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原半晌回神,明白過來這位大小姐的意思,小丫頭片子太自以為是,他豎起耳朵聽了聽,沒聽見人來的聲音,便道:“小姑娘家家,怎么好喊打喊殺的?至于躲,倒是個好主意。你住哪兒?我送送你。”
相盈剛要邁步,忽道:“來不及。”
松原覺得這姑娘有點神神叨叨的,反復無常,剛要開口說話,卻覺背后一陣涼意,下意識回身拔劍一擋,果然對上黑衣人的峨眉刺。
“攻其左下三路,再擒拿右手,削其臂。”
松原聽見身后那小姑娘聲音一絲不亂,仿佛正立于九重寶塔上指點江山,不由得分了心神,胸上卻被尖刺劃了三道血口,火辣辣的疼。
“錯失先機。”她說,“擋左上,膝攻其腹,斫其右手,割喉。”
松原心間靈光一閃,她的招數的確高明,是最快最省力的法子,只是——未免太狠辣,不是斷臂就是斫手。
他身為松濤之子,受的是光明磊落的武學教誨,怎肯用這樣的路數,便充耳不聞,自己對戰。
只是那殺手也有耳朵,聽見那姑娘指揮得法,短短數語間殺機暗伏,手中又有弓箭,雖然看著柔弱,但不知來路,留著恐有后患。便舍了松原,直沖相盈門面。
相盈早知他要來,一抬手拿出羽箭,張弓如月,蓄勢待發。
松原見這黑衣人如泥鰍一般溜出手中,一驚,忙回身去抓,一面扯下他的衣角,一面欺身而上,哐當哐當,交鋒時火花明滅。
相盈如一尊雕像,端立不動,弓箭耗力極大,她額上已然沁出汗珠,手臂卻一抖也不抖。
當此際,黑衣人使了個虛招,從松原那里脫身,直沖相盈而來。
正是現在。
相盈射出一箭,長鋒破空,呼嘯而去。
殺手一揮峨眉刺,便把鐵箭打落,卻見一箭落下之后,另一箭緊跟其后,他已經來不及做出第二反應。
兩柄箭在中段重合!方才他看時,只以為這羽箭尤其長,誰知竟是——
他喉中正中一箭,口中溢出血沫,立亡。
相盈收了箭弓,掃了一眼距離,十五步,看來她現在的實力比她預計的強些,面不改色地踱步過去探了探那人的脈搏。
嗯,是真死了。
她把弓箭背在身后,一抬眼對上松原詫異的神色,心道,嚇著他了?
松原不是被嚇著了,是被震住了。
連環箭。
這法子他還是第一次見,而且這姑娘還做得如此天衣無縫,絕非等閑之輩。
最令人不可置信的是,她敢殺人,殺了人以后還知道捫脈,確認敵方是不是死透了,這顯然是個老手啊!
這丫頭,究竟什么來頭?
松原半晌才一咳嗽,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說:“敢問姑娘師從何門?”
相盈想說,她是自學成才。
她的文韜武略,都是從《天機》上得來。
上一世,她不過弄懂了《天機》全篇的五六分,便成了至尊無上的無極太后,能在帷幕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由此可知,此書甚異。
《天機》是本奇書。
然而一開始大家都把它當一本織機圖,因為相家祖上起于蠶桑,這書頁之中畫的又都是各式各樣的織布機,相家人便想當然的以為,先祖母把這么本書當傳家寶,是讓他們不忘本。
但相盈后來才知道,相家人之所以沒弄懂先祖母的良苦用心,主要是老祖宗死得太疾,還沒來得及細細說清此書的奧秘,就駕鶴西去,只來得及留下一句“務必珍重此書,傳與慧女。”
一句話說定了傳女不傳男。
先祖母是個傳奇女子,憑一己之力振興相家,使相家位列世家之屬,算而今,已有三百余年。
相盈心里清楚,這都是《天機》的功勞。
圖譜中蘊含的無限玄機,若不是當日她身陷冷宮,無意之中聽見那瘋顛女道的胡話,也不會想到,這本被她用以睹物思家的舊書,另有門道。
其實這本書能傳到相盈手中,也實屬兒戲。
不過是當年她于周歲滿月宴上,不肯抓周,卻死死抱著裝著《天機》的紅木匣子不肯撒手,老太太說,這是天緣。便頗大方地送了她。
由此可見,這本奇書在相家的地位,實在平常不過,只是名義上的傳家之寶罷了。
所以那日她與父親詳談,說到《天機》之時,他只是一臉茫然,壓根兒不知道在自家傳了幾百年的舊書,是件不可多得的奇珍異寶。
可惜《天機》中的多數秘法只能由女子修煉,還有一些奇奇怪怪、不知所云的要求,故而無法廣泛傳播。
也是一大遺憾了。
此刻相盈自然不能把自家寶貝告知他人,便道:“無可奉告。”
松原沒有強求人的習慣,便也不再追問,細細思索一會兒,又覺此女路數奇絕狠辣,手段果決,說起話來干脆利落,一點兒不忸怩,不像個“深閨人未識”的世家少女。
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問:“我是滁巖松家的松原,不知姑娘是北庭相家的哪一位小姐?”
相盈示意他跟著,一面就踏著枯枝落葉往回走,應道:“公子難道不知,世家女的名字,是不能問的。”
松原遲疑了一下,粲然一笑,道:“我以為姑娘不同于流俗——”
“我就叫流俗。”
干脆利落的一句話,生生把松原的后半截話堵在了嗓子眼兒,鬧得他上不去又下不來,吊得慌。
嘿,這小丫頭片子!
“好好,流俗姑娘,你這是打道回府還是怎么?今后我要是報恩,到哪處去尋你?”
相盈微微一笑,說:“何來恩情?那人要殺我,我便殺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與你無關。”
松原只覺得胸口有點悶,說:“那也是我招來的。”
仿佛還挺驕傲。
相盈不理他,卻丟給他一瓶金創藥,說:“那殺手看來不止一個,你最好早些趕到臨安,我送你一匹快馬,不必還了。”
松原聽得一愣一愣,她怎么知道自己要去臨安?
這姑娘真是絕了。
“你送我馬,那明日你家人發現了,怎么辦?”
她隨意道:“流俗姑娘我這點兒小事還是做得了主的。”
這倒是。
世家貴女送匹馬給人,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相盈到馬群隊伍解了匹腳力足的黑馬,那馬兒認得相家人,不鬧也不嘶,馴順地跟過來。
事已至此,再推辭未免小家子氣。
松原十分爽快地接過韁繩,朗聲道:“姑娘大恩,松原銘記于心。”說到此處一頓,忽而戲弄心起,翻身上馬,提韁回首道,“轉眼便忘!”
雙腿一夾,揚長而去。
他舉起馬鞭,背對著相盈,做了個揮手告別的動作,身形筆挺,倒真如其名,一棵青松似的,英姿颯拓。
相盈沒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主要是曉得他回到滁巖一定會向人打聽,難免知道相家三小姐從前是個嬌氣脾性。
屆時再見,只怕又有許多疑問。
太麻煩。
不如等她把形象扭轉過來,再告知身份,省卻多少氣力。
無論如何,他已經記住這個深夜射箭,贈他黑馬的流俗姑娘。接下來,她悄然無聲地鉆進帳子,就看赫連目什么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