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車輪轂碾過長而又長的永巷,到了內宮門,守門兵衛看了令牌,忙行禮致意,一面手腳麻利地打開宮門。
相盈掀開簾角,映入眼簾的是巍然不動的朱墻,明瓦飛檐。南廷禁宮,她已多年不曾到此。
她曾在此隨姐姐小住過一段時間,記憶中這兒四處是花木,有許多低眉順眼、口角含笑的侍女宮人。
夏日的盧陽亭四周有專人噴灑水霧,帶去方寸間的灼燙。晶瑩的冰塊漸漸消融成一個薄片,拿在手上,擱在眼邊,能看見奇形怪狀的世界。
她梳著雙垂髻,吵著鬧著要吃冰碗,吃得肚子疼了,躺在床上直打滾,把姐姐嚇得差點兒哭出來。
皇后娘娘從此再也不許宮人做冰碗。
這條不成文的規矩一直保留到晉安朝覆滅,后來……后來這兒就被燒毀了。
當鮮卑的馬蹄踐踏了宮中的每一寸土地之后,春日的鮮草也枯朽如腐爛的動物毛皮。
晉宮,付之一炬。
在它的塵煙中,建起了豪奢無匹的大夏宮。
說起來也不過幾句話的事。
相盈垂下眼,羽扇般的長睫一撲閃,如兩只振翼的蝶。
——
身為誥命夫人的相家主母,要見自己的大女兒,也得行叩拜之禮。
相盈與相晴跪伏于其后。
當是時,相家嫡長女相瑜——當今未央皇后通紅了一雙清華妙目,聲音有點兒哽咽,只命身旁女官,“快扶將起來。”
她強笑道:“父親母親身子一向可好?奶奶近來安好?采兒景況何如?阿葵怎的沒來?”一時淚竟如涌,侍人忙遞上五彩錦繡鳳凰帕,皇后一面拭淚,一面自嘲道,“好端端的,怎么哭起來!”
大夫人見女兒如此,也觸動心弦,低著頭,那淚珠兒就如珍珠玉石似的往下墜,一顆一顆砸在殿內彤地上,洇散如數朵雛菊花。
相晴年紀小,見姊姊母親垂淚,自然也就抽抽搭搭地哭了,傷心得像一只耳朵耷拉、眼睛通紅的雪兔。
唯相盈神色如常。
落淚是什么?
無極太后無血無淚之名,不是白叫的——可到底有點酸了鼻子——全賴這嬌嬌弱弱的母女仨。
她移開目光,心道,哭什么呢?
你們這些傻子,別哭了,有什么事,我扛著。
別哭了。
好容易諸人都止了淚,皇后眼風一掃,見三妹阿盈愈發秀麗窈窕,娉婷婀娜如一枝陌上花,便笑眼彎彎,柔聲道:“來,阿盈,你上前來些,讓姊姊好好瞧瞧。”
相盈往前邁了幾步,一抬眸,恰對上皇后溫馴清澈的眼,不由得一愣。
阿姐與她長得像極。
如鏡中的另一個她。
只是她這位阿姐,端的是莊重沉靜,獨眼角一顆淚痣,隱隱透出點嬌媚的意思,就連這媚態也是大氣端方的,令人不生一絲狎眤之心。
最難得的是她雖身處禁宮,卻與那等被折斷羽翅的燕雀不同。
她的氣度高華。
是真真正正的人中龍鳳。
只有受過最完善的世家教育,且于丑惡與善意中找到平衡的備受嬌寵的女兒,才能得此造化靈韻,而毫無刻意穿鑿之感。
相盈自知,她永不能再有這樣澄澈明亮的一雙眼了。
“唔,長大了,也沉穩多了。”皇后沒發現她的異常,抬起手像是想摸摸她的頭發,伸到一半,才驚覺三娘并不在她身側。
她們隔著君與臣的距離。
相瑜心中有點黯然,臉上卻笑道:“可行及笄禮了沒有?”
“還不曾。”
“算來阿盈已經十年有四,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今晚的御宴,霧明青三家也都到了,席間必有俊杰,阿盈和母親也可留心。”
相盈眉頭極輕微地一皺,隨即仿著相晴的口聲,似嬌似怯道:“阿盈發愿常伴父親母親身側,”她說著,鬼精靈地一吐舌頭,“什么談婚,什么俊杰?聽著不是什么好東西。阿盈不要。”
大夫人猶在怔忪,皇后已經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瞧瞧,瞧瞧,才說你大了,看著穩重些,就原形畢露!你呀,也是這樣大的姑娘了,怎么還一點兒也不解事。俊杰豈是東西?也許就是你未來的夫君吶!”
相盈皺著眉頭,嘟起嘴巴,手捏著袖帶一絞一絞,嬌聲道:“我還小得很呢!”
皇后失笑道:“是是,你還是個剛走路的娃娃!我也就是提一提,母親你盯著些,我這兒再相看相看,也便是了。”
相盈一瞥母親,見她臉色有些不佳,看來心中也正進退兩難,便松了一口氣。
誰知皇后娘娘立意做媒,便要做到十分,當下著人拿了前來赴宴的各家公子名冊,命人細細讀來。
相盈聽著那冗長而千篇一律的才俊名冊,心中煩不勝煩,當年還有這事?
應當是不曾有的。
前世家君阿母長姐俱念她年幼無知,到了十五節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才始為她選婿,還這個挑剔,那個不成,生生拖了半年,其間又生國亂,此事便一直擱著。
直到她十七入宮。
究竟怎么回事?
哪兒來的變動?
過了會兒才幡然醒悟——定然是滁巖賽謎之事流傳開去,她名氣見長,又是這個年紀,這個身份,自然有些高門家中起了意思,也許是誰在她這位皇后姐姐面前提了一嘴。
阿姊便上心了。
起了給妹妹選個如意郎君的意頭。
父親母親那里倒是不怕,只是這位姐姐不好打發——總不能也把“相家先祖”的名頭往她跟前亮。
相盈坐在御賜的座椅上,轉了轉眼珠兒,計上心頭,干脆就毫不客氣地倚著椅背,一連打了數十個哈欠,最后兩眼一閉,裝睡。
侍女見了目瞪口呆,剛要上前去將人輕輕搖醒,皇后卻只向她搖手。
阿盈猶在童稚,聽不進去這些,也屬正常。
這事,就由她與母親把這第一道關罷。
皇后娘娘一腔熱血,誓要給自家阿妹挑一位屬意郎君,相夫人對此事也頗熱衷,只是有點擔憂阿盈軀殼內的“先祖”魂靈。
然而這兩個晉安頂尊貴的女人湊在一起,便自成一臺好戲,眉飛色舞地討論起哪家兒郎前途無量,哪家兒郎品學兼優,哪家兒郎芝蘭玉樹……聊得熱火朝天。
在一旁妄圖以裝睡做無聲反抗的相盈,就這么被她們徹底地無視了。
無極太后:哀家活了六十好幾的人了,終身大事還要交給你們來決定?
當然是——做夢。