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闊的原野上，白色圓頂多帳篷多如累卵。遙遙望去，幾乎令人疑心身在溪涯，即將淹沒過腳踝的草絲亦如碧波，清川淡如此，風過分野，倏忽一只黑影高飛遠翔，如一顆已經燃燒殆盡卻仍在前行的流星。
晴夜，云翳四散，堆積在圓月周圍的尤其亮，像一擁雪被，蟾宮被隱沒成奇形怪狀，露出一只促狹的眼直視人間。
此際，崇昭是孤寂的。
他遠離那酒宴，獨自行于丘，荒原如一支要眇的歌，淹留于名利場的人讀不懂此地的寂寞，醉心于山水風物的隱者又不屑此處的荒蕪。
他自我解嘲地一笑，負手而立，看遠處的燈火，聽見隱隱的歡聲。
那是他們的。
崇昭踢開腳下的一粒小石子，茫然若失，他所跟從的究竟是怎樣的人。
他自恃有經天緯地之才，欲投于明主——南廷孱弱，氣運已衰，余者皆草莽。
赫連氏雖屬外族，到底能武強兵，又有納賢之心。
然而，然而。
崇昭悵然，到底是對是錯？
“先生倒在此處享用風月。”這語聲婉轉如笛音，崇昭回頭一望，哦，是那位惹得赫連目心旌動搖的相盈小姐。
他心中不耐煩，臉上卻打點起溫和笑意，輕聲說：“乘涼罷了。”
相盈并不瞧他，卻拋給他一囊酒，他猝不及防地接下，幾不可察地一皺眉，“我不會飲。”
“那就用來濯手。”不等崇昭有所反應，她又道，“是清酒，你能喝一點。”
崇昭挑了挑眉，這姑娘說話的語氣，就如她與他是舊相識一般，熟稔而自然。
他們的確曾相識。
相盈想，也許稱得上是老友。
崇昭是赫連目身邊的謀士，立新朝后官拜太傅，后來赫連目死，相盈干政，他便轉而效忠于她。
是為“奸后走狗”。
相盈微微一笑，一開始她也看不上崇昭。此人詭計多端，謀算老辣，赫連目能打下江山，一半的功勞在他，故而對他十分厚待，可赫連目一死，這人轉眼就投靠了她。
怪不得要引得眾人非議。
可他又的確是個人才，實打實的神機妙算，給她出了不少主意，春秋遷徙，相盈漸漸由不屑轉為驚詫，由驚詫轉為欽佩，由欽佩轉為熟稔。
熟稔到兩人之間互相交換一個眼神，便知對方心底之事。
有一年大雪紛飛，她念著崇昭告病在家已經多日，心中起意，便悄悄地換了便服，乘了一頂小轎，踏入樸素得過分的太師府，預備拿他一個“憊懶不朝”。
這一次是她算錯。
崇昭是真的病。
她望著房中猶帶煙氣的炭火，有些不敢置信——堂堂大夏的太師，居于正一品的高位，竟然窮簡到這種地步！
府中管事偷偷告訴她，他們的崇老爺真真是一位怪人，他的錢不是拿來用的，倒是拿來散的，城中的乞兒貧戶多半受過他的恩惠。行善事也不求名，更不要人家記得，若聽見人家叫他好人、恩人，他反而要翻臉。
后來干脆一句話也不說，把錢一擱，轉身就走，好像后頭有鬼在追似的。
管事一邊說一邊拭淚，可自己卻連買藥錢都不剩了。
相盈默然地坐在他榻邊。
他真是一如既往的風清月朗，只是稍見清減，一面咳嗽一面告罪，說不知太后駕臨云云。
那是頭一回，相盈靜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多問也是罔然。
這個人深不可測——相盈想，她一輩子都沒能真正讀懂他。
他的抱負，他的求索，他的愛憎。
崇昭死于雪如席蓋的冬日，出殯的時候，照他的要求一切從簡。這個時候有人站出來說崇太師乃國家棟梁，怎能如此薄葬，不合規矩。
相盈把手中的玉核桃砸過去，“少跟哀家說規矩！”
都是屁話。
崇昭在時，也沒見誰把他當棟梁供著，死了，想清靜點，這群狗娘養的就知道汪汪叫喚，祖制！法度！
去你娘的。
相盈唯一一次恣意妄為，就是在崇昭下葬這事上毫不退讓。因為她答應了那家伙，讓他死得像樣些，別招一群莫名其妙的人來哭他，他心煩，做鬼也不安生。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他看得透。
臨了，臨了，他就是想好好睡一覺。
“再也不用五更起啦。”他握著她的手，微笑著說完這么一句話，去了。
瞧瞧，他老有這些抱怨。
相盈一滴淚也沒流，分外冷靜地把他的手放回去，掖了掖被子，對著莽莽撞撞沖過來的婢女一皺眉，“輕點兒。”
仿佛這人剛睡下。
她走到庭下，聽見此起彼伏的哀聲與啼哭，抬眼望向飛絮碎玉般的飄雪，忽而輕聲道：“崇昭崇昭，這下我真是一個人了。”
舊事一想起來就沒個完。
相盈此時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年輕時的崇昭，沒蓄胡須，看著有些不習慣，身形倒是一如既往的瘦。
這人不會武功又不會飲酒，可朝中官員，要么是尚武的軍將，如松原;要么是好抱團宴飲的文客，酒席輪番轉。故而他動輒被當作異類，兩面不討好。偶爾崇昭也忍不住跟相盈訴苦，說自己人緣奇差無比，要是她這個奸后倒了，他估計也活不長了。
相盈給了他一個白眼，“愛卿還想抱第三條大腿？”
崇昭想也不想就說：“太后要是倒臺了，微臣肯定得重擇良木而棲，樹倒猢猻散的道理太后還不懂么？”
相盈咬牙，有這么說話的么？真是活該人緣差！
年方弱冠的崇昭不知其中的這些環曲，找書苑 ｗwｗ.zhaoshuyuan.com 他打開酒囊，一聞味道，的確清淡舒和，便一小口一小口的飲，權當解渴。
相盈忽而冷冷道：“酒里有毒。”
“三日后，沒有解藥，你必亡。”
崇昭的動作一滯，有點疑惑的一瞧她，可惜相盈的演技穩如泰山，鬧得他當真狐疑起來，奇怪，他與這姑娘無冤無仇，她何必——？
隨即發覺自己上了當，因為對面那姑娘的眼睛里已經灑了一把疏星明月似的笑意，“毒酒雖好，可別貪杯。”
崇昭有些茫然，卻也情不自禁地搖頭失笑，原來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愛開這種孩子氣的玩笑。
相盈雖然心理年齡早就成熟得無法再成熟，可是她和崇昭相互扶持了那么多年，雖然她學了《天機》秘術，卻還總被他壓一頭。
難免意難平。
毒酒這個梗是有一日她跟他吵得起了火，發狠說要賜毒酒弄死他，他卻沒事人似的接下酒杯一飲而盡，末了說，太后要是真賜了酒，就算是毒酒，那也得喝完。
說得倒是挺好聽，當時她聽著也挺舒坦，誰知后來他自己承認，他早料想到酒里沒毒。
問何以見得？
答曰：太后慫。
無極太后：呵呵。
二十歲的崇昭還沒修煉成千年的狐貍，方才那一剎那的慌亂沒逃過她的眼睛。相盈覺得，這很好，這很有趣。
她已經在盤算著如何提早讓崇昭跳槽，轉投于她的麾下——沒錯，這一世，她會當一個全面碾壓他的，好上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