又不深，常會出現獸頭人身的半吊子，在山野中嚇死別人，然后啃食其尸體，飲血啖肉，好不殘忍。若是蘇秀娥這般發力強大的花妖饋贈法力，夜里肯定有一只最強大的野妖獨占這個位置，它甚至能避開你的耳目。”
鏡兒想著，頓時為眾人擔憂，“這清佛寺建在深山，若使野妖進來吃人，眾人毫無防備呀。”
話應剛落，“師弟！師弟！大事不好了呀，修緣師兄死去了。”
“什么？”
“我、我、咳咳，說是修緣師兄被妖物偷襲，給活活吸成了干尸，方丈將遺體放在祠堂，請你過去看看，順便為修緣師兄起諸法事，準備送葬。”
鏡兒將虛弱的蘇秀娥收入體內，化作銅鏡，與十六一同趕到祠堂。
她嚇得閉上了眼睛，在十六胸膛輕輕顫動著，低聲道：“天哪，他怎么......死得如此凄慘。”
修緣師兄的上半截已經沒了，血淋淋的肌腱連著些許內臟，雖已擦洗干凈，還是有黑血緩緩溢出，染臟了整潔的殮布。
“阿彌陀佛。”
方丈老人家皺著眉頭，“大家怎么看？”
十六指出修緣身上的污血，“血已變黑，死亡時間至少有兩個時辰以上。”他看著層次不齊的傷口，接著道：“修緣師兄是個身材魁梧之人，平時打架十個人也打不過他，可卻死得如此之慘，像被一爪拍斷。”
眾師兄驚呼，“能將修緣師兄一爪拍斷，那是多大的爪子？”“可、可是十六說得不錯，看著邊緣如此不齊，血管經絡都像是被活活撕爛的，昨夜一定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十六圍著尸體繞了一圈，揩起鞋底的污泥，“嗯，這是......”
他忽然想到昨夜風雨大作，便問：“可有人看見修緣師兄夜里出去？”
一位和尚說，“誒，昨夜寒風交替，我鬧壞了肚子趕去茅房，占了坑位，修緣師兄就在外邊喊‘快點！快點！’，我十分肯定那是修緣師兄的聲音。”
“然后呢？”
“我大約蹲了三炷香左右，出來時風雨交加，骨頭都給凍壞了。想著或許師兄憋不急了，就去哪里方便了。”
十六道：“若我急得不行，夜里又滿是風雨，身在茅房附近，我會去哪里呢？”
眾人不約而同地說道：“石林。”
方丈道：“我們就去那里找找線索吧。”
清佛寺本是間不大的寺廟，而且很窮。本來佛寺隔三差五還有人前來參拜，供些香火，近來天氣轉涼，就再無客人了，所以修建園林的計劃也一直擱淺。雖然請來石匠雕了幾塊假山石頭，做了個石洞遮風擋雨，底下修了個約莫二十畝的池子。找書苑 www.zhaoshuｙuａn．com 而一些花草樹木自然沒錢買，只得種滿翠竹矮樹，今年剛剛長起，不過人高。這石林就在茅廁附近。
眾僧都開始尋找線索，十六獨自朝東南方向的假山走去，鏡兒低聲道；“你做什么啊？”
十六道：“昨夜可是狂風呼嘯？記得風太大，因而連雨水都是斜著刮的。”鏡兒恍然大悟，“哦，如此一來，既然刮的是西北風，雨就朝西北吹，修緣肯定會蹲在避風方向。”
撩開翠青色的竹葉與低矮灌木，十六腳下忽然不穩，栽落在地，弄得一屁股污泥。他起身撩開層層疊疊的植物，只見一頭野獸大腳踩過的痕跡。
“哇！這么大，究竟是手印還是腳印？”
十六道拿自己的布鞋一比，至少有十只腳的大小，他說：“不止如此，這頭巨妖還是有智慧的，它還將腳印掩蓋起來。”
鏡兒好奇：“何必小心翼翼？”
“因為它不想打草驚蛇，還想要來飽餐一頓呢。”十六將腕間的佛珠盤上，“清佛寺有難了。”眾僧急忙趕來，看著巨大的腳印驚詫不已，他們循著腳印，還找到一些殘肢斷腸，無數蠅蛆在上邊生產孵化，煞是惡心。與方丈師兄們交代了一席話，方丈沉默良久，“那頭怪物怎會如此兇厲？”
有人答：“山中野妖，不乏千年大妖，萬年小魔，修緣師兄也只能節哀順變，早登極樂。”
“阿彌陀佛。”眾僧雙手合十，不乏面容悲慟者，他們在陰寒的雨后將修緣師兄的尸體火化了，按照每位僧人的方式給他葬在后丘。十六鎖緊了眉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