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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儆猴兮

小說:當完太后打仗去 作者:白燕川

  相盈的神情渺渺然如江上煙波,迷迷蒙蒙的看不出情緒,她輕輕把手中的小紅梅白釉篆字杯擱下,“嗒拉”一聲響,像風過泠琴時,細不可察的幽鳴。

  她忽而又回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悠閑姿態,瞇著眼睛看人,手擱在錦繡卍字紋軟墊上,一下一下的輕敲。

  周身上下透著絲絲縷縷的寒意。

  她不開言,眾人哪兒有多嘴的理?

  只好干站著。

  鳴春飛快地一瞥座上的那位主子,心里惴惴然,從前那一雙嬌俏而嫵媚的眼,如今倒像是能看見人的五臟六腑似的,幽微,深如潭水,不可估測。

  相盈半晌方緩緩道:“鳴春。”

  鳴春心里一咯噔。

  “小……小姐。”她剛剛猶在盤算計策,忽然被這么一點名,難免做賊心虛,不由得舌尖打顫,脅肩笑道:“您叫我?”

  相盈卻只有一句問:“往日里,我待你如何?”

  鳴春笑得月牙兒彎彎,一排珍珠似的小牙閃現釉質的光澤,又齊整又玲瓏:

  “小姐待人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我常與人說,能服侍咱們小姐,那是我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這世上,再上哪兒去找一位如我們小姐這般的人物……”

  她一說起奉承話,行云流水如一架織布機,這里梭子一來一回,那里錦緞就嘩啦嘩啦往外吐。

  頂厲害的是,她喋喋不休,長篇大論,卻硬是沒有一句重樣的話,臉上神色又真摯,語聲又婉轉,看起來真心得不能再真心。

  相盈沒打斷她,由著她去,偶爾甚至露出一個會意的微笑,鳴春見了,就更得了勉勵,一席話如滔滔黃河之水,翻涌而來,連綿不絕。

  其實相盈一句也沒聽進耳去。

  居高位者,要修煉的第一等功夫,便是無視這些個華而不實的馬屁。

  是,凡是人皆有弱點,喜歡聽點兒好聽的、順意的,哪怕是無極太后,也有希望人家把她當個順毛驢的時候,這是常情。

  可不能過分。

  凡事在一個度。

  拍馬屁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不是洋洋灑灑一大通,也不是脅肩諂笑、卑躬屈膝。

  而是如飛鏢,打出去,正中紅心。

  成了。

  多了就膩歪;偏了搔不到癢處,也沒用。

  似鳴春姑娘這般的,就是個初級水平。空有口才,夸張得跟什么似的,也就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兒愛聽;到了她這兒,就是一籮筐廢話。

  當年最會拍馬屁的那個羅宦人,人家怎么著,尋常里不說話,悶得像個陀螺,一鞭子才抽出一個響來。但一到關鍵時刻,能耐就顯出來了。

  是個什么事兒來著?

  似乎那會兒她力排眾議,向西羌宣戰,結果第一戰就是慘敗,她在明堂上寸步不讓,飛揚跋扈,把幾個年紀大點兒的臣子氣得差點沒當眾交了烏紗帽。

  可一回平陵殿,心里也犯嘀咕,真是她做錯了?

  沉沉郁郁地歇到半下午,羅宦人捧著甜湯蔬果來了,她哪兒有心情,一口也沒動。

  此時她親政還沒多久,能商量的人少。崇昭那個狐貍,她一方面重用,一方面實際還是防得跟狼狗一樣,生怕他忽然就反咬一口。赫連氏的族人們跟瘟鼠似的追在她后頭咬,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官們又罵她“奸邪”,總想著挑她的錯處。

  是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她有時也不耐煩,心道干脆全丟開手去!

  反正又不是她的國,那群老不死的家伙兒,她看了就心煩。

  若是返還內宮去,安安穩穩地做她的皇太后,天天好吃好喝伺候著,小戲兒小曲兒聽著,看誰不順眼了,就是把人掬過來罵上一天,想必也沒人敢駁她什么。

  何必受這些輕辱?

  但是不行。

  還得受著。

  赫連成是個小毛孩兒,赫連家的人說什么他就信什么,若那群人有點長進也就罷了,可一個個人模狗樣的,穿了官服,封了疆土,說起來位高權重,骨子里還是一幫子亡命之徒。

  讓他們打天下可以,守天下,只怕連個棒槌也守不住。

  那些個制衡權御王道之術,在他們眼里一文不值,出了什么事,第一個想到的準是“殺”。

  她能把國家交付到這群目不識丁的二愣子手上?

  縱然如今,南廷已經折戟沉沙,莽莽中原姓了赫連。可到底,這金玉王座下的萬里河山,埋著她先祖的寢穴;城鎮村郭中的人家,多是漢人;極目遠眺時,城池未改,猶似當年。

  國非君之國,而為民之國。

  朝政動亂,苦的是泱泱黎民,有言道一寸河山一寸血,豈敢輕忽?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蒼生何辜!

  為此,擔個奸后的罵名,算得了什么。

  她心中的這些曲折,從頭至尾,沒告訴給誰聽見,只是那一日,在不堪重負的情形下,對羅宦人嘆了一句,“高處不勝寒。”

  羅宦人聞言,行大禮叩拜,道:“奴為生民謝太后。”

  就七個字,把無極太后哄得差點沒落下淚來。

  鳴春兀自在旁說得唇齒發干,嗓子澀然,一偷眼去望相盈,卻見只是她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個兒,忙低了頭,心思一轉就閉了嘴,咬了咬牙跪倒在地,“奴婢聒噪。”

  這會兒才反應過來?

  相盈沒說話,淡淡地吩咐道:

  “該做什么做什么去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方才的那些規矩,一人抄一份,今兒記熟了,三日后到元雅跟前一個一個的背。一個字都不能錯,一處也不能梗,只揀背出來的留下聽用。聽明白了?”

  說罷,她一瞧元雅,小姑娘沒料到自己忽然得了小姐的重用,兩頰飛紅,磕磕絆絆地唱了喏。

  眾人驚詫之余,不免拿眼去看鳴春——小姐從頭至尾沒瞧她一眼,也沒說讓起,就任憑她在一旁跪著。

  有些此前被她欺負辱罵過的,或尋常里看不慣她作威作福、裝樣拿喬的,此刻心中都念阿彌陀佛,該!

  早該如此了。

  小姐全然改了做派,眼前又有個現成的前車之鑒,誰還敢把姑娘的話當玩笑?

  這已是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們,單會奉承賣好的,只有邊兒跪著的份;忠心勤懇的,哪怕是嘴笨些,也能得用。

  這無疑是一面風向旗,該往哪兒走,一目了然。

  故而眾人都憂心起記誦條例的事,恐屆時萬一打了磕巴,被趕出房去,臉面賠盡不說,前程亦堪憂慮。

  有幾個記性打小兒不好的哭喪著臉,又不敢抱怨,只得發狠決心夜里用功。

  沒人再注意跪著的鳴春。

  她雙手發顫,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長這么大,她是頭一回挨罰受辱,又是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心知小姐是拿她殺雞儆猴,差點沒咬碎一口銀牙。

  好,真是位厲害的“好”小姐!

  真是群忠心的“好”丫頭!

  等著瞧吧!等著瞧。

  她今日所受,來日必當十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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